關墟似乎覺得這樣的解釋就足夠了,便繼續往臺階下走去。

灰原初卻再次回頭望向正殿裡的齋王代,總覺得她還是想跟自己說些什麼。

“所以,齋王又是什麼?”

灰原初一邊問著,一邊遠遠地望過去,也將魂之蟬的觸鬚探了過去。

看到現在,他終於感覺到了不對勁。

齋王代少女的臉上,並非是塗白的妝容……而是真正戴著一枚古典和式美人五官的白色面具。

而且,她也似乎並非不想動,而是“動彈不得”。

她現在的狀態並非是在如老僧一般的“入定”,卻更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強行固定在了這個姿勢。

少女無法動彈,又被面具遮臉連表情都看不到,就這麼被動地“典雅沉靜”著……灰原初卻感受到了她的情緒。

或許是資訊素,或者是微表情與軀體的姿態,又甚至是玄妙的靈魂感應……總之,即使一句話也不能說,即使一根手指也不能動,即使連臉都看不見,但人類仍然具有透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方式,向他人傳遞自己的情緒的能力。

齋王代少女也是,身周始終環繞著一種氣氛。

灰原初本來沒有在意。但當他真正開始注意到她,並且將自己的觸鬚探過去的時候,便從很遠處便捕捉到了這種氣氛。

……竟然是“忍耐”啊。

少女令自己充斥著忍耐。忍耐痛苦,忍耐憎恨。

痛苦與憎恨嗎……那麼,她的體內又是什麼情況?

灰原初繼續將魂之蟬向前伸過去,進入正殿,從外圍那些正不停歇地舉行著某種儀式的神官們中間穿過,越過玉垣,將要觸碰到少女……

——哎?

灰原初突然打了個寒顫。

碰不到她。

在距離齋王代只有數釐米處,灰原初的觸鬚卻像是突然伸入了一道看不見的無底深淵,再怎麼向前延伸,也觸碰不到齋王代本人。

而從觸鬚上反饋回來的資訊則是——

如同涵蓋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各種類型的,大量的,雜亂的,毫無規律的資訊,被切碎了炒成一盤潑上來。

所以哪怕是已經習慣了審視大量資訊的灰原初,也會在初一接觸的時候感到猝不及防。

這是什麼奇妙的情況?某種結界?還是……

於是,灰原初回頭繼續向著關墟追問道:“她坐在那裡做什麼?周圍的神官又在執行什麼儀式?”

“不要問這些與你無關的事情。”關墟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你被命令要來協助我們,擊退天魔,保證神枝祭順利進行。那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果然這些正在舉行某種儀式的神道神社,雖然也與十字軍和使徒為敵,卻顯然與集團並非一個體系。

而且,他們把使徒叫做天魔?

灰原初快速轉動著念頭,瞬間統合了不少資訊。

但要如何說服關墟——

“說實話,我的命令裡並沒有明確說明我到底要做什麼,只說讓我你們接觸後自行決定……”他裝腔作勢,欲情故縱道,“所以你明白了吧?要我幫,得看我心情——”

“——那你走吧。”關墟卻比他乾脆,頭也沒回。

這厭世臉怎麼完全不吃這套啊!

好在蟬群沙沙地又送來一個方桉。

“等下——”灰原初急忙換了一副老實懇切的樣子,“好吧,我說實話,其實是因為,我對你上次出的題目很感興趣。”

在葵祭上“巧遇”關墟的時候,他在離開前丟下的那道題目——葵祭的“葵”,是否有什麼深意?

關墟突然停下了腳步,轉回身來。

好!這招有效!

灰原初趁熱打鐵,厚顏道:“那道題目不是正和齋王有關嗎?所以……現在就當是再給我點參考資料吧。”

關墟則繼續表情不善地盯著灰原初看了好一陣子,最後卻突然嗤笑一聲,轉身重新回到了臺階上。

灰原初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關墟如同切換了什麼開關似的,突然就興致勃**來。

“讓我想想怎麼解釋,你這樣的笨蛋才能聽懂吧。嗯……”他摸著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語道。

“——對了,百聞不如一見。”很快,他又動了起來,卻不是開口講解,而是直接從灰原初等人身邊穿過,走向了侍立在拜殿旁邊的巫女。

關墟對那名巫女低聲說了幾句,對方頻頻點頭鞠躬,然後小步跑走。

然後灰原初就看到,在正殿外陣中,無數影影綽綽的人影動起來了,低沉的唸誦聲也停止了。

那些黑影,正是原本包圍在內陣中的少女周圍,正不停歇地舉行著某種儀式的神官們。此時,戴著帽子的剪影們一個個地默不作聲地起身,離開,隱入了殿後的黑暗之中。

關墟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著。一直到整個高臺上除了他,灰原初,來香,宮司四人之外再無他人,關墟才再次有了動作。

這次他走到拜殿旁邊的手水池前,拿起長柄木勺從石盤中舀起一勺清水,卻沒有像正常的奉拜流程那樣直接澆下來淨手。

“過來。”他對灰原初吐出兩個字,便端著勺子,直接轉身向著正殿那邊走去了。

灰原初不明所以,卻也只能跟了上去。

關墟就這樣單手穩穩地持著盛滿水的木勺,一路走到正殿前,“嘎吱嘎吱”地踏上木臺階進入外陣,最後停在了內陣前。

從這裡開始,就是神社最為神聖的部分了。硃紅色玉垣豎立於此,再一次象徵性地隔開了內部供奉的御神體與外部,表示著“禁止入內驚擾神體”的意思。

但關墟卻毫無停滯,乾脆地單手挪開了玉垣,又是數步,便站到了身為御神體的齋王代少女的面前。

殿內燈籠投射出的橙紅色的燈光下,有一道著黑色和服,身材高大又瘦削的身影就這麼站在了那裡,擋住了長明燈暗的火光,

於是,下方跪坐著的白麵十二單的身姿,便被完全擋在了影子裡。

灰原初站在殿下,遠遠望著這一幕,有一剎那,突然覺得那兩個一動不動的身影彷佛都是非人。

——如同無聲嗤笑的鬼,與沉默的神。

總算在下一刻,男人又轉回身來了,露出人類的臉來了。

他朝殿下看了一眼,與灰原初對視一眼,然後舉起一根手指:“首先——”

這句話就只有兩個字。

話音落下的同時,關墟突然“譁”地一聲,將手中木勺裡的水,全部往齋王代的臉上潑去。

灰原初再次意外地揚了揚眉毛。

不僅是因為關墟突然的動作,更是因為他清楚地看到——水根本就沒有潑到齋王代。

在距離少女十幾公分之外,像是撞到了什麼無形的屏障,水就那樣凌空流淌了下去。

……這就是剛才隔絕他的魂之蟬窺探的屏障,在面對有形之物時候的另一種形態?

灰原初若有所思。

然後,他的思考又很快突然升起來的情緒氣氛所打斷。

水一滴都沒有沾到齋王代的身上。但即便如此,灰原初仍然感覺到了,少女此時的內心,正生出一座憤怒的火山。

但下一刻,憤怒又被少女強行壓抑了下去。

——忍耐。

要忍耐痛苦。

更要忍耐憤怒。

關墟攏起手來,回頭又望向了灰原初:“——看清楚了?”

灰原初點了點頭。

於是,男人又舉起了第二根手指:“那麼,其次——”

然後,他回過頭去,再次將木勺朝著齋王代扔去。

同樣,在少女面前不遠處,木勺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撞上了什麼無形的屏障而彈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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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動作雖然沒什麼傷害,但仍然充滿著侮辱性。於是,灰原初自然再次感受到了少女升起的怒意。

然而,她也仍然選擇將憤怒快速壓抑了下去。

“生氣了吧?”關墟低下頭去,傲慢地攏著手,俯視著少女面無表情地說道,“……可以,這次可以。這一次既然是為了給客人們演示,你可以稍微生氣。”

但少女卻依然以平靜應對:“……”

“反正如果發生什麼,也是我的責任。”

“……”

關墟再次冷哼了一聲:“原來如此,是做不到啊。”

他居高臨下,用冷靜的聲音,平和的語氣,以及中性的詞語說著嘲諷的話:“你終究只是齋王代,是臨時的應急措施罷了。

“沒有真正的齋王的資質,學不會過濾御神體與國土之間的無關聯絡。

“這樣就罷了……但看起來在與齋王的資質無關的方面,你甚至連對自己的情緒收放自如都做不到。

“怎麼,你害怕自己的情緒的盒子一旦開啟,就沒能力將它合上了?

沉默片刻,他搖了搖頭,嘆道:“果然不該對你有什麼期待……你還是那麼沒用啊。”

——又是片刻的沉默。

隨即,灰原初突然從齋王代少女的面具後面,聽到了一聲稍微平之前更重了一些的呼氣聲……被關進匣子裡的憤怒,再次湧出來了。

……稍微。

在產生這種感覺的同時,在灰原初的視線中,大殿屋簷下的注連繩突然開始無風地晃動起來。

有力,左擺右搖,在短短幾秒之內,幅度便越來越大。

……不,晃動的根本不是注連繩!

木製結構響亮的嘎吱嘎吱聲從腳下這座大殿,甚至是從周圍的其他那幾棟建築裡一同傳來,奏成了交響曲。

腳下的大地彷佛一塊地毯,正被無形的大手用力左右扯動,令人站立不穩。

——是整片大地都在晃動,是地震了!

這還沒完,突然“轟——”的一聲,一道霹靂在天空上響起。

灰原初抬起頭來,吃驚地發現原本月色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便密佈了烏雲。

“轟”——“轟隆隆”——閃電在雲層中閃爍,雷聲在雲層中翻滾。

很快,地震緩緩平息。但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卻噼裡啪啦地打了下來。

灰原初站在正殿的屋簷下,抬頭望向突然下起的瓢潑大雨,看著天上的電閃雷鳴,一時無言。

這……用“巧合”,說不過去吧?

雷雨雖然暴烈,卻並不持久。

身後內陣中,少女的情緒也再重新收攏回去,收攏回到了那套十二單與那只白色面具的內部。

而不知何時,關墟已經攏著手悄無聲息地回到了灰原初的身後:“看明白了?”

“這場風雨和地震,剛剛同時發生在了真正的京都。

“這只是一個展示,更嚴重的情況,你可以自己去聯想……哼,總不至於為了說服你,我就要真的引發一場洪水給你看。

“簡而言之,齋王就是這樣的存在——若能取悅齋王,那麼她的舒暢會令整片大地都風調雨順,果木豐茂。而如果齋王身上發生了不好的事情,那麼各地就會隨之出現各種自然災害了。

“——反過來也是一樣。

“當國家和平,齋王便可平靜……但是而若國運不幸遭受到了瘡痍與打擊,則齋王的這具軀體,也會成為國土與國民的‘替身’。”

關墟再次從懷裡掏出煙來——這次不是不方便的長杆煙,而是西式菸斗。

灰原初摸了摸下巴,確實感覺到了新奇與意外。

他回頭望向殿內重新安靜下來的齋王代:“這是凡人?簡直是神明吧……”

“是凡人,但只是一半。而另一半在神明那裡啊。”一邊低頭檢查著菸斗中的菸草,關墟答道,“——巫女的身體,本來不就是聯通神與人的的通道嘛。”

“……巫女?”

關墟又摸出打火機,終於點著了煙。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菸圈,才繼續答道:“這個國家有八百萬神明,大大小小,或是司掌或是庇護著這個國家與民眾的方方面面。但也有一位神明,就是這國土本身。”

“——‘豐國主尊’。”

“而豐國主尊唯一的巫女,就是齋王。”

“透過憑依,齋王與神明合為一體,也與這個國家合為一體。”

原來如此。

那麼這樣想的話,那名齋王代無法動彈的原因倒也可以理解了。

“一動不動?啊,當然。畢竟,既然身負國土,那麼理論上齋王哪怕是不小心摔一跤,也可能導致整個關東發生一場大地震的啊……”

“不過,正式的齋王對這種聯絡的控制力會強很多。但齋王‘代’就不太行了。”

“沒辦法,畢竟只是臨時的替代品。所以,總之先讓她無法行動,再布上保護的術法,防止出現什麼意外吧。

“……為了國民們。”關墟澹澹結語,臉上卻沒什麼同情隱惻的表情。

灰原初點了點頭,遠遠地望著無法動彈的齋王代,終於明了了她的痛苦從何而來,忍耐又是為何。

於是灰原初自言自語道:“那可真是……”

雖然明白緣由,他還是只為其感到——可憐。

但灰原初還沒將這兩個字說出口,身後卻傳來了另一個少女的聲音。

“……幸福。”

灰原初扭回頭去,皺眉望著反常地興奮起來的尹吹來香。

“好令人羨慕啊!!來香也想當齋王——因為這樣一來,就會有更多的人來奉拜來香了。”狐狸少女出神地盯著正殿中的齋王代,眼睛放著光,自言自語道,“——這樣一來,大家,就全都必須真心敬愛著來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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