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粉末星球上生活的土著們真的忘記了許多事,比如他們山洞洞口“策展”幾字的含義,還忘記了寰宇之中本該是常識的知識。

比如他們似乎不知道“陌生人”是什麼——整個星球只剩下他們一個聚落,平日面對的敵人只有看似富饒實則無比貧瘠的大自然,根本不會有外敵入侵。

左吳一行的闖入,只在土著們的眼中掀起了一瞬間的驚惶,便很快被好奇所取代。

那名被懷孕的女人拽著的孩子,甚至輕輕掙脫了母親的手,想接近這些闖入的人。去摸摸那個會動的影子,還有姬稚非同尋常的馬身。

看來即便落魄如斯,這些策展後裔依舊在天性中保持了旺盛的好奇心。

可惜成長的標誌之一就是要抑制自己的天性。

譬如那個年輕人就是這樣。

左吳已經把他和那位老人拉開,又給那年輕人注入了瑪瑞卡的醫療機器人。

只是用針扎了一下他,而這在其他文明已經可以等同於攻擊的行為甚至沒引起年輕人多少警惕。

原因多種多樣,畢竟小貓小狗都會害怕打針。

只是年輕人見到本該死在自己手上的爺爺去而復返,而自己又差點被他摘下了面罩丟掉性命,負罪感與厭惡感交織而上,讓他幾乎崩潰。

加之年輕人的皮膚已經被粉末與塵埃折磨了一輩子,幾乎無法再感知如此微小的痛覺。

其糟糕的情況又引起了瑪瑞卡的醫療造物們強烈抗議,它們往返於左吳身邊補充能量的次數也愈發頻繁。

左吳也乾脆坐到了年輕人身邊,看著他狠狠摁了幾次自己的臉,鼓起勇氣看向那邊的老者。

老者還在因為得知了火焰因和會燃燒的原理,纏著光子木偶去問東問西,想要挖掘更多的知識。

年輕人盯著他,好像眼底都要燒起。

左吳卻敲了一下他的頭:“怎麼稱呼?”

“稱呼?我?”年輕人臉上盡是迷茫,片刻後才有些恍然:

“哦,我爺爺確實說過,我們每個人都應該要有個類似稱呼的東西,是叫‘名字’還是什麼東西?爺爺給自己取的腳‘向杜實’,給我的叫‘向新’;”

“只是我們幾乎從沒用過,只有我們這些人,大家一個眼神就能知道想找到的是誰,名字?真的沒有必要。”

左吳挑眉,這下對這名為向新的年輕人發起抗議的不光是醫療用奈米機器人了,還加上了自己的翻譯軟體。

因為向新的語言已經趨於退化,卻又殘存著一些複雜的結構。

如此不上不下倒讓翻譯軟體覺得自己在面對一本被火燒過的密碼冊,想要破譯可比以往更費精神。

好在左吳來的還算“及時”,畢竟語言是需要人以及共同社會傳承的。

若這個土著聚落因為核心的惡化,讓居民的數量再少一點,環境再惡化一點。

那向新以及他的後輩,恐怕會徹底忘記自己的語言該怎麼說,只剩下吱吱呀呀和肢體語言。

這兩樣東西連動物都會。

左吳只能聳了下肩:

“我覺得,這次不管你爺爺做的是對是錯,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名字確實是個寶貴的東西;你殺了你爺爺也無所謂,至少名字還是要記住。”

對個體的區分是社會的基石之一,哪怕現實一些,不去確認年輕人的名字,對左吳的交流也是很大的阻礙。

總不能一直光年輕人和老者這麼叫。

向新抿嘴,身體轉了轉:“你也有名字嗎?”

“對,我叫左吳。”

“左吳?左吳……”

向新咀嚼著這兩個字,很快就想放棄——左吳的名字在他的語言中,這兩個音節都要幾乎消失;這讓向新又成了牙牙學語的兒童,沒重複幾次就舌頭發酸。

年輕人只能放棄:“好的,我儘量記住……對了,我還沒問你們是什麼人?”

“天外來客,”左吳言簡意賅:

“向新,無論如何,你們的聚落中應該流傳著一些故事,有沒有主題是環境劇變,或者像我們一樣,主題是天外來客的部分?”

“我想也許是有的,可我也只是聽爺爺說‘也許有’,想來是爺爺小時聽祖輩講過幾句,幾句而已,他也不記得了,”

向新搖了搖頭,又往他在那團陰影前的爺爺面前看了一眼:

“我該稱呼你為‘左吳’,還是‘天外來客’?又或者‘天外來客’這個詞是你們的統稱?‘天外’和‘客’又是什麼意思?”

“我爺爺……是因為知道了你們的故事,才會一直是這樣嗎?這些詞語是不是一種詛咒?”

名為向杜實的老者掀開了自己孫子的維生面罩,只因想驗證燃燒是否需要空氣;

在此之前,向杜實破壞過維繫整個聚落生存的核心,放跑了寶貴的氣體和水,只為了培養青苔,以及尋找他所認為的“可燃物”。

整個星球空氣稀薄,任何火焰都點不著,只有核心內部還能燃燒;老者拿著的“可燃物”就是從核心取出,他以為只要加了空氣,就能火苗出現在核心之外。

老者甚至沒搞清“可燃物”的定義究竟是什麼。

想到這裡。

向新抿嘴,咬了咬牙,看著自己的爺爺投身光子木偶宛如無邊無際的黑暗帷幕;又低頭看了眼充當地板的格柵,彷佛聽到下面無數被放棄的嬰兒骸骨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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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知是否是一種詛咒?左吳沒有回答,向新也沒有問他。

此時。

遠處的姬稚朝左吳做了個手勢,聚落核心處的破損已經被修補好,用的是向新從未見過的材質。

從未見過?

年輕人恍然驚覺,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和其餘所有人一樣被配發了面罩;海量的新鮮空氣源源不斷在充入他的肺,可向新還是覺得大口呼吸是一種奢侈。

為什麼?自己覺得無比寶貴的東西,天外來客會擁有這麼多?

為什麼天外來客看自己的眼神這麼奇怪?是憐憫?還是覺得自己丟棄嬰兒的行為太殘忍?

為什麼……?

向新不自覺的按住自己的喉嚨,總覺得有種情緒會朝心中噴湧而出。

不知不覺間。

年輕人面向左吳,捂起眼睛:

“左吳,天外來客,請告訴我,我為什麼會排斥、怨恨你有這麼多的空氣和水,明明是你把它們分給了我們?”

“為什麼我會怨恨你沒有早點過來?這樣我可以少扔掉幾個分不到維生裝置的孩子?”

左吳偏頭,結合醫療機器人的報告,他為向新做出了肯定的答覆:“我想,你的這種情緒叫‘嫉妒’。”

“我討厭這個詞,這是不好的東西嗎?……等等,”

向新愣了愣,又反覆咀嚼著這個單詞,有些疑惑:“這個詞的讀音和我語言中其他詞語的讀音有些不一樣。”

“沒錯,”左吳點頭:

“這個詞語在你們的語言中已經失傳了,是我的軟體結合了些和你們語系相近的其他文明的單詞,推測出來的讀音,我把它還給你們。”

年輕人捂住了眼睛:“明明它是個不好的詞語,你還要把它交給我們?我不想知道這個詞,我不想認識它……看來求知果然是件被詛咒的事情!”

向新一下子站起,情緒激動,憑著一股動物般的本能就想發洩自己的怒意,可他生生將這股莫名的憤怒忍住。

因為他看到幾個被分到面罩的孩子的眼裡露出一股由衷欣喜。

孩子們的身體從未如此有過活力,也從未被允許過大口呼吸,他們幾乎要隨著本能開始感受快樂,開始追逐打鬧。

但他們的家長卻還是阻止了他們,每個人都摸著面罩,害怕這只是一場夢,害怕天外來客隨時會把面罩收回。

可家長的阻止按不住孩子們的興奮。

他們甚至結伴走到那位孕婦身前,齊齊低頭,去聽胎兒的心跳。

其中幾個孩子擔憂的看了看格柵之下,打定主意在胎兒出生後,會將自己的面罩分給新生的嬰兒。

有幾個卻是將面罩死死護住,決定此生都不讓任何人觸碰。

“或許吧,求知可能是件被詛咒的事,”左吳朝向新咧了下嘴,又指了指那幾個死死護住面罩的孩子:

“只是你若捨棄了求知,也讓那些孩子捨棄了求知,”

“可就沒人再告訴他們,‘嫉妒’是件醜陋的事情了。”

說著,左吳有些自嘲,畢竟他自己就是會嫉妒列維娜向她家鄉的神靈獻上祈禱的人,這種話還真不該讓自己來說。

向新如遭雷噼。

他喃喃著什麼,將手掌從手心上放開,發現其上沾了淚跡,又手忙腳亂的想把這幾滴水蒐集起來。

卻又忽然笑了笑。

左吳抱手:“是發現你不需要再做這種事了?”

年輕人搖頭:“不,我只是想再向你求幾個方便收集眼淚的壺,用我們平時的方法,總是會浪費許多……哈哈,哈哈哈。”

他終於失笑,眼淚奪眶而出:“對了,這種時候,我該向您說些什麼?”

左吳也笑:“說謝謝就行。”

“‘謝謝就行’?啊!我明白了,謝謝,謝謝!”

左吳點頭,站起,打算去光子木偶那邊看一眼。

可他的手卻被向新的拽了一下。

年輕人有些怯生生:“所以那個收集眼淚的壺,您會考慮一下嗎?”

……

冒險家戎良淵酷愛冒險,否則他也不可能受僱來執行探索帝聯本土,這幾乎是十死無生的行動。

這山崖內的核心他當然也要來,兜兜轉轉,左吳和向新的談話,他也大致聽了遍。

以及,短時間的相處讓這資深冒險家稍微摸到了點左吳的性格,知道可以開些不大不小的玩笑。

戎良淵朝左吳點了點腕部:“你和這名叫向新的年輕人談心,用了大概二十分鍾。”

左吳聳肩:“還算效率吧,給他們科普了一下我們是什麼人,稍微解釋了一下銀河和宇宙,他們的環境異常,也解了下他們的心結。”

“嚯嚯,左陛下,聽說許多宗教將被救世主親自啟迪的人稱為先知,那個向新不錯,好像有這個潛力,”

戎良淵微笑:“只是先知相較於整個文明的數量來說,註定還是稀少的,您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因為啟迪一個人花了我二十分鍾?”

“對,所以您把這百十號人全部啟迪一遍,可能要花兩千分鐘,這只是一個星系中的一個星球,”冒險家向天花板張開懷抱:

“而您還有整個帝聯呢。”

戎良淵保持這個姿勢數秒。

直到向新領著幾個孩子過來,一同向左吳請教:“請問,戎良淵先生這種症狀,是不是‘嫉妒’的一種體現?”

戎良淵的臉瞬間垮下,抱手:“我有什麼好嫉妒的?”

左吳也咧嘴:“你說你的團隊中,大多都是被天外來客帶走、啟迪的土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有一滿編的‘先知’,以及你是不是將把你帶到太空的外星人稱為救世主?”

戎良淵搖了搖頭,失笑:“不,怎麼會。”

“我們更喜歡把他們稱為奴隸販子。”

……

灰風踢著地面,將點點粉末踢到格柵之下;粉末是自己的腐肉,腐肉就該去陪著嬰孩的屍骨。

那邊,光子木偶已經完成了和名為向杜實的老者的交流,此刻飄到灰風身邊,想把那黑色線條還給她。

灰風擺了擺手,沒接,只是輕笑:“怎麼了?是向杜實的研究太過低端,讓你們感到失望了?”

“怎麼會?”

光子木偶向灰風搖頭:

“研究無所謂高階低端,而且我們的研究,在您眼中可能比研究火焰燃燒的原理是一樣的程度吧~”

“只是我們本以為我們可以不顧整個世界的命運去研究的,現在想來,是不是有些欠缺考慮了?”

“為了研究火燃燒原理的程度,就葬送整個世界,是不是太不值當?畢竟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還有許多我們未曾見過的美好事物。”

灰風愣了下,忽然有些慌張:

“唔嗯!所以你們來找我搭話,是想要一點安慰的?畢竟向杜實還是讓你們有些幻滅?”

“那……那個,不是不行,就是我……我以前沒做過!得學習一下才可以!恰巧這裡快算完事了吧?我邊走邊學唄!”

向杜實聽到了這話,出聲:“等等,現在不能離開山洞。”

“為什麼?”

老者眼中泛起疑惑:“你們不知道嗎?被捲進大地的自我癒合中可不是件鬧著玩兒的事……噢,這應該被叫做‘星球的自我癒合’,見諒,星球這個詞我是剛學的。”

光子木偶興奮向前,現在輪到他求知了:“星球的自我癒合?這是什麼情況?”

“被你們叫做大地,海洋,草原,樹林的東西,全是粉末的擬態,卻會因為我們的活動被破壞,失去這樣的形狀。”

“這些破壞不會被馬上恢復,而是積攢到某個程度後,一次來個痛快;我有許多熟人就是被卷到山河的恢復中,再也回不來。”

“所以,最好在這裡等到‘星球的自我癒合’完全平息。”

木偶和灰風對視一眼。

前者說:“灰風小姐,我記得這些粉末,就是無法響應您操控的奈米造物。”

灰風也是輕笑:“是啊,看來我的腐肉不像我想象中腐爛得這麼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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