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關卿何事不成眠

這時候,二流水價地將幾個熱菜端了上來。兩人也知趣地停止了jiāo談,趁熱吃了幾筷子菜。

等四周無人,吳同甲才恨恨地道:“攝政王如此失言,事後諫官難道不該上書舉劾?”

楊捷三嗬嗬冷笑幾聲:“你當諫官真的是‘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的主兒?他們也識得時務,知道看菜下碟!西太后駕崩之前可專mén有懿旨,‘著攝政王為監國,所有軍國政事,悉秉予之訓示,裁度實行’。如今攝政王是手秉大權代天行事,誰敢妄言非議?

“而且天道幽遠,人所難知。sī下里,民不舉官不究,倒也無傷大雅。如果捕風捉影,僅憑街談巷議便上書言事,攝政王的黨羽會坐視不理?他們會問:值此新皇登基之際,爾等便妄稱讖緯,妖言huò眾,攻擊執政大臣,談論國祚社稷,究竟是何等居心?如此一來,輕則屬於訕謗朝廷,難逃革職禁錮;重則是大不敬之罪,開刀問斬、抄家流放都有可能。

“如果攝政王身份變一變,哪怕是伊尹、霍光,諫官上書言事的摺子都能堆滿軍機處。無論何種處分,革職禁錮也罷,流放斬首也罷,諫官們都會甘之如飴。因為十多二十年後新皇親政,總會想起他們的好來,生則加官進爵,死則贈諡蔭子。

“可我們這位攝政王是什麼身份?那可是萬歲爺的親生父親!句大不敬的話,世間有兒子給老子定罪的道理麼?如果諫官們不識時務上書言事,別十年二十年以後,就是終大清之世也不可能翻案。後來史書上,也只會他們是徼名獲誅,罪有應得。這種生前遭顯戮、死後méng惡名的事兒,誰願意幹?”

吳同甲痛飲了一杯酒,憤懣地道:“既然此事非漢人諫官所宜言,那滿族王公、貝子貝勒們總不該三緘其口吧?”

“他們?他們有更要緊的事兒要做,正和攝政王抱成一團呢!”楊捷三滿臉神秘。

“什麼要緊的事兒?”

楊捷三湊了過去,壓低聲音道:“我在河南會館聽,先帝在臨終前曾拉著攝政王的手,稱項城狼子野心,反覆無常,居心最是叵測,自己後半生落魄皆拜其所賜,為大清社稷江山計,最好儘早剷除。∴35686688先帝駕崩後,隆裕太後也曾面諭攝政王,希望能殺掉項城,給先帝報仇雪恨。

“本來攝政王還有些猶豫不決,誰知親信如濤貝勒、洵貝勒、毓朗等人也都紛紛勸他,建議攝政王對項城速作處置。他們,現今內外執掌軍政的都是項城黨羽,先前孝欽太后在時,項城畏之如虎,鬼蜮伎倆只能暗藏心底;如今太后一去,再無人能鉗制他,只怕他效王莽曹cào之舉,行改朝換代之事。

“連和攝政王有過節的恭親王,前些日子也拿著當年道光皇帝賜給他祖父的白虹寶刀,找到攝政王,要手刃項城這個元兇巨惡。所以,最近攝政王大為心動。”

吳同甲大驚失sè:“袁項城自弱冠從軍以來,戰功卓著;新政以後,編練新軍、改革官制、預備立憲,更是功在社稷。北洋諸人視他為李文忠公第二,惟其馬首是瞻。海外各國也目之為華夏柱石,不敢輕啟邊釁。攝政王同室cào戈,行此親痛仇快之事,何異於自毀長城?”

“項城在中樞一日,滿清諸公便覺得想是太阿倒持,心中惶恐不安,必yù除之而後快。”楊捷三也頗覺不平,“當然,想除掉項城又談何容易?姑且不北洋駐軍近在京畿,只怕攝政王所頒的上諭都出不了軍機處!如今軍機處共有六位大人:三位滿人中,除了攝政王外,慶親王與項城情同金蘭,自然要施以援手;世續ìng格溫軟,也不會與項城為難。至於三位漢臣,除了項城,南皮、定興兩位相國都年逾七旬,作為同氣連理,也會加以迴護。政令都出不了軍機處,攝政王又能有什麼辦法?他可不是康熙爺,哪裡有在宮裡擒拿大臣的膽識和魄力!”

吳同甲不禁撫掌:“如此便好。現在環顧中樞,能匡扶社稷、力挽狂瀾的,惟有項城一人而已!項城要有什麼不測,天下該怎麼呀?”

楊捷三黯然地搖搖頭:“雖然項城能逃出生天,但要留在中樞只怕是不行了。畢竟現在尚未君主立憲,還是皇權國家,官員任免全賴皇帝一紙詔書。攝政王要是決意將項城開缺回籍,難道項城還敢抗旨不遵?”

“這倒也是。”

楊捷三突然大為感嘆:“要到官場上翻雲覆雨的手段,在近百年來孝欽皇太后真是絕不作第二人想。輕描淡寫間,便玩nòng天下英雄於股掌,足令華夏男兒羞愧yù死。”

“少泉老弟為何突然發此感慨?”

“想到項城這兩年的遭際,你就會自然而然地佩服孝欽太后的高明。”楊捷三夾了筷菜,然後接著道,“孝欽太后雖有nv子,確實巾幗不讓須眉,在識人、用人方面尤具卓識。她知道項城是不世出之才,自己也有能力駕馭,便儘量放手任其施為,所以項城在近十年間大放異彩。她也知道項城之才,普通人無法掌控,所以在晚年開始漸次剝奪項城的權力。

“兩年前,孝欽太后先是將項城所轄北洋新軍六鎮中的四鎮收歸陸軍部;去年,又將項城與南皮一起上調到軍機處,名義上是升官,其實是要剝奪這兩位漢人總督的兵權,天下誰不知道大清編練的新兵就數北洋和武昌兩處?這些都是先手。

“今年十月份,太后病重。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更是妙招迭出。國家歷來宣稱‘滿漢一體’,事實上自同光以來,軍機主政的都是滿人。項城能有今天,除了能力外,關鍵就在於傾力jiāo好慶王爺。兩人關係幾乎達到情同手足、休慼相關的地步,項城也由此平步青雲。要想奪項城的權,首先就要奪慶王爺的權。在預立後嗣的前一天,太后藉口驗收東陵普陀峪的萬年吉地,派慶王爺火速馳往遵化,然後才召集世續、南皮入宮商議立嗣之事,就是不想讓他參與預立新皇之事。而立攝政王為監國,則是變相剝奪他首輔的權利。

“參與預立新皇的兩位大臣:世續軟懦,自然惟太后之命是從;南皮是漢人,本身就有忌諱,加上身體欠佳,時日無多,也不會強爭。以後新皇登基,這兩人也不會恃寵而驕,所以用得放心。等所有大事商議已定,太后這才拍電報給慶親王,讓他回北京。

“慶親王到北京,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除了贊成之外,還有什麼法子?當時項城一直在北京,而且和世續、南皮一樣都是軍機大臣,卻沒能參與到預立新皇這件大事中去,明眼人馬上就知道他已經失勢。項城也心知肚明,藉口自己腳病發作不便行走,以退為進。

“等孝欽太后去世,軍機處格局變成慶親王、項城失勢,南皮、定興年老,世續軟弱,攝政王主政的局面。這個局面給了攝政王很大的騰挪空間,又不必擔心事事掣肘,以後往軍機處塞人也方便不少。棣軒兄,你看看,孝欽太后是不是舉重若輕、信手拈來?”

吳同甲重重地了頭。

楊捷三又端起酒杯:“棣軒兄,此去湖北要多保重身體!”

“謝謝少泉老弟!以後湖北地面上有什麼需要愚兄幫忙,儘管寫信過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兒,不要見外。”吳同甲拍著iōng脯道。

“一言為定!”楊捷三將杯中酒一口飲盡,“棣軒兄,最近立憲那幫人鬧得很兇,尤其是長江沿岸省份,你到任之後可要一切心!”

吳同甲飲完酒,一邊把玩著酒杯一邊道:“可不是麼?聽我的前任,還是預備立憲公會的會長呢。少泉你應該知道,今年六、七月份的時候,預備立憲公會曾經給憲政館發電報,要求兩年之內開國會。兩年?痴人夢。

“他們也就是鬧鬧罷了。梁黨組織的政聞社不也給憲政館發電報麼?他們是要求三年之內開國會。太后赫然一怒,查禁了政聞社,他們馬上就消停了許多。聽制臺陳大人對西學、立憲之物不敢興趣,我到了之後和他溝通一下,於此類社團稍加薄懲,定然能讓湖北天明日麗。”

楊捷三mō著額頭:“今年年中,朝廷頒佈了《各省諮議局章程》以及《諮議局議員選舉章程》,要求各省在一年內辦齊。據如今各省都在籌備,這樣折騰下去,國家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啊?”

“誰知道?八月份頒佈的《憲法大綱》,九年之後召開議會。自古以來,聖賢的書上就寫著‘天無二日,土無二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而且自三皇五帝以降,國人就習慣主上乾綱獨斷、一言而決的傳統。以後萬一真開了議會,人言人殊,各謀己利,罔顧國家,這天下還是祖宗的天下麼?”吳同甲也很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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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個月,安徽安慶的luàn黨又起事了,他們一度攻下安慶,知府、同知、通判都死於難。安徽巡撫調遣大軍,歷時40天才戡定此luàn。”

酒酣耳熱之際,這些沉悶的話題,覺得整個人都開始昏沉起來。吳同甲起身用力推開窗子,寒風夾著土腥味撲面吹來,jīng神頓時為之一振。

楊捷三也來到窗前,順著縫隙往外看去,因為鉛雲遮住天空,四周都是黑沉沉的一片,連狗叫都沒有一聲。幾粒燈火綴在天際,約略可以見到遠處潛伏在黑暗中的城mén和宮殿。寒風從縫隙漏進來,他頓時打個寒戰:“棣軒兄,這天不會變吧?”

“應該不會吧?”吳同甲也有些吃不準,只好含糊地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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