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吳歪頭,大汗的聲音鑽入了自己的耳朵,而聲音這種東西不可能因為自己頭顱變化的幅度,就從耳朵中被傾倒而出。它還是鑽入了自己的大腦,然後被億萬個腦細胞轉化分解,最終成了自己能夠理解的電信號。

有關備份生命,備份的事,無論是昔日舊帝聯的生命保險,還是圖書館文明中人當初面對原蟲入侵時所做的選擇,等等等等,左吳自覺已經看過無數,見過了許多人對此截然不同的態度,品鑑的已經夠多了。

而燎原大汗所宣稱,他們儘可能備份了整個銀河的事,好像也就是個規模稍大些的備份。以及,它們蒐集銀河中資訊用的是墮落國度的亭驛衛星,較之舊帝聯保險公司的生命險,無非就是換了個高大上的包裝而已。

左吳想打哈欠了,對大汗說:“……出於禮貌,我會說你們的計劃很有意思。但還是換個話題吧,你們燎原一直墜在我們隊伍幾十光年附近,究竟是想做什麼事情?”

大汗想了想:“我想閣下可能沒理解我們計劃的本意。可是聊為何尾隨你們,好像也有點怪怪的。我同意換個話題,不如我們來聊聊哲學吧!”

左吳張了張嘴,一直泡在千年前人類網路映象中的大腦差點出了理解上的偏差,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伸手摸了摸眼前的亭驛衛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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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都不是什麼專業的哲學家,好不容易用墮落國度的造物,跨時代的實現了超光速通訊,結果通訊內容就是咱們蹩腳的哲學知識?”

大汗不屑:“據我觀察,閣下很沉迷於千年前的人類在網路上留下的言語。而網際網路,對人類來說應該是超過了任何奇觀的奇蹟,什麼金字塔大鐘樓,在它的眼前都該渺小如螻蟻。”

“可大多數人類,在網路上留下的痕跡,不也是平平常常的吹水、抱怨、倒垃圾?相比起來,咱們聊的還是哲學話題——哲學,探討智慧和思考方式的學問,縱然水平不行,卻還是超過了常人一線,也該符合咱們的身份了。”

“何況,水平不行又怎麼?如果咱們真能討論出個一二三,那自有文人學究替我們填充潤色,弄成看得過去的學派,然後冠以我倆的名字,說不定能成為日後的什麼顯學呢。”

該說最瞭解自己的果然是敵人?燎原的氣態生物與建立了帝聯的人類,從大家在一個時間點突破母星引力的束縛,邁向星海後,已經爭鬥千年。雖是宿敵,可在這片幽暗無光的殘破銀河中,這份關係反倒顯得該惺惺相惜。

左吳咧嘴,想點頭,恍然想起了自己書庫裡的一本網絡小說,文筆糟糕得不行,甚至一度讓自己產生了自己上也行的感覺。

這糟糕的小說裡裡面有一段情節,說是兩個角色算是學園裡的校霸之類,只不過一個跋扈些一個內斂些,然後一個擅長使火一個喜歡用雷。

有一天,這倆校霸在操場上撞見了,互相間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露出的氣場馬上把旁邊的同學震得噤若寒蟬。然後小說的旁白還說——“這次對視,史稱雷帝與暴君的第一次對視”。

左吳能理解這小說的受眾大概是那些還在上學的學生,對他們來說,這種情節大概是可以稱道的爽點。但左吳可沒上過學,情節把他差點尬到腳趾摳地。那本小說也成了左吳少之又少沒有讀完的一本,直接被刪除,連備份都沒留。

左吳一向不喜歡把令自己不快的事裝在心裡,那本小說也是。可說來奇怪,其他糟心的情節自己已經忘得差不多了,連小說名字也已經徹底記不住。

唯有旁白那句“史稱”和“對視”深深刻進了自己心裡,揮之不去,沒事的時候就會從心中浮現,然後一次又一次讓自己的腳趾摳起,為此還搞砸了幾次同艾山山和姬稚獨處時,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旖旎氣氛。

這次自己又想起來了,可腳趾平靜無比,那種尷尬的感覺已經消失無蹤。因為左吳恍然發現自己居然也置身於差不多的事情裡了——

同燎原大汗來一場臭到不行的哲學思辨,水平或許遠不如千年前網際網路這奇蹟中那些喜歡高談闊論的網友。可如果歷史還能延續,今天大機率真的會被安上“史稱”的冠詞,比那本小說裡描寫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反過來想想,也有一本自己無比喜歡的小說對類似的事做出了不同的解答——就是在末法時代,一個鬱郁不得志的求道者終於找到了道祖的修煉秘籍,翻開,裡面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修煉,無外乎呼吸吐納而已。

書裡道祖生活的年代,靈氣充裕,是真的能靠呼吸吐納就飛昇成仙的。到了鬱郁不得志的求道者的末法時代當然不行。

可那求道者當然不願自己尋找秘籍的努力就這樣白費,然後欺騙了自己,給道祖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做了無數閱讀理解,把呼吸和吐納這幾個字解出了花,從道祖寫字時下筆的運勁,到書上墨跡的分佈,都在分析。

道祖筆記當然是個強大的廣告,給這求道者吸引來了無數弟子,其中不乏驚才豔豔之輩,大家一起拱衛起了一個謊言。又經這些弟子的整理和歸納,求道者的胡亂解析最後真的發展成了一個有頭有臉的修煉法門了。

以上這些全是千年前小說家的虛構情節,左吳卻發現自己有機會把它給變成現實。他咧了下嘴,心裡居然開始有種異樣的期待了:“好啊,哲學思辨對吧?大汗,你先請。”

大汗清了清嗓子:“閣下剛才思索了很久,也正好。主題很簡單,就是閣下,我一直有個疑問——人究竟是活在什麼時候?是過去,當下,還是未來?”

這主題有些出乎左吳的意料,可他是個喜歡瞎想的人,類似的題目想過無數,便幾乎不假思索的回答:“人當然是只能活在現在。”

“好堅決!”大汗感嘆:“那麼是什麼理由呢?”

“很簡單,時間只是丈量物質運動的尺度,至少我們沒有手段讓物質往反方向運動,回朔到以前的模樣,也就是說,時間不可能逆轉,所以我們無法活在過去,”左吳說:

“而未來就更縹緲了,我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促使我們走上不同的命運,不同的道路。因為一個小小的動作,而分化出無數世界線的事不勝枚舉,哪怕再睿智的智者也無法預測這一切,所以我們也不可能活在未來。”

“那麼,我們所擁有的,不是只有當下了嗎,只有當下才是切切實實被我們抓在手裡的。”

大汗沉默了一瞬,話音那邊傳來氣體流動的聲音,或許是他在嘆氣:“……唉,所以哲學會延伸出這麼多流派,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一門學問分裂成無數,最後淪為讓學生打瞌睡的選修課,”

“我倒真期待哲學上出個秦始皇,把一切的標準給統一,至少我們討論起來,可以有個參照啊。”

左吳聳肩:“文無第一……你是因為我說的和你想的區別太大,才會感慨上這麼幾句的?”

大汗點頭:“沒錯,區別太大,好像完全辯不起來;最後只能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好像也不錯,”左吳說:“就當交換一下想法了。”

隨即。

通訊那邊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好像是大汗終於完全收起了他自始至終都有的一點無謂態度,又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傾吐他思索的結果。

也該傾吐了,殘破的銀河中,大家仍被各自的身份束縛,作為大汗,吐露心聲只會讓下屬惴惴不安,哪怕這只是閒極無聊時的瞎想。

大汗說:“我倒是覺得,咱們的思維活在過去,身體活在當下;而行為,則是存在於未來了。”

左吳愣了愣,有些難以理解:“……你是怎麼把這三個東西拆開來說的?”

“別急,聽我解釋,”大汗說:

“還是拿你們人類來舉例,你們人類的神經元,傳遞訊號的速度大概是百米每秒,而你們的身高平均在兩米左右,相當於零點零二秒內,從你們腳趾上的感覺到的痛覺,就會傳遞到你的大腦中。當然,離嵴髓會更近些。”

“這種速度算得上夠用了,也能勉強稱得上高效,是拜你們自然選擇的福,給你們的神經之外貼了一層‘髓質膜’,是這個名字吧?我有點記不清了。”

“可你們地球生靈,更久遠前的先祖呢?在沒有演化出這層髓質膜前,地球生靈的神經裸露在外,訊號傳遞速度大概是零點二到一米每秒,慢的令人髮指。對小體型的三葉蟲之類還好,可不能再往上了。”

“否則地球生靈若長成你這樣的體型,那從腳趾傳來痛覺,就會花去一點五秒甚至五秒的時間。若是掠食者在,已經足夠把你們的腳吃幹抹淨,再擦擦嘴上的油花,悠然離開了。離開之後你才會感覺到腳趾的消失。”

左吳點頭,燎原大汗對地球生物學的瞭解不可能面面俱到,有些小錯誤,但大方向沒有問題。左吳也漸漸理解大汗的想法了。

大汗接著說,他似乎用其氣態的身體弄出了一隻手,點了點他的頭:

“當下的銀河,我們能這樣簡簡單單的建立交流,真該說是奇蹟中的奇蹟。就是你們地球上,生靈有沒有演化出一層包裹著神經的髓質膜,就會讓你們血肉生靈的反應速度出現如此巨大的影響。”

“而我們呢?我們是氣態生物,我們對外界做出反應的原理同你們天差地別。可最終的結果上,我們卻還是能這樣正常的對話,不會出現我說一句,你要反應個三五分鍾才能做出回答;也不會你的思維太快,快到我無法理解的地步。”

“我們能在這裡平平常常的討論蹩腳的哲學。”

左吳點頭,所以在這片殘破的銀河中,自己會不由自主的對所有遇到的人都浮現出一種惺惺相惜,這本來就是建立在大家居然是可以互相交流的生靈的奇蹟上。

卻只是惺惺相惜。

左吳必須給大汗唱一下反調,惺惺相惜還是遮不住大家立場的分別:

“難說。地球上的頭足類動物——就是章魚,章魚也沒有你說的髓質膜,卻是給自己多添了幾個分腦來解決反應問題;而我也在銀心那邊見到過些石頭人,讓時間加速無數倍,才能聽清他們用永恆的生命訴說出的無比緩慢的隻言片語。”

“我們能交流,或許不是什麼奇蹟,就只是平平常常的巧合罷了。以及大汗,你有些偏題了。”

大汗恍然:“啊對,嗯,我只是許久沒見到能同我傾訴的人了,下意識多說了一些。我只是想說,雖然你們的神經很快,快到百米每秒,可還是要有個傳輸的時間的,對吧?”

“你的身體看到了一件事物,將訊號傳遞至你的大腦中,分析成你能理解的資訊,這肯定是會花費時間的,對吧?甚至你自己理解這資訊,也都需要花費時間——微觀來看,絕對是夠長的時間。”

“所以,我們的思維,對比真真切切的‘當下’來說,絕對是滯後的,滯後了太多。這個時間差,就是我們無法逾越的‘過去’和‘現在’的鴻溝。”

“說到底,我們是有了感覺後,才能知道時間在流逝的。是這些訊號化為了記憶記到大腦中後,才知道我們是真真切切的活著的。可那些被大腦判斷為冗餘垃圾,直接銷燬的資訊呢?”

“我們記得的事情總是比忘掉的東西少,這是否說明,我們所能意識到經歷過的人生,其實只佔我們實際經歷了的一小部分呢?”

“這些‘實際’我們可絕對抓不到,便是說明我們其實抓不到‘當下’,我們這些滯後的意識只能意識到已經消逝的過去,我們的思維我們的靈魂,其實統統是滯後的。”

左吳點頭:“我明白了,說是哲學辯論,其實你一直在說對帝特的事。直說了吧,我們意識的滯後,和你們備份銀河有什麼關係?”

“很簡單,只要無人觀測以至於備份坍縮,成為實質,我們找到的無限神機就能抓住這神經訊號元間的時間差,在滯後的意識向當下邁進前,將我們在未來才能操作的身體換成備份好的模樣!”大汗說:

“或許吧,你會覺得這有些老套,但無限神機能做的就是最完美的還原!還原之後,你還是你,沒有被任何東西和任何人替代。當然,前提是沒人觀測這備份,讓它產生觀測者效應而坍縮。”

“所以,這虛假對帝特的未來取決於你,他們是因為你的觀測才墮入虛假的——你得為他們負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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