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逸亡的話語落下,隱含著一股莫名的愴然。

左吳卻什麼感覺都沒有。

怎麼說呢,眼前這男人艘自稱的“神靈”身份,在愈發往事實那邊靠攏,可他總是會讓左吳感到微妙的失望。

比如勾逸亡所聲稱,這“世界是一場遊戲”的事,根本沒法兒讓人感到有多麼驚駭。

畢竟在地球,類似的哲學猜想從古開始便有萌芽;比較出名的就是“莊周夢蝶”,側重點可能不一樣,但依然是在說這個世界可能是一場夢。

思考世界是否虛假的哲學思辨,在千年以來可都未曾停歇;

連佛教也出現了有關於此的諺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甚至是在鼓勵眾人將世界看作一場虛擬的夢。

如今宗教已然湮滅於歷史的長河中,可這諺句語卻依然生機勃勃地流傳,和“莊周夢蝶”一起,成了銀河無數生靈的文化組成。

僅僅是地球的古代,就萌生思考這類問題的成熟思想;而其他的文明只要不是社會科技太拉胯,有關的思潮也比比皆是。

所以。

銀河的生靈可能沒有意識到,大家自遠古開始,就對世界可能是一場虛擬的事做著準備。

若這個猜想真是事實,或許會有很多人會感到驚駭;但畢竟是思索了幾千年的老生常談了,應該不至於讓全體生靈陷入“悲傷欲絕”的境地。

甚至有些文明會感到狂喜,世間真理和他們的文化信仰所契合,難道不該感到一陣又一陣的開心?

勾逸亡的愴然,在左吳眼中就顯得有那麼些沒必要。

但左吳還是保持住了基本的禮貌,只是向勾逸亡輕輕搖頭:

“世界可能是個遊戲的事,不是幾乎沒辦法證偽的?就像‘缸中之腦’那樣,誰也沒辦法證明自己是不是一個被操縱一切感知,泡在藥罐子中的大腦。”

“我知道!”勾逸亡揮了揮手,又狠狠擦了擦眼睛:

“我喜歡遊戲,這種概念我當然熟得不能再熟!我是為我創造的文明而難過沒錯,我是,我是……”

勾逸亡笑了下,笑中藏著瘋意,也有因為記憶缺失和邏輯與眼前事實暫不相通的莫名,卻有一種更加無法言說的豪邁:

“我也是相信的,我創造的陶沃姆,可不會因為這個世界是一場遊戲這種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就被擊垮!”

“而我的長相就是證據!”

左吳歪頭:“長相?”

勾逸亡長得是個頗為帥氣的中年男人形象,帥的沒什麼特點,在影視劇中一抓一大把,像千篇一律的模板。

“是的,長相;”勾逸亡拍了拍他自己的臉頰:“我能認識到我在諸多神靈中算是無比弱小,失去陶沃姆之杖後甚至只能依附於某些個政權;”

“可咱能屈能伸嘛!”

“我當前的外貌便是模彷星海聯盟所頒佈的標準人類模板而成——陶沃姆人和我本不長這樣。你們知道的,我在虛空外邊不怎麼清醒,這可花費了我相當多的精力。”

“可做成的好處也多多,至少不保持異形之姿,讓我融入星海聯盟的過程少了許多難度。”

說著,勾逸亡將捧著自己臉的雙手拿下,自豪的語氣中多了那麼一些感嘆:

“陶沃姆是我創造的,陶沃姆像我;也一定是一樣的‘能屈能伸’,無論世間的真相究竟如何,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左吳點點頭,又咧起嘴:“這麼說,你辦的拍賣會主題是‘毛茸茸’,也是追求適應聯盟的節奏而想出的主題了?”

“可能是,”勾逸亡摸摸下巴:“但也不排除我是真的喜歡。”

“……嘶。”

左吳抽了下涼氣,趕緊示意古畫晴空把捏著勾逸亡的手鬆開些。

結果被海妖無情地拒絕,艾山山在左吳前面無奈搖頭,搶過麥克風許可權自己發言:

“等等等等,勾逸亡先生,趁你現在還清醒,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問清——”

“就是根據你之前所說,你的陶沃姆不是將母星改造成一艘艦船,用行星發動機在宇宙間流浪的麼?”

“可現在你又說你的文明勘破了這世界是一場遊戲?這差距也太離譜了!該不會是被哪些奇奇怪怪的思潮給影響了吧?”

勾逸亡皺起眉頭:

“絕不,陶沃姆觀測到世界是一場遊戲,是無可爭議的事實,我記得結論的得出是靠一種造物……對了!叫做‘現實透鏡’的造物!”

海妖也皺起眉頭,倒是和勾逸亡相映成趣:“現實透鏡?什麼玩意兒?”

勾逸亡幾乎是脫口而出:“大概就是在虛空中打了個孔,然後用厲害了無數倍的‘小孔成像原理’,來窺視虛空之外的景象……咦?”

艾山山也“咦”了一聲,給虛空再打個孔?這輕飄飄的話在當今的銀河簡直是天方夜譚。

虛空已經是高維世界,現在的大多數政權能進到這裡便算成功,遑論對其施以影響。

更別說能再將這片高維世界給穿個孔了。

所以,什麼“現實透鏡”?艾山山理智上根本不信,但感性上卻又有一點心馳神往。

就像古人忽然聽說,人終究有一天能飛向天空時,差不多的心態。

只是這次無奈的是古畫晴空了;以它的視角來看,就是在自己駕駛艙中的夫妻倆輪番走神,輪番拉胯。

關鍵時刻還是得自己用端莊的聲音頂上:“勾逸亡,你是否想到了什麼?”

勾逸亡點頭,也沒發現同自己對話的已經換人,眼睛裡清明的成分越來越多,可惜就是差了一隙,為他的瘋癲留下了負隅頑抗的空間:

“我只是在想,現實透鏡的原理是為虛空再打個洞,就像拿電鑽的工人想給一個房間裝修一樣。”

“可工人師傅怎麼操作更方便呢?肯定不能站在門外蹩著手來,而是更該站在房間裡才方便施展吧!”

艾山山也從她的走神中回來:“你的意思,是陶沃姆的母星也根本不是在現實世界,而是在虛空當中流浪了?”

勾逸亡拍手:“對的,沒錯!陶沃姆的母星根本不是裝著行星發動機在太空逃亡,而是應該流浪在虛空裡的!”

海妖愣愣。

終於學著左吳的樣子抽了口涼氣:“……嘶,左吳,如果勾逸亡沒說謊,那我們大概確實低估陶沃姆了。”

“怎麼說?”

艾山山比畫幾下:

“虛空技術在當今銀河,可是最近幾年才成熟的新玩意兒,哪怕是帝聯,也僅僅能做到把機甲這種大小的東西給塞進去。”

“否則,又幹嘛只給古畫晴空這樣的單兵機甲配備可以劃開虛空的刀子;而是遇到什麼敵人,便往虛空裡塞滿戰列艦,然後不管不顧地整個砸過去不就行了?”

在低維世界,無法影響處於高維世界中的物體;若艾山山說的戰法真的成真,那真不知道彼時的戰爭究竟會是一幅怎樣的光景。

左吳點頭:“可是白艾斯卻用過古畫晴空,給死寂星球的非法蟲人運送物資來著。”

古畫晴空操作面板閃爍:“白艾斯大人頗有毅力,而求道之路大多也是對心靈的磨礪,平時其實……還挺閒的;那些物資當時是我一趟趟搬過去的。”

這事實頗有衝擊力,讓左吳一時說不出來話,也確實讓左吳開始重新評估陶沃姆的力量——

帝聯已經算是軍事科技領先的政權,即便這樣,它能塞進虛空的不過是單兵使用的機甲。

可陶沃姆卻直接往裡面塞進了自己的星球。

還在虛空之中打了個洞,用現實透鏡窺伺到了“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場遊戲”。

先忽略遊戲的事。

恐怕陶沃姆所掌握的力量,恐怕當今銀河,便沒有一家政權能比得上。

唯一有希望與其媲美的,也只有那些空有無比先進的技術,卻把自己封閉起來,拒絕與外界有一絲交流的墮落國度了吧。

墮落國度是從遠古倖存至今的星際文明。

千年之前,六百萬個文明幾乎同時發現超空間航道,繼而向星海邁出腳步後,便被稱為當今世代。

彼時的銀河清淨無比,雖然時常發現些神秘的遺蹟,也只是遺蹟而已,所有古代的強大文明都已經滅絕,唯有那些墮落國度是寥寥無幾的倖存者。

千年來,墮落國度都僅僅是窩在它們的一畝三分地中,別說是對外擴張,就是和其他文明交流的興趣都沒有。

難道陶沃姆也是墮落國度之一?而墮落國度也並非對擴張沒有興趣,只是它們的眼界都盯著比宇宙更為廣袤的虛空中?

左吳將自己的想法說出。

勾逸亡聽著,有些憤憤:“你別把陶沃姆往虛空裡放星球的技術說得好像爛大街一樣!”

艾山山也搖頭:“嗯,如果你的猜想屬實,那虛空應該比現在要熱鬧得多;至少各個政權在離那些墮落國度最近的超空間航道中,也沒偵測到絲毫異狀。”

這樣。

猜想落空讓左吳有些失落,但無論如何,陶沃姆所掌握的技術應該無比先進,這點應該是沒錯的。

以及,它們還以一個裝載著行星發動機的星球為依賴,在虛空中流浪著。

而自己一行還抓著勾逸亡——陶沃姆的創造者,怎麼也算和它們有了一些聯絡。

難道把此次創神檄文的爆炸給摁回去的希望,就在之後可能在虛空中,遇上這麼個已經和自己產生聯絡的先進文明之上?

說起來陶沃姆和初丹天使比又如何?難道和陶沃姆遇見後,連那古老星門的威脅也能一併解決了?

左吳越想,眼睛越亮;在這稍微耽誤些時間,和勾逸亡聊聊天喚醒他渾噩腦子裡的記憶果然不是一件錯事。

還被抓住古畫晴空手裡的“神靈”忽然間變成了一個香餑餑,左吳得想辦法利用他,來和尚未遇見的陶沃姆達成一個不錯的交易。

以及根據勾逸亡說,陶沃姆是個絕不會因為知曉這個世界是一場遊戲而絕望,又懂得靈活應變能屈能伸的文明,說不定意外的容易交流。

對了。

勾逸亡還說過,他正被自己創造的文明追殺來著。

雖然現在來看,這“追殺”可能是勾逸亡渾噩之中的誤解,但怎麼也是一個突破口。

左吳又和艾山山交換了個眼神。

艾山山瞭然,搖了搖勾逸亡:“對了,跟瑪瑞卡博士問問,我們該怎麼用古畫晴空來回收這抹逝者的溫暖?”

勾逸亡轉頭便和溫暖都囔了幾句,又轉回頭來:

“瑪瑞卡說他們可以暫時寄居於這臺機甲的引擎中,只需古畫晴空像平時補充能量一樣,把引擎整個敞開,瑪瑞卡的溫暖就能鑽進去了。”

古畫晴空冷冷:“等等,在眾目睽睽下補充能量?代理御主大人,您會願意在眾目睽睽下撩開裙襬上廁所嗎?”

機甲有無比特別的羞恥點,一個是讓自己被完全陌生的人拆開,另一個就是當眾補充能量了。

艾山山聽著,卻理直氣壯地歪頭:“這點小事?你以為海妖幾萬年來在海里是怎麼過的?少廢話,你知道我不喜歡用強,趕緊把瑪瑞卡收進來!”

良骨伶捂臉,覺得機甲補充能量應該和吃飯相匹配才對,為什麼會是上廁所?

而左吳則對艾山山的宣言一點反應都沒有,姬稚眨眨眼睛,頗為好奇,在他耳邊小聲:“等等,你對你妻子的這個習性不感興趣?”

左吳搖頭:“這種事當事人如果不感覺羞恥,可一點意思都沒有。”

“哦,哦……”姬稚的聲音越來越細訥:“我知道了。”

無論如何。

古畫晴空最終還是屈服,將連線著引擎的艙室開啟,讓那抹溫暖緩緩流入;過程中全身零件都在抖,像早已年久失修。

勾逸亡則還在被它抓著,只是如同為了發洩般握得越來越緊,讓男人的腰整個都彎成了無比不妙的弧度。

該繼續往虛空中深入了,現在一行人在這片純白中依舊像無頭蒼蠅,但總算有了一些思路。

虛空之中移動,相對於外界,一步萬里。

左吳忽然又有了個疑問:“對了,勾逸亡,你說你的陶沃姆已經在虛空中流浪了幾千年,那換算成現實座標,他們究竟走了多遠了?”

勾逸亡不答。

古畫晴空卻忽然說話:“只要潛得夠深,那把銀河比作一個球,陶沃姆的幾千年已經夠瀏覽一圈球的表面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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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吳抬頭思索了一下。

陶沃姆真實所做,是環繞銀河所巡遊?

可沒等左吳得出進一步的結論,古畫晴空忽然警鈴大作。

前方的純白虛空中,有宛如延伸至世界盡頭的黑線所構成的綿綿不絕的不明物體。

左吳不知為何無比確信——

那是一片虛空中的“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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