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津塘沽碼頭,孫元起自有老趙、老鄭帶著幾個人在等。楊度倒是灑脫,揹著一個布囊,衝孫元起一個長揖,句“苟富貴,勿相忘”,便飄然而去。

孫元起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難不成我腦後真的長了塊反骨?

楊度手裡還是騷包地搖著把摺扇,遠遠還能聽見他吟著的歪詩:“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公子那個王孫,把扇搖啊——”

且楊度別了孫元起,又乘海輪到上海,再轉江輪至長沙,於10月中旬到達湘潭。剛下船,便急忙去看望住在城裡的恩師王闓運先生。

剛要進門,門房逮眼看見,卻有些不信,還揉了揉眼睛。確信來人是楊度之後,一面打千請安,一面準備去後院向老太爺報告這個好消息:“楊少爺,您可回來了,老太爺可是一日三回的唸叨你呢!的耳朵聽得都快磨出繭子了。的這就進去稟告老太爺,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

楊度揮揮手:“甭進去了,我自己去給老師一個驚喜!”

進了院子,看見師兄弟們都在,好像還在忙活什麼。心:怎麼師兄弟們都聚在這裡?難不成提前知道我要回來?可是,我回來誰也沒告訴啊!

眾人相見,皆是大喜,寒暄笑語自不待提。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師弟齊白石接到赴陝為官的朋友夏午詒寄的旅費和聘金,希望他能前往西安教自己的太太學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齊白石為了開闊眼界,決意不遠萬里,前往西安。

或許有人要問:出生於同治二年(1864)的齊白石,如何會是楊度的師弟呢?前文可剛剛過,楊度是同治十二年(1974)出生的!

這可就得清末名士王闓運起了。原來這位集大學者、大詩人、大陰謀家於一身的大名士,最是有教無類,門下除了楊度這種青年才俊、官宦子弟,還有不少出生貧寒的手工業者,最有名的就是“王門三匠”:鐵匠張仲颺,銅匠曾招吉,木匠齊白石。1899年,齊白石以詩文畫為見面禮,拜王湘綺為師,這比1895年就入門的楊度遲了數年。——金庸的中不也有這種事麼,令狐沖比勞德諾,只因入門先後,勞德諾就得管令狐沖叫“大師兄”。

年近不惑的齊白石,雕花、繪畫、刻印的技能在湘潭遐邇聞名,但作為鄉間畫師,他的足跡還只限於湘潭附近,從未出過遠門。這幾日就要遠行,師兄弟們聚在一塊兒,一是出謀劃策,告訴他些差旅常識;二來也是給他餞行。

王闓運在後院聽得前面一片笑聲,趕緊扶著柺杖出來,一眼看見人群中的楊度,先是大喜,旋即又換成滿臉嚴肅狀,痛聲斥道:“楊皙子,你還敢來!”

楊度聞聲,趕緊上前幾步,噗通跪倒,恭恭敬敬給老師行了大禮:“學生如何能不來?少陵是‘每飯不忘君’,學生愚鈍,不敢言君道,但於父、師,卻是每飯不忘的!”

王闓運道:“哼!就會好話,給為師灌**湯。老夫且問你:你為何不聽勸阻,偏要瞞著為師,去那蠻夷之邦?”

楊度又叩了叩頭:“回老師話,學生自打便聽洋人如何如何堅船利炮、如何如何驕悍不仁;後來跟了老師,又數數聽聞林文忠公、曾文正公倡言洋務,師夷長技以制夷。學生心中每有疑惑,夷人究竟如何生活?為何如此厲害?新聞紙上,多是吠形吠聲、以訛傳訛,不足憑信;偶聽洋人所言,或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或是盲人摸象,難見全豹。所以學生就想去親眼見識一下,不至於昏昏噩噩,人云亦云。”

“你這潑猴!這蠻夷之邦豈是隨意去的?”王闓運面色稍霽,頓了頓柺杖,“你且隨老夫到書房來,為師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不合老夫心意,少不得要敲你三十孤拐!”

罷轉身。楊度磕了一個頭才起身,隨著他往書房而去。

進了書房,楊度還沒來得及行禮,王闓運便從案上拿起一張信箋紙遞過來。楊度趕緊躬身接過,上面卻是一首詩,筆墨淋漓,猶未乾透,應該剛寫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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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霜氣深,落月千里陰。

之子未高臥,相思共此心。

一夜梧桐老,聞君江上琴。

——《寄懷楊賢子》。

一首詩,竟然讓楊度這個七尺男兒泫然欲泣:可以想見,自己瞞著老師去了日本,老師一定日日牽掛、時時念想,以致形諸夢寐。當即跪倒在地:“老師,皙子錯了!”

“賢子!”王闓運轉過身,拍著楊度的肩膀,深情地叫了一聲得意弟子的暱稱。——王闓運個頭不是很高。據在其去世後,上海某報刊曾有輓聯:“學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雖然是惡作劇式的調侃,然用武大郎來比擬,足見王闓運確實不高。而楊度非常高挑,所以他不用彎身,就可以拍到肩膀。他輕聲道:“賢子,為師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麼?”

在師徒如父子的時代,老師能這麼話,一定是有大事。楊度伏地恭聲道:“請老師吩咐!”

“賢子,老夫弟子門人無數,唯有你最聰穎,故而傳與你帝王之術。”老人頓了頓,繼續道,“老夫今年七十整,人生七十古來稀啊,近來老夫發齒動搖,時常夢見肅中堂和曾文正公,想來是大去之期不遠矣!數十年來,雖然以功名事業自詡,實則一事無成:輔肅中堂,而肅中堂橫死;見曾中堂,而曾中堂不用。回首平生,老夫有些狂妄,私以為可用‘名滿天下,謗滿天下’來蓋棺定論。今日想來,倒覺得當年曾文正公所言‘妄人’二字,於我是極貼切的!”

這是一段很有名的公案:當年曾國藩打下南京、平定太平天國之亂後,王闓運作客兩江總督府,與曾國藩暢論天下大勢。王闓運認為,曾國藩在平定太平天國後,應該利用所負的天下重望,以江南為基礎,以湘軍、淮軍為主力,揮師北上,推翻滿清,然後登大寶之位。曾國藩聽後,一語不發。等王闓運走後,收拾桌椅的下人發現,曾國藩身邊的桌上滿是用手指蘸著茶水寫的“妄人”二字……

“老師!”楊度看他到動情處,怕有個什麼閃失,連忙起身,扶他在藤椅上坐下,又端了盞熱茶來。

王闓運飲了口茶,放下茶杯,重重地拍著藤椅的扶手:“唉!帝王之術,誤我平生啊!年少的時候,功名心熾,不去踏實讀書做學問,老是夢想一動王侯,布衣取卿相。志大才疏之輩,口談帝王之學,胸無滴之墨,老死蓬萊之間,徒惹人笑罷了。縱觀史書所載,便是熟習帝王縱橫之術者,幾人能得善終?吳起伏屍,蘇秦車裂,韓非囚死,李斯族誅,酈生鼎烹,龐統被箭,諸葛早卒……帝師是那麼容易做得麼?

“賢子、皙子,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為師近來一直在想這件事,自從想到這一層,就每每掛念你不下。你是老夫的最得意弟子,你能平平安安一輩子,就是老夫最大的心願。什麼功名事業,都是過眼雲煙!賢子,要不你聽我勸,你就別——”

老人一部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動,眼睛牢牢盯著楊度,似乎想從他那裡得到一個讓自己心安的承諾。

不大的書房,一時間陷入了可怕的靜寂。

正相峙間,老人突然在楊度臉上發現了什麼新東西,失聲道:“賢子,你這次出去,是不是遇到什麼奇人了?”

恩師本來是想勸自己放棄帝王之學,楊度自然千般不願意。現在改變話題,正是楊度求之不得的,立馬介面道:“這次出去,真是大開眼界。先到了日本的橫濱,因為開埠最早,故民風最為開化,街上遍是金髮碧眼的洋人,而倭人以普通國民視之——”

“老夫問得是你遇到什麼奇人!”老人很不高興,重重地拍了拍扶手。

“奇人?哦,對,是遇到不少奇人。”楊度立馬應承道,“就從學生所見的幾位奇人來看,恐怕這大清是氣數將盡了!”

“哦?”王闓運是勸曾國藩滅清的主兒,自然對大清沒有多少忠誠度,所以聞言神色不動,捻著鬍鬚慢慢道,“鹹、同之時,老夫夜觀天象,見熒惑入太微,犯帝坐甚急,而紫微星搖搖欲墜,楚地分野有一大星,光彩熠熠,在帝坐四周,時時有入主紫微宮之相。後來果有發賊、捻匪、回亂等事,滿清氣運若存若續。我湖廣之地,將相迭出,而最著者首推曾文正公。老夫以為便是此人上應天相,所以甘犯九死之罪,干謁曾公。事既不成,反獲‘妄人’之謗。唉!如今又是數十年過去,這紫微星昏昏若枯燈,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前三四年,忽然有新星出幽州分野,漸漸光明,徘徊於文魁與紫微之間,卻又不知道下應何人。對了,你且你所遇到的奇人吧?”

“學生先在日本東京弘文書院師範速成班學習,同學中認識了湖南長沙府的黃興;後來聽聞康梁逆黨中有在橫濱的,就去橫濱拜會他們,順便檢視虛實,見到廣東新會梁啟超,以及他身邊的廣西桂林馬同、湖南寶慶蔡鍔等人。觀此四人面相,雖然年歲不永,很少能活過花甲的,然而皆可位至卿貳,如果不是改朝換代,怎麼可能遽然獲此高位?由此可見,易代之事便在數年之間!”楊度篤定地分析道。

“這些就是你所遇到的奇人?”王闓運疑惑地問。

“不,還有一個!此人真乃奇人也,便是學生也看他不透!”

“哦?”王闓運的胃口被楊度吊了起來。至於剛才勸楊度別學帝王術的話,一時間早已忘之腦後,“目無餘子的楊賢子,居然也有看不透的時候?與為師聽聽,也好一起參詳參詳!”

楊度道:“我與他相處數日,曾仔細觀察:當他踞坐無聊的時候,身若無骨,體若無筋,常常需憑靠,然後才能安定下來,不過尋常富即安之相,最為平凡。然而當他站起來,便是長身玉立,巍峨若泰山,和舒整飭,望之可親,居然一變為聖賢氣象。若是行走,更了不得!龍驤虎步,鷹視狼顧,大有叱吒風雲之勢,真是貴不可言!”

王闓運大吃一驚,壽眉微微聳動:“呵,世間居然有此等人物!如果真的是如你所,豈不是還勝過曾侯的癩龍之相?”

曾國藩的“癩龍”之相,是清末民初大家最津津樂道的一件軼聞。據曾國藩誕生的時候,他的曾祖父曾竟希夢見一條虯龍,從空中蜿蜒而下,直入曾家宅院,頭懸於梁,尾盤於柱,鱗甲燦爛,搖尾鼓鬐。第二天早上,曾國藩的生父曾麟書前去報告弄璋之喜的訊息,他若有所悟,就把這個夢了出來,讓他仔細撫育此子,他日必能光大曾家門楣。

來也巧,就在曾國藩出世的當日,曾家老屋後長出一棵青藤,纏繞於樹,樹死之後,藤蔓依然蒼翠繁茂,垂蔭一畝,世所罕見。這棵巨藤,被鄉人稱之為“蟒蛇藤”,其形狀恰似竟希翁夢中所見的虯龍。據野史,家人觀藤之枯榮,可知曾國藩境遇如何:如他加官晉職,事業順遂,則巨藤枝葉茂盛,反之則形容枯槁。巨藤似乎成了曾國藩的化身。曾國藩去世後,巨藤也隨之葉落枝枯,不久亦死。

更奇的是,曾國藩自中進士之後,便生了一身怪癬,終生不愈,經常把他折騰得坐臥不安。在他的《日記》、《家書》中,經常見他為此叫苦不迭。故而他每天早晨起床後必定要下圍棋,集中精力注視棋盤,以此忘卻苦痛。怪癬發作時,痛癢難耐,雙手抓搔,皮屑飛揚。其抓搔的姿態,神似虯龍張牙舞爪。饒州知府張澧翰善於相面,觀察曾公相貌之後道:“端坐注視,張爪刮鬚,似癩龍也”。

虯入夢,藤似龍,癬如鱗,種種怪異雜湊一起,因循附會,於是有了曾國藩“癩龍轉世”的傳。

老師這麼一問,楊度也吃不準:“曾文正公,學生無幸得見,自然不知道先賢的英姿。不過此人相貌之奇特,確是學生平生僅見,還有些拿不準。我想過段日子,再去北京拜訪一下他,看看此人到底如何!”

“你不能去北京!”王闓運見楊度要話,擺擺手,“老夫早些日子已經和香帥透過書信,薦舉你到他的幕下。香帥15歲中解元,6歲成探花,之後由清流而登宰輔,在曾文正、左文襄、李文忠之後,最為名臣。其兄鑾坡中堂,早年也是狀元出身。兄弟科甲輝煌,仕途騰達,同登相位,四海之士有誰不羨慕的?你入他幕下,與海內名士應酬,最適合養望!”

楊度知道老師的“鑾坡中堂”是張之萬,而“香帥”則是大名鼎鼎的張之洞——嗯,那時候還沒有楚留香這個香帥。年紀輕輕又活潑好多的他,如何願意去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門下做幕僚?而且很可能一呆就是數年,便出言乞求:“老師……”

“不必多,我意已決!”王闓運直接拒絕。頓了一下,怕傷了得意弟子的心,又解釋道:“賢子,你也讀過《舊唐書》,你,李太白為什麼要和魯中諸生孔巢父、韓沔、裴政、張叔明、陶沔等幾個人,隱居在徂徠山,每日酣歌縱酒麼?不過是惹人注意罷了。後來聞聽吳筠有名,又巴巴地跑到會稽,與道士吳筠一起住在剡中。還不是為了養望?再如他入贅到許圉師家。李唐雖然風氣開放,贅婿畢竟名聲不佳。這是為何?不過是因為這許圉師是前朝宰相!還有他東遊維揚,不到一年,就揮霍三十萬白銀,接濟落魄公子王孫。難道他不知道這銀子是他老子辛辛苦苦賺的?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名聲滿天下所花的成本!

“賢子,習帝王術之人‘臣擇君’,那畢竟那是少數,正理兒還是‘君擇臣’。士子沒有名望,如何能見主上一面?便是漢高祖這樣的梟雄,初次見酈生,也是倨床洗腳,何況等而下之的?又何談重用呢?所以,賢子,你還是去香帥幕下吧!”

聽了老師苦口婆心的勸,而且不再讓自己放棄帝王術,楊度終於勉強答應。

老人這才高興:“對了,賢子,你剛才的那個奇人名諱是什麼?”

“此人姓孫,名元起,字百熙,是壽州中堂的侄孫,國內少有人知曉,在西洋則是名聲遐邇。他現在在北京辦了一所名叫‘經世大學’的學堂——”

“經世大學?這個名字好熟,且讓老夫想想!”王闓運突然想起什麼,起身去後面的書架上翻檢片刻,最後從中找出一封信,“看來還沒有老糊塗,為師就記得好像有個什麼‘經世大學’的寫過信來。我看看……咦,原來是請老夫去執教的。既然這樣,要不,我先去北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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