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間,快到學校與官道交叉口的時候,孫元起吩咐車伕停下車,一行人依次跳下,邊上已經立了一塊大木牌,上面用中英兩種文字寫著:“私立經世大學。”

因為學校發展、人口聚集,早有靈動的商販在此擺攤設,時間久後,便沿著官道搭個簡易的馬棚擋風避雨。新來的校工,也多在此安營紮寨。大家都沒有多少錢,家裡壯勞力多的,乘著空閒,用泥土、碎石塊搭幾間腰兒軟的矮房子;家裡沒什麼人力的,隨便找些樹枝稻草搭個窩棚,也就安心住下。因為還是冬閒,很多婦女老幼都在窩棚前曬太陽、忙家務,見了一大隊馬車來,都起身張望。

那群洋人現在看到的,就是一片貧窮落後的景象:在塵土飛揚的官道兩側,是毫無生氣的原野、低矮破落的房屋、鶉衣百結的老弱婦幼……這裡是大學麼?更像是貧民窟!

洋人臉上寫滿驚異。孫元起也不多,帶著他們繼續往前。走了數百米,官路順著山勢一轉,隨即看見一條青松夾峙的水泥道搭在官道上。

雖然是冬天,路兩旁種的都是從山上移下來的松樹,愈發顯得蒼翠。水泥路每天都有校工打掃,乾乾淨淨。走在道上,一抬眼,便可看見山上的佟文樓,左近未完工的春浦樓在樹梢間隱隱約約看不太真。當大家走在水泥路上的時候,才暗暗頭:對啦,這才是大學模樣。

順著水泥路往學校走去,又是數百米,便到了校門前的廣場,在這裡,彷彿可以聽見校園裡有孩子在打鬧。孫元起開始給客人介紹學校的規模、學校的規劃、校名的含義等等。

走過風雨橋,學校的真實面貌才完全露出來:有孩子在玩耍的操場、冬陽下美麗的成蹊館、正面山上聳峙的佟文樓、左近未完工的春浦樓、炊煙冉冉升起的簡陋食堂,以及遠處掩映在山色與樹木間的半山居別墅。

孫元起有些抱歉地道:“大學才建成沒多久,很多建築還停留在紙面上。但我相信,在五年之內,必然會面目全新;十年之後,一定會世界知名!”

晚飯是在食堂的大廳——是大廳,其實就是幾間打通了的大屋子——裡舉行的,除了薇拉、莉莉絲全家,新來的MIT、耶魯的同事,還有去年前來支援的那批外教,嚴復、盧弼等也被請來作陪。

客人們旅途勞頓,新住處也需要適應,為了方便、快捷,晚飯採用自助餐的模式,各取所需。只是食堂裡的廚師可沒本事做出漢堡、乳酪、沙拉、烤牛排,擺在桌上的是宮保雞丁、糖醋裡脊、素三鮮、回鍋肉、紅燒獅子頭之類的中國菜。

這時候,孫元起沒有辦法再裝縮頭烏龜,只好硬著頭皮,端起一杯酒,先到薇拉父母的桌上。薇拉因為身體的緣故,沒有出席這個晚餐會。

“尊敬的考斯特先生、考斯特太太,你們好!我可以坐下幾句話麼?”

考斯特先生一臉嚴肅,硬邦邦地回答道:“坐吧。”

倒是考斯特太太比較親切:“哦,你好,約翰遜教授。或許,我可以叫你揚克,你不會介意吧?”

“當然,非常榮幸,太太。”孫元起微笑著在桌邊坐下,然後用最誠懇的語氣道:“首先,對你們從美國遠道而來,表示非常的歡迎。與此同時,也表示非常的抱歉。因為我個人的過錯,給薇拉和你們帶來了嚴重的困擾。”

“嗯。”考斯特先生微微頭,“然後呢?”

孫元起非常鄭重:“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想和薇拉結婚!”

考斯特先生緊盯著孫元起:“你要知道,約翰遜先生,我們家庭是非常傳統的,忠於上帝,恪守教義,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這時候,考斯特先生才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那很好,約翰遜先生,我們會和薇拉認真商量這個問題的,過幾天給你答覆。”

考斯特太太顯然也很滿意,熱情地拉住孫元起,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一會兒,才把他放走。

孫元起嘆口氣,再端起一杯酒,來到莉莉絲和她父母的桌上,想來他們已經看見自己先去了另一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總得有先後,不是麼?”孫元起心裡暗暗寬慰自己,然後鼓起勇氣:“您好,尊敬的伯格曼先生、伯格曼太太,我可以坐下和你們聊聊麼?”

相對於伯格曼太太的怒目而視,伯格曼先生的態度就好多了,一臉微笑和孫元起握手:“請坐,請坐,約翰遜教授。見到你,真是非常的榮幸。雖然我對於科學界所知有限,也知道你是現今科學界最有名的科學家之一。”

“見到您,也是我的榮幸。”孫元起坐下後,把剛才對考斯特夫婦過的話重新了一遍,尤其著重在“抱歉”一事上,“因為我的過錯,給莉莉絲和你們帶來的傷害,表示最深刻的歉意。”

伯格曼先生依然很溫和:“在來時的路上,我已經和莉莉絲瞭解過情況了,這件事上莉莉絲也負有很大的責任,而且,之後也沒有更嚴重的後果。我想,事情可以到此為止。”

“非常感謝您的理解和支援!”孫元起對於伯格曼先生的通情達理,簡直要感激涕零。

在孫元起過來的時候,莉莉絲就伏在母親的腿上,聽到這裡,頓時直起身,滿臉紅透,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害羞:“揚克,你和薇拉結婚,不要我,不就是因為她懷孕了,我沒有懷孕麼?如果再來一次,我一定也可以的!”

聽了莉莉絲的話,三人都是一愣,伯格曼太太氣得面容扭曲,急忙起身,不由分拉起莉莉絲離開了餐廳。剩下孫元起和伯格曼先生兩個男人面面相覷,好一會兒,伯格曼先生才開腔:“對不起,莉莉絲實在是太胡鬧了!都怪我們管教不嚴,讓你見笑。”

“呵呵,莉莉絲性格很純真的,這樣很好。”到這裡,又覺得不妥,只好臨時找個話題,“伯格曼先生,你是做什麼的?”

伯格曼先生隨意喝了一口酒水,這可是純真的北京二鍋頭,齜牙咧嘴了半天,才回答:“我是一名律師,起來,我們還是校友呢,我也是耶魯大學畢業生。”

“哦,那太好了。”孫元起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請問,您能代理專利事務麼?”

“沒問題,那是我的主要業務。”伯格曼先生放下酒杯,“怎麼?你有什麼需要諮詢的麼?啊,我差忘記了,你可是新型電燈泡燈絲的發明者!你一定又有什麼新的發明,是不是?”

孫元起頭:“是的,一種使食物更……更……更美味的調味品。”

到的這種調味品,是谷氨酸鈉,也就是我們日常吃的味精,主要作用是增加食品的鮮味。他本來想的是“鮮美”,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英語中“鮮美”怎麼,末了,只好用“美味”來代替。而在伯格曼先生耳朵中,就變成了“更——更——更美味”,三個“more”字無疑是在強調該調味品的神奇效果。

如果換一個人來跟伯格曼先生,無疑他首先會懷疑。可是伯格曼先生自從在美國東海岸和MIT、耶魯的那些人一起踏上火車,每時每刻聽到的,都是對約翰遜教授的讚譽。如是一個月,然後,他就被人成功洗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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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得趕緊!”伯格曼一拍桌子,四周的眼光都聚過來,尤其是考斯特夫婦,眼神裡充滿疑問。隨之,伯格曼意識到自己失態,抱歉地對大家微微一笑,接著低聲道:“如果那種調味品那麼神奇的話,你可要抓緊時間,專利的秘訣就是搶先一步。那麼,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麼?”

“是這樣的,伯格曼先生。我已經知道這種調味品的化學結構、生產方法,現在需要把它註冊成為專利。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在回國前後,把這項專利在日本、美國,以及歐洲的主要國家予以注冊。”

伯格曼用灰藍色的眼睛緊盯著孫元起:“然後呢?是打算和新型燈泡一樣,把這項專利出售?還是有什麼其他的打算?”

“因為生產流程比較簡單,而且調味品是日常用品,所以我不打算出售這項專利。”孫元起一擺手,否決了伯格曼先生的提議。

儘管穀氨酸廣泛存在於日常食品中,但穀氨酸以及其它胺基酸對於增強食物鮮味的作用,在0世紀早期才被人們科學地認識到。1907年,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的研究員池田菊苗發現了一種昆布(海帶)湯蒸發後留下的棕色晶體,即穀氨酸。這些晶體,嘗起來有一種難以描述但很不錯的味道。這種味道,池田在許多食物中都能找到蹤跡,尤其是在海帶中。池田教授將這種味道稱為“鮮味”。繼而,他為大規模生產穀氨酸晶體的方法申請了專利。

孫元起並沒有那麼逆天,能夠瞭解掌握後世味精的微生物製造法,他所知道的,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我國吳蘊初發明的專利。在麥麩皮(麵筋)中,穀氨酸的含量可達40%。生產方法就是先用4%的鹽酸加壓水解麵筋,得到一種黑色的水解物,經過活性炭脫色,真空濃縮,就得到白色結晶的穀氨酸。再把穀氨酸同氫氧化鈉反應,加以濃縮、烘乾,就得到了谷氨酸鈉晶體。

“難道你打算自己建廠生產?”伯格曼先生很驚訝,在他看來,孫元起是一位傑出的科學家,應該把名垂千古作為自己的使命,而不是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

“我希望你來做這件事!”孫元起很直接,“你負責在美國建廠生產,我以專利入股。除去生產成本,在歐、美的利潤70%歸你,0%歸莉莉絲支配,包括將來莉莉絲結婚以後,以此作為過錯的補償。在亞洲——包括日本——的利潤,80%歸我,0%歸你。怎麼樣?”

初看之下,這個提議似乎對伯格曼先生非常有利,因為當時的主要經濟大國都在歐美,至於亞洲,是貧窮落後的代表。事實上,不能簡單地從國力、經濟水平上審視,更重要地還要看各地區的消費習慣。即便現在,歐美對味精也是較少使用,因為他們更注重食物的原汁原味。而味精在中國菜裡用的最多,因為我們更注重湯水的滋味。

伯格曼先生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他還是被金錢的魔力所打敗:“我這幾天就可以提供協議草案——不過在此之前,我可以先試試那種神奇調味品的效果麼?”

“沒問題。”孫元起端起杯子,與伯格曼先生一碰,“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幾天後,瞭解了調味品神奇功效的伯格曼先生,滿意地帶著孫元起準備的相應材料、以及萬般不樂意的莉莉絲急匆匆的離開了中國。在他看來,每耽誤一分鐘都是自己對財富的犯罪。

在解決莉莉絲的問題之後,孫元起開始籌備自己的婚禮。這無疑是一項繁複浩大的工程,哪怕對兩世為人的孫元起也是一樣:首先,他自己沒有結婚經驗;其次,他對清朝晚期的中外婚禮風俗一竅不通

老趙、老鄭兩家聽自家老爺要成婚——雖然對新娘一家是洋鬼子多多少少有些不滿,但總體來,還是高興佔絕大多數——立即調動校內的所有閒雜人員,從預訂鼓吹班子,到準備桌凳;從挑選廚師,到劃定選單;從來客名單,到座次排定……幾乎學校內幾百口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司,每項任務都是好幾個人在忙活。春節過後的懶散氣息,頓時間消除一空。

作為主要當事人的孫元起卻很少參與到這件事中,因為除了學生開學在即,包括張元濟在內的老師也陸續到了北京,作為校長、作為後輩,自然要恭恭敬敬地到車站迎接。

不出所料,最先到的是被聘為副校長、校務委員會主任的張元濟先生。孫元起可以理解張元濟的心情:作為古代文人士大夫之一,“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是他一生中最期待的事業之一。從南洋公學總理的職位上退下來,心中的失落可以想見。如今,又要重赴教育崗位,心中的激動幾乎噴薄欲出。再者,學校開學在即,而作為副校長、校務委員會主任的自己,卻對學校一無所知,怎麼也不過去吧?

就這樣,張元濟最早到了學校,甚至沒有通知孫元起,直到到了學校。在校園裡轉裡一大圈,才施施然向身後盯梢的幾名保安問清道路,敲響了校長室的大門。

孫元起正在和一家外國的市政公司商討如何利用學校的河建一所發電站,以及建自來水廠、鋪設管道之類。雖然這些專案曾委派給學生,可是這些愣頭青的學生著實讓孫元起不放心,比如自來水用氯氣消毒,他們拿給校長看的水樣品,離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撲鼻的氯氣味,扔條金魚進去,沒幾分鐘,金魚就翻了白肚皮……如今,MIT、耶魯的人帶來了夢寐以求的18萬美元支票,很多專案都可以啟動了。只是專案啟動後,這些學生還是要參與進去,無論是學行結合,還是集思廣益,相信對學生以後的學習發展都很有幫助。

聞聽敲門聲,孫元起以為是幫忙倒茶水的校工,很隨意地答了一聲:“請進。”等看見進門的張元濟,頓時一愣,連忙站起來:“張先生,您來了怎麼不一聲?也好讓我去車站接你。”那幾位來商談的工程師聞言也趕忙站起來。

張元濟朝屋裡各人拱拱手:“敝人張元濟,是不請自來,尚請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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