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修飾的十字徽記,證明這間教堂不是什麼沒聽說過名字的蟹腳,而是最為正統的“聖靈教會”的註冊教堂。

灰原穿越到這個平行世界還不久,聖靈教會屬於他還沒接觸過,但已經聽說過的“常識”之一——聖靈教會是經過國聯認證,而在全球範圍內具有合法傳教權,傳播最廣泛的世界性正統宗教。

而且,它也是公元紀元的來源,以被釘在十字架而死的救世主為主要元素,是令灰原初感到無比熟悉的宗教。

但在進入大門之後,灰原初所看到的建築物內部的樣子卻與他想象中的教堂大相徑庭。完全沒有宗教壁畫與彩色玻璃,也沒有裝飾著石膏雕刻的飛拱。這間教堂,好像就是直接由一間工廠簡單改建而來。

不,應該說,改建正在進行中。

這間廠房的內部高度差不多有三層樓,大小則是與籃球場差不多。四面牆體是隔音隔熱但樣子樸素的玻棉石膏板,屋頂則是鋼樑板材結構,留有透明採光帶。日光照射之下,整個空間並無半點所謂神聖殿堂的感覺,只是簡潔空曠又明亮。

現在,這間廠房正處在剛剛被拆完了原有裝置的狀態。裸露的環氧地面上還殘留著裝置安裝的痕跡,暫時還沒有搬走的裝置則被堆積到兩側靠牆的地方,用隔離膠帶與三角桶圍了起來,加上了“施工中”的警示標記。

然後,中央被騰空出來的空間,就已經被這個地方的新主人迫不及待地直接利用了起來:後半部分擺上了數十排長椅,分為左右兩列,中間留出走道。走道前方,是新搭建的木質聖壇。而在聖壇再往後,則是被板材隔出的數個小房間。

一名神父正在聖壇上藉助麥克風進行著佈道,充滿感情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裡迴響著。聖壇下方,靠前三分之二排的座位被坐的滿滿當當的。信眾們專心致志地聽著,時不時地用力點頭,還大聲應和著神父的讚美詞。

經過昨晚的事情之後,灰原初一開始對“神父”有些敏感。但他在仔細端詳,發現這名神父的樣貌與邪靈完全不一樣,稍稍放下心來。

玉置佑美子拉著灰原初在最後一排長椅上坐下,與前面的信眾人群拉開了距離。

坐定之後,玉置佑美子卻先是跟著前面的信眾們一樣專心祈禱了片刻,然後才對灰原初道:“灰原君有什麼想問的嗎?”

灰原初稍微斟酌了下,然後為了開啟話題,先選了個明知故問的問題:“玉置信教嗎?”

但他沒想到的是,對於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玉置佑美子卻沉默了很久,才答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玉置佑美子嘆了口氣,道:“我母親的家族,一直都是虔誠的信徒。而我父親……卻只是為了娶我母親,才在中年之後信的教。

“後來。他們有了我。很自然地,母親也打算讓我一出生就受洗成為信徒。但是這一次父親卻一點都不願意讓步,並且與母親發生了據說激烈到差點離婚的爭吵。

“最終,他們最後互相妥協並約定:等我成年,由我自己來選擇。

“不過,就算是這樣,但我從小跟在母親身邊,耳濡目染目染之下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信徒。

“……我只知道,很多東西先不論算不算信仰,但已經成為了我的習慣。”玉置佑美子最後無奈地笑了笑。

灰原點頭表示明白。

然後,他又問道:“那麼玉置你說你家就是這裡……是什麼比喻的說法嗎?是指你母親從小就經常帶你來教堂?”

“……”玉置佑美子深深嘆了口氣,“不是,我父親原本開了一家小工廠……”

灰原初一愣,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向了他剛才注意到的那些裝置拆卸的痕跡。

一直在觀察著灰原初的神態表情,玉置佑美子跟著轉過頭望著高處的痕跡,苦笑著道:“是的,灰原君你應該也發現了。這裡……曾經就是我父親的工廠。

“這裡是廠房,而在廠房後面還有一間小樓。不是什麼比喻的說法,這裡確實是我家,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

灰原初皺眉道:“……那為什麼現在這裡成了教堂?”

玉置佑美子答道:“是我母親做的。

“她遣散了所有的工人,把我送去親戚家借住,然後變賣了所有裝置和後面的小樓,把得到的錢和這棟廠房一起捐給了教會,建起了這間教堂。

“……不,她是把自己都捐給教會了。她在教會裡掛了名,現在就住在後面的小隔間裡,每天負責打掃教堂並做些協助主教的助手工作……”

“她說,而且既然進入教會這個‘大家’,她不再需要現在這個家了。她說我也不需要。反正等我上了大學,一樣是要搬出去住自己租房的。再往後,我就會嫁人,會有與丈夫一起的家。

聽到這裡,灰原的心中已經產生了足夠多不好的感覺了。他果斷打斷道:“……你母親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還有,你父親呢?”

“……不知道。”玉置佑美子第二次吐出了這三個字,而且,尤為艱難,“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三個月前的那一天,早上我上學出門前。”

三個月前。灰原初對這個時間再敏感不過。這就是他穿越到這個世界來的日子,“灰原初”與川野直樹在光幕下死去的日子。

但他深吸了口氣,還是確認道:“……哪一天?”

“……還能是哪一天?”玉置佑美子轉過臉來看著他,聲音不自覺地放大了,“當然是灰原君S……”

但她還是及時反應過來,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後低頭向灰原初道歉道:“……對不起。我是說,那是灰原君也同樣無法忘記的那一天……”

“沒什麼好忌諱的。是我殺了川野的那天。”灰原初輕聲道。

玉置佑美子到現在還在照顧他的心情,但他看著少女的表情,總覺得她才是那個需要被照顧的人。

不過再怎麼想照顧到玉置佑美子,現在這個情形下,那些話卻不得不問。

“所以,玉置。在那一天,你的父親也變——”灰原在最後一刻改口道,“也被光幕照射到了?”

“我說了我不知道!”玉置佑美子表情痛苦,少見地拋去了禮貌,低聲撕喊道。

“那一天,我只是普普通通地去上學,然後就從新聞裡知道了信使光環的事情,又發現工廠就在光環裡面!

“而當我回到家,就被母親告訴說——‘你父親已經被父神帶走了’。”

“……然後我問了別人,才知道,父親……屍體已經被警察帶走了。”

“我根本沒能看到他的最後一面!我不知道他最後是什麼樣子的!

“看到他最後一面的只有母親……但是她什麼又不肯說!盡說些‘這是好事’,‘他先我們一步被拯救’這種話!

“她怎麼也不願意告訴我,父親變成了什麼樣子!

“然後……然後她就突然把一切都捐給教會了!

灰原知道玉置佑美子想問什麼了。但他也低下頭去,看著地板,完全不願意主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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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置佑美子沉默著等待了一會兒,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在環氧地面上發出的難聽摩擦聲。

“灰原君,對不起。我很卑鄙。”她站直身子,面向灰原初,深深彎下腰去,然後沒有再抬起來,“——自從你復學以來,我一直都在故意接近你。我是有目的的。”

“我想知道……想知道你的經歷。

“關於被信使光環照射到的人,網上有許多影片,圖片。我……那些我都不相信!!網上的東西,這種特效都是想做都能做出來的吧!

“灰原君,我只相信親眼見過那種事情的你!我想知道,我想知道——”

最後,少女的聲音變成了哭腔:“……那些被光環照到的人,真的都變成……怪物……了嗎……”

灰原明白了玉置佑美子的痛苦和最後一絲幻想,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感到有些矛盾。

因為他既不喜歡這種自欺欺人,也不忍在少女的傷口上撒鹽。

所以最後,灰原初只能儘可能用冷靜的聲音道:“你問我也沒有意義。川野是川野,你父親是你父親,他們也許是根本不同的情況。”

意思很明確,玉置佑美子只要不笨,就能聽懂——川野直樹就是變成怪物了。

……但怎麼說,也比直接說委婉一點,也還留有一份餘地。

玉置佑美子的身體果然一震。

然後她繼續低著頭,保持著沒讓灰原初看到臉的姿勢,默默地坐了回去。

接著,是一段時間長久的沉默,只能聽見玉置佑美子一抽一抽的鼻音。

最後,玉置佑美子終於平靜下來,緩緩呼出一口氣。

然後她抬起臉來,對灰原初露出眼皮紅腫有些難看的微笑:“是嘛,應該確實是這樣的吧。灰原君就當沒聽我剛才的話吧……”

灰原初剛想點頭,玉置佑美子卻又搖頭否定道:“啊,不!不能當什麼都沒人發生過,我還是要對灰原君道歉。”

然後她真的又站起來朝著灰原初認真鞠了個躬,才坐了回去。

“……為什麼突然道歉?”灰原初驚訝道。

“因為我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玉置佑美子又抽了兩下鼻子,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大聲打氣道,“已經冷靜下來了!嗯!”

她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膝蓋,說道:“我太自私了……剛才那些話,我只顧著自己的心情,卻沒考慮到對灰原君來說,這些話都是很過分的……對不起……

然後,玉置佑美子轉過身來。雖然依然坐著,卻用手臂撐著膝蓋,一副朝著灰原低頭謝罪的姿勢。

灰原初驚訝地望著玉置佑美子:“……玉置,你……”

他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置佑美子剛才多少有些失態了。她等於是在逼迫灰原承認,被光環照耀到的人不會變成“怪物”,而依然是“人類”。

這是她對自己父親下場的最後稻草。

但問題是,這不就等於——逼灰原初同樣承認他殺死的川野也不是怪物,而是人類?

……但玉置佑美子終究是個情感豐富,容易與人共情的好女孩。一旦沒那麼激動,她就立刻醒悟到了自己這樣做有多過分。這就是她責備自己“自私”的意思。

然後她就含糊其辭地道歉了,也不是因為不甘心,因為她完全可以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她認真認錯又不敢太過認真,只是害怕繼續在灰原初的所謂傷口上撒鹽。

……灰原初當然沒在意,倒是反而突然覺得對玉置佑美子有些內疚。

因為他實際上根本不認識川野。

他甚至沒見過川野的人類形態,而是穿越過來第一眼就看到了怪物……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無法產生什麼“痛苦”。

但玉置的悲傷與失去,都是貨真價實的。

然而她卻一旦緩和了一些,首先考慮的還是他的心情。

灰原初突然不可自制地開始回想:當他第一天復學回到教室裡,半個班級在起鬨著罵他的那個場景。

他使勁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當時玉置佑美子的表情。

……畢竟對那個時候的他來說,班裡的四十多人全都是陌生人,他怎麼可能單獨去注意一個人的反應。

但是另一件事,他卻記得很清楚。玉置佑美子,是班裡第一個與他說話的人。

而且那時候,從表情與眼神,他就知道她和那些人不一樣。

“啊,不,其實我覺得玉置你完全沒有道歉的必要……倒不如說,在你道歉之前,我甚至都完全沒往那個方向去想。”灰原開口道,想安慰一下玉置佑美子。

但玉置佑美子卻完全不領情,繼續低頭謝罪,一動不動。

灰原初不由覺得有些頭疼。

……雖然是屬於完全不同的領域,但是在“認真的時候叫人害怕”這一點上,班長和折露葵倒是很相似。

“好吧,那樣的話,那我要說,玉置的道歉完全沒有誠意。”灰原初故意冷下臉道。

玉置佑美子這次信了,立刻抬起頭來,認真道:“灰原君希望有怎樣的道歉,請指教,不論怎樣,我都會認真去做!”

“道歉時候要露出胸部,這不是常識嗎?”

玉置佑美子猝然愣住。

然後她緩緩地抬起手臂來護住胸口,漲紅著臉盯著灰原初,面露溫怒。

“灰,原,君!”良久,玉置佑美子才從齒間擠出三個字,然後立刻小聲斥道,“……好了!我現在知道你確實已經不生氣了……但不論如何,下次請不要再對女生開這種糟糕得不行的玩笑了!”

看著玉置佑美子橫眉生氣的樣子,灰原初卻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玉置佑美子看著灰原初的笑容,眼眉卻又柔和下來了。她突然又湊了過來,像悄悄話一樣壓低聲喚道:“灰原君。”

“什麼?”

“露出……不行的……”玉置佑美子囁嚅著說了五個不成句子的字,然後突然再次深深地低下頭去,用蚊子一樣的聲音道:“但是灰原君想看的話……道歉……泳裝……可以嗎?”

……

???

“雖然,只有……學校泳衣……”玉置佑美子的的臉埋得更低了,完全看不到表情。

但是耳朵,好像又全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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