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峰那由程式擬合的親切不同,虛擬對帝特聯絡者的聲音是真正的溫和。卻也因此,顯得是如此不留情面和餘地,簡直是預告了窩金熱的必敗,其中的“絕對”讓這軟體生靈是覺得惱羞成怒。

惱羞成怒讓窩金熱想用自己的聲嘶力竭去撕開對方的溫和,但臨到嘴邊,話到頭來,軟體生靈便駭然發現自己的憤怒是多麼的徒有其表,像個會一戳就破的草包。

因為不留餘地也不容商量的不是對方的話語,而是真真切切的客觀事實。原來峰所說的“問題”便是這個,現在,窩金熱也必須對這個問題再一次們心自問——

那就是自己究竟有沒有為了所謂走出星海的夢想,去付出莫大代價的決心?

夢想掛在天上,閃閃發亮,中間隔著段小小山路,本以為隨手就能將其摘下。只是沒想到,望山跑死馬,而山路崎區又全是荊棘,叫人望而生畏。

等等?

窩金熱意識到什麼,反思,總結。為什麼自己要來請求虛擬對帝特的幫助?不就是想靠自己為君分憂,繼而撈得以後跟隨黛拉前往銀河之外的機會名額,就這樣而已。

實現夢想的方法明明有千千萬萬,現在能想到最簡單的,就是專注提升自己下棋打牌的技藝,努力成為黛拉不可或缺的狐朋狗友。

這樣,按蟲娘的性格,往後飛天還能少了自己這一份?

有能力當個熘須拍馬的佞臣,輕輕鬆鬆身居高位,幹嘛要寒窗苦讀,苦哈哈的熬資歷,熬到頭髮花白,才有機會在上位者的猜忌下如履薄冰的享受幾年福氣?

簡而言之,靠親自說服虛擬對帝特,繼而在左吳這裡加印象分的方法,代價居然是要熬過幾十甚至幾百年的禁閉,實在是不可接受。

對!

趨利避害是生靈的天性,既然自己同夢想間隔著一道註定無法跨過的山嶽,那改路繞道不才是常理?

想著。

窩金熱的面具底下露出了一抹彆扭的釋然,他轉過頭來,想對戎良淵說些什麼。這可比面試簡單得多,千迴百轉的話語說出口時也就五個字就能概括:

“要不,算了吧。”

“怎麼?你怕了。”戎良淵笑了一聲,語氣中倒沒有多少意外:“沒事,怕了也好。就是我想問,你連幾十幾百年的禁閉都怕,那又怎麼熬過在宇宙中穿行的無盡時光呢?”

窩金熱愣了下,能看到傭兵頭子眼裡的那抹戲謔,心中的那股羞惱又一次浮現:

“你他媽,在宇宙裡有人說話,有人下棋打牌,和在只能容下一人見方的空間裡苦熬時光,熬到崩潰和老死,能是一樣?!”

戎良淵聳肩:“可是按照陛下的戰報,索林原蟲是在距離咱們銀河邊境幾光年的時候,才從沉睡中開始甦醒的;”

“反過來說,黛拉公主和她的部族,未必不會在離開銀河幾光年後就開始休眠。這樣,就算前往銀河之外的旅途可能要歷經萬年,但對他們來說,只相當於小小的淺眠而已。”

窩金熱沉默。

傭兵頭子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可你,你不是原蟲,沒有休眠的能力。還有按照如今的科技,製造的休眠艙最多也能讓人冬眠千年左右。”

“哈,雖然如今的星海時代也就延續了一千年,再往後,按科研團隊的勁頭,冬眠造物的研發肯定會有進步,但這又關你個想離開銀河的人什麼事?”

“還是說你學術造詣比科技獵人高,或者你能勸黛拉公主學歷大成後再出門遠遊?然後為了你個狐朋狗友頂著源於血脈的睡意,為你搓出可以休眠幾萬年的冬眠艙後,再甜甜睡去?”

窩金熱開始不自在。黛拉甜美的睡眼和渺小醜陋的自己,在傭兵頭子的話語中對比得如此清晰。確實,黛拉已是原蟲的女王,和自己早已不是一個等級的生命。

自己憑什麼要求她為自己付出這麼多?

頹然,沮喪,轉瞬間湧上軟體生靈心頭。他本知道這些情緒毫無必要,卻架不住它們生得越來越勐烈——

對,自己的家鄉原先就不在舊帝聯的勢力範圍,讓自己成了當下唯一的軟體生靈。而文明之間,審美天差地別。

人類之間都會因為膚色深淺爆發激烈的審美論戰,連骨頭都沒有的自己,會不會就此跌到新帝聯的底?

媽的。

窩金熱正了正臉上的人皮面具,把小小的眼睛藏在獨屬於人類的細長眼型下,努力剋制聲音的動搖,向傭兵頭子發問:“你……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

戎良淵咧嘴,像是終於抓住了獵物的狐狸,緩緩向窩金熱靠近一步:

“窩金熱,你回憶一下!如今這裡,誰最信任你,誰對你的占卜深信不疑?”

軟體生靈想了想:“……峰?”

“好吧,峰算一個,但它很明顯不是最信任你的人吧?”戎良淵不餒,循循善誘:“再想想,誰又見識過無數文明的無數人,品嚐過無數種族的滋味,對咱們新帝聯當下唯一的無骨生靈毫無歧視之心?”

這回窩金熱斬釘截鐵:“嘗過無數種族的滋味?當然是陛下啊!”

媽的你還真是油鹽不進,戎良淵的表情差點沒繃住,還是繼續:“可完全相信你,又絕不歧視你的‘人’呢?思來想去,不就只有我了!”

窩金熱想了想:“你?……確實,你算一個,但你和我說這些幹什麼?”

“我說,你還是放棄前往銀河之外的不切實際吧,”戎良淵伸手拍了拍軟體生靈的肩膀:“你懂占卜,我信任你的占卜;你的能力來自純血人類的身體組織,你和陛下應該有一層天然的親近!”

“然後,與當下唯一全盤信任你,又絕不可能歧視你的我合作,我倆聯手,不是在當下的銀河中大有可為?”

窩金熱愣住,又有些不可思議:“……你兜兜轉轉,繞這麼大個圈子,和峰交涉,想為陛下分憂的方法,全是為了……這樣的我?!”

“這足見我對你的重視。”戎良淵抱起雙手說。

窩金熱忽然回過神來了:

“不對,不對。你早就料到我不可能接受虛擬對帝特的條件,你早就知道。但你還是走了這麼一遭,就是因為你偶然想到的一個方法,無論如何也實現不了的方案;”

“但你還是憑著這瞎想出來的方案,和峰搞上了關係,你的名字還在峰幫我們整理的論文的第二作者上!你原本就是陛下認識的傭兵頭子,相當於是強化了一遭你的印象!”

戎良淵抱在胸前的雙手緩緩放下。

窩金熱吸氣,抬起手指,緩緩指向自己的臉:“至於我,我呢?你在否定我的價值,貶低我的地位,然後說世上只有你一個會……會對我好,啊,我明白了!”

“你是在規訓我!”

戎良淵咧嘴:“規訓,好難聽的詞。”

“你就說是不是吧!”窩金熱低吼,下意識擼起袖子,大有和面前之人的戲謔火拼一把的勢頭。

傭兵頭子撇嘴,忽然指了指窩金熱的胳膊:“你說,研究平臺環境適宜,不冷不熱,可你為什麼平日還是會穿這麼厚的衣服,連短袖都沒見你穿過?”

窩金熱下意識低頭,便看見自己白白胖胖的胳膊,其上有溝壑道道,彷彿蒼老婦人被水泡得發脹的皺紋,紋路裡還有發泡粘液聚集。

自己在銀河廝混已久,知道大多數生靈對自己這樣無骨之人的惡意。甚至,自己的審美,也在大半輩子的廝混下,被無形的掰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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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糟糕的一生在心中快速掠過,其中大部分經歷還是一次又一次失敗的面試。

窩金熱的眼睛完全藏在了臉裡,想讓視線從自己的醜陋與自卑中抽開,想把袖口緩緩放下。

沒曾想,還沒來得及放下。

戎良淵卻是哈哈大笑,一把扯過窩金熱的胳膊,繞在他自己的脖子上,絲毫不在意皮膚被窩金熱分泌出的發泡粘液濡溼:

“我和你說的話都是真的,特別是相信你和視你平等這倆,千真萬確。”

窩金熱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我還是覺得你在規訓我。”

戎良淵聳肩:“規訓,拉攏,示好。行吧,你想怎麼理解都可以。當然,實在不想,你大可把你搭我脖子上的手鬆開。然後,去投身重力型時間阱,用的骨氣拒絕我的……規訓。”

轉瞬間。

窩金熱腦海裡劃過無數想象——

想象中的自己堅毅無比,甩開了傭兵頭子,昂首走入重力型時間阱中,一呆就是恆久。

在此之間,陛下為自己關切,皇后們也在為自己垂淚。而大家都以為自己已經身死時,而陛下不惜花費精力,想將時間阱敲開,取回自己的屍骨時。

它卻為自己從內部開啟了。自己將拖著滄桑而疲憊的身軀,然後“澹漠”的看一眼在旁邊震驚掉了下巴的傭兵頭子,還以戲謔。

對了,到時候自己一定要假裝忘了戎良淵的名字,如此,方得彰顯自己的骨氣。

骨氣。

……骨氣?哈,這個詞對自己這軟體生靈來說可真是嘲弄至極。

自嘲讓窩金熱終於清醒,而被戎良淵強行牽過,繞在他脖子上的手也終究沒有放開。

而在一旁。

峰的投影好像觀察兩人許久,此刻終於開口:“你們是放棄啦?”

窩金熱嘴唇動了動,這個詞語說出來比想象中要難不少。而戎良淵一開始流沒有成功的打算,大大咧咧的點了下頭。

其動作輕浮,讓窩金熱有些不滿:“都在說我,那你呢?辦法是你想出來的,實驗平臺也是你帶我走的,那你就真的沒有一點挑戰這小小的,幾十年禁閉的想法嗎?!你不是大名鼎鼎的傭兵,這事對你不是小事一樁?”

戎良淵有些無語:“啊,來了來了。看看,世人常有的對傭兵這職業的誤解。咱們就是一群在戰場上替人打生打死的苦哈哈,甚至死的部分比生要高這麼多,所以我才想規訓……拉攏能預測未來的你;”

“哈哈,如果我有頂住幾十年緊閉的心性,我還會在這裡?隨便找個政權去當個諸侯或者將軍,不比我苦哈哈了大半輩子強?”

說著。

戎良淵朝峰鞠躬,向空耗了它一點點的算力道歉後,終於與窩金熱勾肩搭背的離開。然後,他舔著嘴唇,盤算自己的利益得失——

得到了窩金熱的助力,讓他看起來放棄了前往銀河之外的夢想,以後可以用其有些吊詭的占卜能力為自己助力,無疑是最大的好處。

然後,正如軟體生靈分析的那樣,自己想出的方案當然擁有可行性,峰沒有馬上駁斥,而是興致勃勃的陪自己一行來到亭驛衛星前就是明證。

給峰留下了好印象,陛下肯定也能知悉。哈,這方案確實是自己拍腦子的靈光一現,現在卻給自己撈了不少好處。

足夠了。

正如戎良淵自己所言,他不是那種心志堅毅到極點之人,這方案當然有高風險高回報的利用方法,對自己卻根本沒有必要。

而窩金熱一直在觀察戎良淵的神色,觀察了一陣才說:“我一直覺得,你不像個野心勃勃之人,你的傭兵團漸漸壯大,也是因為一直有人來投奔你,你也只收下了那些人中的一小部分。”

“嗯哼。”戎良淵隨口哼哼。

軟體生靈說出了他的疑惑:“那為什麼,你會這麼執著於投機鑽營呢?細細想來,你這次得到的都是印象啊,和我在未來虛無縹緲的助力之類,沒有一點實質性的好處來著。”

戎良淵咧嘴:“在陛下麾下,現在我們好像也確實不需要什麼實質性好處……算了,既然今天你當了我兄弟,我就和你交交心。我一直覺得和你處得來,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咱們是同一類人的緣故吧。”

窩金熱不解,又是不自在的扭了扭胳膊:“同一類人?”

“你想要前往銀河之外,卻沒有一個意志,沒有一個能說服自己變得堅毅的理由,我也是。我也是在一直投機,一直向上。可現在細想,我又能得到什麼?”

“或許,正如你已經習慣了想要去星海之外,我也只是習慣了投機鑽營,向上行走罷了吧。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習慣了……正如我們習慣了活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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