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宇宙有什麼特徵,那“一直在運動”這一點必然會榜上有名。宇宙乃至構成它的一個個星系,沒有哪怕一毫秒會靜止,或快或慢,周流不息。

左吳此時發覺自己有些痛恨這樣的運動了,正倚靠著恆星休息的以太龍和她嘴裡的那顆金屬球,明明本身沒有動,卻還是因為恆星的自轉而漸漸脫離自己的視野。

宛如剛奏出絕妙歌曲的藝伎,剛從幕簾後露出其美目的驚鴻一角,便又馬上令人心癢的隱沒。只留給左吳一個因為被壓住和擾動,其表面在不甘爆發著恢弘日耳的恆星的背影。

連聯絡都就這樣中斷。左吳不信來自區區恆星的混亂磁場,能干擾到來自無限神機的訊號。如今聯絡的中斷更有可能是燎原的大汗已經完成了他階段的目標,說完了想說的所有言語。

他們要專注蒐集為無數正被燦爛火光折磨的太空鯨的忿怨,所引動而暴漲的虛空能量了。氣態生物自己的神靈將在此地凝出雛形。

跨上姬稚的背,左吳想了想,把因被踹斷了前腿而暈死過去的姬壓拉過來,給他所裝配的視界動了點手腳,然後便指揮姬稚,快往黛拉的所在之處去趕。

姬稚還有些不服氣,她的手指還在其佩刀的握把上輕輕摩挲:“……怎麼不補刀?”

左吳聳肩:“他好歹是你的堂哥。”

“我差點再也無法見到你,就因為他,反正我這輩子犯的錯夠多了,再多一條‘弒親’也沒差。”姬稚說著,還是將刀子收起,讓它摺疊變回了她自己的小小髮卡。

左吳頭一次發覺姬稚平時帶的配飾那麼危險,不由得多觀察了幾眼,只是說:“行行,主要是姬壓還有用,我得把他留給艾山山她們。”

說完,左吳便回頭,看著自己自虛空中出來,正緩緩彌合的空間裂縫,也看向想自那從虛空裡鑽出來的古畫晴空,高聲:“艾山山,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海妖的聲音頓了一秒後傳來:“直說,戚,你我什麼時候需要這麼客氣。”

“……謝謝,艾山山,我想你在這監視一下鏡弗星艦的動向。它還沒到這個星系,我在這幹等也是毫無意義。趁這個時間差,我要去確認黛拉的狀況,”

左吳說:“當然,鏡弗的星艦真正來到這個星系時,我會回來,絕不會讓你一個面對強敵。”

“某人好像把他心愛的女僕忘了,列維娜還一直在我身邊呢,”艾山山笑了下:“所以,你把姬壓留給我,是方便我和鏡弗及燎原通訊了?”

“是,三面間諜就是這個好處,至少能當個合格的傳話筒,”左吳把姬壓往空間裂隙的方向輕輕一甩:“上兵伐謀其次伐交,能和鏡弗說說話,對咱們也只有好處。”

“嗯哼,感謝某人對我口才的信任。”艾山山說著,操控古畫晴空朝左吳這邊伸來了手。

但她沒有第一時間把姬壓撈去。

左吳只看見機甲的金屬手掌懸在自己腦袋上方懸浮,遮蔽了自己頭頂的為一個個燦爛火球構成的星空。操控它的艾山山似乎猶豫了一秒,然後,便讓那手掌朝左吳的頭狠狠拍下。

那氣勢簡直是想把左吳的腦袋瓜子拍碎,將裡面紅的白的全拍出來,當艾山山她自己的踐行湯;連姬稚的呼吸都窒了一拍,猶豫要不要帶著背上的左吳躲開。

左吳卻不閃不避。

果然。

古畫晴空的手掌堪堪懸在了離左吳頭皮零點零一毫米的地方,便生生止住了下壓的趨勢。

而後,艾山山只是操控著它,替左吳輕柔的挑掉了他頭皮上乾涸成塊的一點血汙:“都是要去救你女兒的人了,也不注意一點形象?黛拉看你現在這樣,不知道會有多難過。”

左吳嘆氣:“頭髮都被燒的沒剩幾根了。”

話音落下。左吳抬眼,只個只見列維娜忽然推開了古畫晴空胸前的艙蓋,她朝自己擠了個鬼臉,然後又朝這邊一把擲來了個什麼東西。

左吳疑惑接過,入手的手感卻是這麼的熟悉。低頭,赫然是那瓶用了一半的癒合噴霧。

那瓶在那顆死寂星球剛買到列維娜時,為了給她接上手腳而弄來的癒合噴霧。

這瓶噴霧並不特別,只能算作一種基礎藥劑,但現在卻真能解左吳的燃眉之急。

摩挲著噴霧已經有些磨損的表面,左吳對列維娜有些驚訝:“這東西你還留著?”

“嗚哇,這不是顯得我重感情?再說,我還記得某位老闆還欠我一對手腳的事的,若有機會找齊,再用這瓶最初的噴霧接好,多有紀念意義?”

列維娜眯起眼睛:“可惜找我原裝手腳的事,八字沒一撇咯。還得我自己努力,看看能不能用高維之眼給它們直接長回來,現在看來我還得努力。”

左吳笑了下,把噴霧倒轉,懟著自己的臉一頓勐噴。

神經被其中的藥物成分麻痺,再攢幾年也攢不了這麼多的癒合力彌散而出,傷口飛速癒合,連被火焰燎掉的頭髮都在瘋長。

當然,左吳也沒全給自己用。在自己大略恢復了個人形後,又不由分說,將剩下的噴霧全部噴在了姬稚身上。

噴霧還挺“智慧”,姬稚受傷輕,就沒有麻痺她的神經,血肉與毛髮直接生長,讓人馬娘一陣刺撓,不由自主甩起腦袋,她頭頂的耳朵也在“呼呼”的動。

稍微搗鼓一陣,左吳也把自己長的太長的頭髮系了個馬尾。

該出發了。

臨出發前,左吳還有最後一個好奇的問題:“列維娜,這瓶噴霧你平時都隨身帶著?”

“嗯哼。”女僕點頭。

“可我平時怎麼沒見到,你沒戴項鍊,也沒有手環腳鏈。”左吳說,忽然反應過來什麼:“腳鏈我是前次才確定的,觀察你腳那次,可不是有意為之。”

這簡直是欲蓋彌彰。

列維娜咂舌,也忽然想起什麼,“唰”的收起了她臉上露著一點狡黠的笑。

然後稍稍昂頭,列維娜藉著自己的髮梢,讓身後因為被以太龍倚靠而爆發出燦爛日耳的恆星的光輝,在她自己的眼眶上灑下了厚厚陰影。

然後,其纖細的脖頸儘量向後靠,嘴唇緊抿,像倒扣的彎彎月牙。

這還不算,尤其是精靈眼睛裡,那種委屈和輕蔑相互纏繞而成的光,這種輕蔑的視線,齊齊向左吳投去。

左吳只覺得如沐春風,熟悉的感覺充斥全身。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這樣的目光本是與列維娜初見時才有,本以為今後再也無法看見。

回到之前的問題,列維娜的噴霧平時被她藏在了哪裡?

只見精靈微微側起身子,輕蔑的目光分毫不減,其獨臂已經拉起了她身上的一片衣服。

這片衣服本來蓋著列維娜纖細的腰肢。

然後。

左吳分明看見有一根同樣纖細的紅繩,從列維娜的腰上緩緩滑落。紅繩末端有斷裂的痕跡,紅繩本身在這片冰冷的太空中顯得格外熾熱。

抬起頭。

列維娜眼中的輕蔑的光又含了一層挑釁的神采。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從她身上落下的紅繩在正正好好往左吳的方向飄,她想看左吳對這根繩子會有怎麼樣的反應。

可惜精靈沒有如願。

她還站在古畫晴空胸前敞開的艙蓋上。列維娜身後,艾山山忽然齜牙咧嘴的從她背後如鬼魅般浮現,不由分說在精靈腦袋上狠狠敲了一下。

剎那間。

什麼輕蔑什麼挑釁什麼嫵媚,全都散得一乾二淨。列維娜只能委委屈屈的捂住腦袋,連長耳朵也聳拉下來,只能一路小跑跟著列維娜回艙。

只是臨走前,在確認怒氣衝衝的艾山山沒再注意自己時,列維娜搶出幾秒時間回頭,衝左吳悄悄做出口型。

口型在左吳的視界中馬上被翻譯完成,她是在說:

“這根繩子,就是當初你把我的手腳綁成禮物再‘送’我,被你結成玫瑰花的那根哦。我沒扔,一直留著,就綁在我身上呢。”

“原本是為了提醒自己要記仇,現在嘛……”

她的口型戛然而止。

終於。

古話晴空的艙蓋完全遮避了列維娜的表情和艾山山的背影。

遠處恆星的日耳還在噴發。

化為顆顆火球的太空鯨還在亂竄,經受它們度過幾千年生命中從未經歷的苦痛。

鏡弗不懷好意,以引力作為外殼的星艦還在不疾不徐的接近。

姬稚也做好了準備,她身上可能影響她運動的傷痕也徹底彌合。之前左吳和列維娜眉來眼去並不是在浪費時間,更多是因為要等人馬娘身體完全恢復,磨刀不誤砍柴工。

她已經徹底準備就緒,回眸,似是看見了左吳腦後和自己差不多相似的辮子,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

而後,姬稚抖了抖從姬壓身上扒下來的衣物——按分析,他的衣服便是讓他免於被灼燒的秘密所在,隨手做成披風,至少能保證她和左吳能在這片太空中暢行無阻。

人馬娘的鐵裙開始自噴口噴出輝光。

左吳只覺得風景自自己眼前開始飛掠,被拉長成一根又一根的速度線。萬事萬物都在飛馳,一如自己的人生般。

從失去記憶自那培養倉中揭棺而起,到遇見艾山山和列維娜,又在都市星系騎著姬稚馳騁;而後,又到了眼下的現在,好像許多事情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改變。

恍忽間。

左吳有種錯覺,就是自己好像可以抓住歲月。錯覺讓左吳朝前方伸手,理所當然,抓不住歲月或時光這麼虛無縹緲的東西,唯有姬稚的髮絲從自己指尖流過。

人馬娘似乎會錯了意,她朝左吳低聲:“抱歉,我們用的韁繩……還放在床上,沒有帶出來。”

左吳收回指尖,有些尷尬的笑:“我不是在催你。”

“那我心裡也急,”姬稚輕輕搖頭:“黛拉的事情很急,你之前也不該等我全好了才上路,我完全可以邊走邊治癒身體的。”

左吳搖頭:“……急不得,我在那等了等,也有觀察一下以太龍狀態的意思。那大汗向來喜歡把話說一半藏一半。萬一,黛拉現在的情況,也有燎原動手腳的原因呢?”

“真是複雜。”姬稚輕聲,將自己的速度越提越高:“還有列維娜她膽子好大。”

她最後這句語速不快,卻讓左右顧左右而言他:“什麼?”

“沒什麼。”

左吳舒了口氣,繼續思索:“姬稚,以及你有沒有覺得,就是燎原和鏡弗這回太默契了些?”

“怎麼個默契法?”人馬娘不解。

“很簡單,燎原需要讓太空鯨經受持續不斷的劇烈痛苦,鏡弗便恰好給了燎原一把火;還有燎原的大汗,他怎麼話裡話外,對鏡弗的計劃像是瞭如指掌,真就全是用無限神機算出來的不成?”左吳抱手,思索。

姬稚緩緩搖頭:“有姬壓在,就肯定不是了。外交不是咱們的專利,又有姬壓這麼個三面間諜,他十有八九是當過鏡弗和燎原間溝通的橋樑的,那教宗也大機率向大汗兜售過他的想法。”

人馬娘說著,忽的冷笑:“還有姬壓他會對我……對我說出什麼延續駰族的不可理喻的話,整一個自暴自棄的模樣,估計是他也聽了教宗和大汗的想法,兩兩比較,都不滿意,才急於走出一條他自己的路的。哈,他也配。”

左吳抿嘴。

姬壓對這個世界的未來,也有他自己的選擇,還真讓自己有些羨慕。

羨慕的感覺只持續了一瞬。

左吳的內心很快就被無邊的擔憂所塞滿——能看見黛拉所在的地方了,是個零重力實驗室,黛拉的本體當然被安置在裡面。

而實驗室周圍,則是無邊無際的索林原蟲聚在一起,蟲群聚成了實心的實質,灼灼烈火對它們而言不痛不癢,它們好像在火雨中參加葬禮,在靜靜肅立。

蟲群沒有阻攔左吳。

左吳和姬稚毫無阻礙的進入了零重力實驗室中。

只見黛拉捂著她的肚子,無邊的飢餓要將她從內向外吞噬殆盡。左吳還在想該為黛拉做些什麼,卻看見二公主一把朝自己衝來。

二公主惶急:“爸……陛下!有東西在我們腦袋裡說話!”

“沒關係,我來幫你把這聲音吸收掉……”

“沒用,可能會沒用!”二公主咬牙:“小灰剛才試了無數種方法,都沒用!小灰說是維度惡魔在我們腦海裡呢喃,種下了某種詛咒一樣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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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度惡魔?

左吳還在消化資訊。

二公主已經痛苦的按住腦袋,發出一聲悶哼:“又來了,又來……哈,我有個提案,不知道你會不會聽……”

“什麼?”左吳抬頭,毫不猶豫將二公主擁入懷中。

“維度惡魔生活的虛空必須要有物質和精神,我可以忍他們的呢喃,黛拉可能不行……咱們得躲躲,必須躲躲,躲到沒有物質和精神的地方去……”

左吳反應過來了。

沒有物質和精神的地方,不就是銀河之外的太空麼?

左吳吸氣:“你們想要現在走?現在?就在這裡?”

“……我是想這樣,黛拉她不同意啊!”

二公主幾乎有了哭腔。

而蟲娘終於勉強睜開了眼睛,四隻小手勉強撐起一隻,輕輕握住了左吳的手。

她半夢半醒間在呢喃:

“爸爸……不要趕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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