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也巧,武昌起義第二天恰好是袁世凱五十二歲壽辰。

自4月以來,先是革命黨在廣州大鬧一場,乒乒乓乓打了二十多天才算平息下去;接著四川又因為保路運動亂成一鍋粥,各省諮議局也乘勢而起,對皇族內閣口誅筆伐。政局如此動盪,不少人猜到袁世凱可能再次出山,所以前來祝壽的心腹親信明顯比往年多了不少,像原品休致民政部右侍郎趙秉鈞、已開缺奉天度支使張錫鑾、已革黑龍江民政使倪嗣沖、直隸候補知府袁乃寬及大商人王錫彤等人,都出現在祝壽的人群中。

當然,在此之前,誰也沒料到湖北會捅出那麼大一個簍子。

正午時分,彰德城北洹上村的養壽園裡鑼鼓喧騰,袁家人正大擺筵席,演戲祝壽。袁世凱剛入席,“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馬屁便夾著酒氣迎面撲來。

等各位官場人物表演完畢,同桌的王錫彤也舉起酒杯:“請祝聖人:使聖人富,使聖人壽,使聖人多男子!”

袁克定也趕緊起身:“克定祝父親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恆,如日之生,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

這兩人的合起來,俗稱“三多九如”,是明清以來通用的祝壽之辭。但此刻出來卻別有一番味道。多富、多壽、多男的“三多”,出自《莊子?天地篇》中,是華封人祝福帝堯的話;“九如”源自《詩經?雅?天保》,也是祝頌人君之語。兩人用它們來給袁世凱祝壽,其中意味不言可知。

邊上人都齊聲大笑:“二位可謂善禱善頌!”

袁世凱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滿飲了此杯:“諸位千里迢迢來給我這個老頭子過壽,真是有心了!老夫愧不敢當。不過。既然諸位到了這裡,就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好。乘興而來。盡興而去!”

眾人鬨然笑道:“有了大帥這句話,我等敢不從命!”

戲臺上《麻姑獻壽》依依呀呀剛唱了個開頭,臺下諸人的酒意已經有了六七分。就在此時,一個僕人急匆匆走進來。遞給袁世凱一張電報紙,附耳低言幾句。這才退出客廳。

周圍都是心腹親信,袁世凱也沒什麼顧忌,直接開啟電報紙讀了起來。剛看了開頭。他面色便凝重起來。作為頭號心腹。趙秉鈞急忙問道:“大帥,發生了什麼事?”

袁世凱隨手把電報紙遞給了趙秉鈞:“讓唱戲的都停下!昨晚湖北新軍起事,已經攻下武昌,湖廣總督瑞心如(瑞瀓)、第八鎮統制張虎臣(張彪)敗走漢口,國家有事了。”

庚子國變以來天下頹勢已顯,大有群雄逐鹿之勢。但真正有準備、有預謀的,不是革命黨。也不是立憲派,而是袁世凱,他不僅對軍隊、官場進行了滲透,還透過梁士詒等人插手金融,透過王錫彤、周學熙等人染指實業。當然,也包括建立自己的情報系統。

從很早以前,袁世凱就有目的的在全國範圍內佈置暗探,構建自己的情報機關。被迫退隱之後,更是在洹上村私設電報房,一邊釣魚養病一邊掌控全國動向。保路運動爆發,袁世凱日益密切關注國內的政治形勢。在武昌起義短短幾時之後就收到情報,也在情理之中。

聽聞湖北新軍起事,座上眾人相顧失色,頓時失去了飲酒的興趣,開始與邊上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倪嗣沖彈了彈手中的電報紙:“一甲子前,洪秀全、楊秀清等賊子金田起事,禍亂江南半壁,正好成就曾文正公萬世功勳,只恨他癩龍不願登天。如今湖北新兵鬧事,收拾亂局非大帥而誰?大帥,您東山再起的時候到了!”

袁世凱搖搖頭:“諸位,此亂非洪、楊可比,不可等閒視之!”罷起身,轉入後院。

趙秉鈞、張錫鑾等人相互對望一眼,紛紛起身跟了進去。

進了內院,左右都是嫡系,倪嗣沖話更加肆無忌憚:“大帥,眼下天下大亂,民無所歸,捷足者先得。如今北洋各鎮新軍正在灤州秋操,只要大帥登高一呼,諸軍揮戈南指,京津直隸唾手可得。或挾天子以令諸侯,或黃袍加身自開新朝,大事須臾可成。這個時候,大帥你可不能猶豫!”

袁世凱背影一僵,半晌才轉過身:“我袁某世受國家恩遇,安能行此悖逆之事?丹忱,這裡都是深交故舊,信口開河倒也無妨。倘若在大庭廣眾之下大放厥詞,豈非陷袁某於不忠不義之地?此種大逆不道的話語,以後休要再!”

眾人被訓斥得一時語塞。

倒是實業家王錫彤毫無顧忌,朝袁世凱拱拱手:“當今朝廷親貴用事,賄賂公行,亡國指日可待。即便湖北新軍不鬧事,大帥出山匡扶社稷,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嗎?”

袁世凱沉吟良久,才搖搖頭:“不能。如今朝廷積重難返,親貴遍佈中樞,稍有改革便觸怒當權,動輒得咎,任誰也是無計可施。天之所廢,誰能興之?”

王錫彤不客氣地反問道:“那大帥為何還要匡扶清室?”

袁世凱衝京師方向拱拱手,一臉忠義之色:“既然時勢如此,袁某唯有託孤受命、鞠躬盡瘁,做個大清的死臣,以報皇天后土之恩!”

王錫彤道:“秦漢以來**王朝,從不允許有功高震主的大臣,即便周公、霍光之類的純臣也難逃謗毀,何況大帥與皇室頗多過節?古代君臣同是漢族,尚生仇隙,何況大帥與皇室漢滿異族?只怕最後不僅做不得忠臣,連自己身家性命也難保!”

袁世凱勃然變色,大聲道:“我已經五十有三,不能再做革命黨,我也不願克定、克文等子孫輩做革命黨!”

倒是邊上一直沒話地趙秉鈞琢磨出了袁世凱的心思:“丹忱兄所言之舉風險極大,大帥棄之不用,乃是洞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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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嗣沖有些不滿:“北洋各鎮都是大帥一手帶大的,對於大帥奉命唯謹,簡直是如臂使指。內閣裡除了皇室載頲、載澤、載洵、溥倫那幾個廢物心,學務大臣孫元起只會教書唬弄洋人,陸軍大臣蔭昌只能指揮動身邊幾個僕人,司法大臣紹昌、理藩大臣壽耆就會耍嘴皮子功夫,郵傳大臣盛宣懷已經垂垂老矣;而至關重要的總理大臣奕劻、協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外務大臣梁敦彥等四人都是大帥的至交好友。如此內外齊心,能有什麼風險?”

趙秉鈞道:“丹忱兄可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首先,正如大帥先前所言,項城袁氏世受國家恩遇,如果學曹孟德從孤兒寡婦手中取得天下,肯定要被後世詬病的。

“其次,雖然大帥在北洋新軍中恩澤頗深,可軍中元老姜翰卿(姜桂題)、馮華甫(馮國璋)等人的心思我們還沒有吃透。萬一舉事,他們要跟我們對著幹,怎麼辦?

“第三,儘管大帥在內閣中頗有親舊,可是各省清廷舊臣還有許多,比如兩江總督張千里(張人駿)、東三省總督趙次珊(趙爾巽)、雲貴總督李仲仙(李經羲)、陝西巡撫升素庵(升允)等均具有相當的實力。我們一旦操之過急,很有可能成為天下督撫的眾矢之的。

“第四,北洋軍力目前還沒有進入長江以南,即便我等輔助大帥問鼎成功,那也不過是江北半壁,南方仍需要用兵討伐。

“第五,南方如今立憲之風濃重,未來究竟如何,尚未可知。我等不如輔佐大帥先表面維持清室,坐山觀虎鬥,看看朝廷和南方立憲派、革命黨究竟誰更厲害,他日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袁世凱深深地看了趙秉鈞一眼,笑罵道:“奶奶個熊的,看來你們都是黃湯灌多了。老子能不能鹹魚翻身還八字沒一撇呢,你們倒替老子操心起來了。鹹吃蘿蔔淡操心!趕緊滾回去睡覺去。”

眾人其實笑道:“大帥,屬下真的喝多了,這就回去躺屍!”罷一鬨而散。

就在彰德府洹上村眾人喝酒聽戲的時候,在湖北武昌諮議局,革命黨人也在籌劃著未來的打算。不過相對於袁府諸人的老謀深算,這些革命黨人簡直幼稚的可笑。

當然,這也不能怪革命黨人。孫中山等人最初在建立興中會、同盟會時,就只想著摧毀舊制度,沒有想過如何建設新國家。後來經過汪兆銘等人的提醒潤色,終於提出了施政綱領,但同盟會從上到下沒幾個人有從政經驗,寫出來的“三民主義”倒有大半屬於紙上談兵。

武昌起義,最初不過是革命黨花名冊被清廷查獲,幾十個心虛的青年兵丁害怕逮捕被殺而冒死一搏,誰想最後居然鬧出了那麼大的場面!

參與革命的青年軍人都是些兵,正軍校(類似於今天的連長)、副軍校(排長)之類的下級軍官都沒幾個,更不用正參領(團長)、副參領(營長)之類的中級軍官。等第二天攻下湖廣總督衙門之後,他們在興奮之餘也有些惶惑:捅了那麼大簍子,這該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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