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元起那幾個翰林官所做的詩是順口溜,其實是汙衊,畢竟人家的詩講究平厭押韻,是標準的七言絕句:至於他自己酒勁湧,隨口念出的四句,才真真是順口溜。且不論平厭,便是連基本的押韻也沒遵循!要知道在平水韻裡,“戈“、“何“兩字屬於下平聲“五歌“部,而“破“字則是去聲“二十一個“部的,押不到一塊兒去。

唸完這四句歪詩,發洩了胸中怒氣,孫元起馬就後悔了:記得昨日老大人千叮嚀、萬囑咐,讓自己遇到同僚一定要忍耐,不可因為一時意氣,傷了顏面。誰成想,這杯中之物一多,便把這些忠告全忘了!

當然,歪詩念也就念了,可這順口溜裡所描述的東西,乃是一種萬萬不得的大殺器,如何能分辯與這班嘴沒把門的翰林官聽呢?

算了,不清就不。想到此處,孫元起更把醉態裝出十二分來,朝桌諸人胡亂一拱手:“晚輩不勝酒力,先行告退。請諸位前輩海涵!“

完不待桌人挽留,便踉踉蹌蹌地走出了房間。讓等在門外的老鄭會了鈔,自己往驕子裡一躺,頓時癱倒在裡面,人事不省。

且孫元起走後,酒桌一時間出現了冷場。半晌,朱汝珍跳了起來,攘臂大呼:“這個野翰林所吟的歪詩,與宋江刺配江州,在潯陽樓所題的反詩何其相似!古人,詩如其人。誠不我欺!此人狼子野心,昭昭若揭。我等何不聯名奏,參他一本?”

許澤新微微搖頭:“他念的打油詩,第一句“九州動盪起幹劃倒是有些違礙。然而第二句“酸儒文章能如何”只是罵人的話,寫進奏本裡,怕是有些煩讀聖聽?”看我霹靂一聲響,一句,自承是爆竹?洋炮?雷霆?不清楚。最後一句“便把萬國膽嚇破1,的乃是外國,與我大清無涉。如果奏去,逃不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八個字,他最多落個獲譴降職的處分。要知道,他可是孫壽州中堂的猶孫,如果和他撕破臉面,恐怕不美?”

頓了一頓,又道:“再者,即便比附,也不當用宋江的反詩,而是最好用唐末反賊黃巢的《不第後賦菊》。”

朱汝珍聽他罷,有些臉紅。原來他的反詩,乃水滸傳》第三十九回中,宋江酒醉後在潯陽樓題寫的詩作,全詩為:“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確實和孫元起的順口溜有幾分相似。可一來宋江中的人物,那首詩自然是虛構的,用來比附,自然不當。再者,《水滸傳》在正統文人眼裡,屬於是教誘犯法、壞人心術的“誨盜之“有一段時間曾被嚴禁刊傳藏閱。平時大家日常讀讀,自然無所謂,可把它寫進奏摺裡,用它來攻擊別人謀反,就有像鳥鴉落在豬身看的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

許澤新所推薦的黃巢《不第後賦菊》,全詩是:“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和孫元起的順口溜也有些神似。他向朱汝珍推薦,自然是希望朱汝珍能個摺子,彈劾孫元起。成功了,當然大家皆大歡喜:不成功,與自己也毫無瓜葛。即便孫元起他日東山再起,這筆賬也記不到自己頭。

朱汝珍也只是嘴叫得歡,見大家都沒有動手的意思,心中其實早已息了參奏的念頭。

年齡最大的陳伯陶,這時候幽幽地了一句:“此子包藏禍心,將來必能作賊!“

座諸人都是飽讀經史的,自然知道陳伯陶所言“必能作賊“乃是出自《世新語》中的一個典故:“石崇側,常有十徐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側。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故事裡面提到的這個“王大將軍“是東晉初年的著名權臣王敦,他曾與王導一同協助司馬睿建立東晉政權。永昌元年勉年,王敦以誅劉槐為名進攻建康,擊敗朝廷軍隊,自任丞相,誅殺周跋等人,在武昌遙控朝廷,曾一度想謀權篡位。史稱“王敦之亂“。用來王敦來比擬孫元起,自然寓貶於褒、寓褒於貶,褒貶兼有,而貶大於褒。

聽了陳伯陶的話,諸人不由暗暗頭。

只有劉春霜心裡在想:你們都“詩如其人“都他所做的詩是反詩,怎麼就想不到趙匡胤,想不到“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萬國明“這句詩呢?話回來,這個孫元起真是個趣人,等下次見面,定好好和他聊聊。

再爛醉如泥的孫元起,被驕子抬回了後海的寓所,一覺睡到傍晚五、六。睜開眼時,屋中昏黃一片。清末的白酒,可沒有用食用酒精勾兌的,全是純糧釀造。醉酒醒來,頭倒不疼,只是頭重腳輕、胸中煩惡。

孫元起口渴得厲害,想起身取些茶水喝,只覺得手腳疲軟,半天才在床坐起身。外面有人,聽見動靜連忙進屋。一看是老趙,有心想自己口渴,可嘴張了半天,乾燥嘶啞的嗓子也沒發出什麼聲音,只好勉強用手指了指嘴。

老趙道:“老爺,您是要喝水?”

孫元起微微子頭。

老趙急忙取來一大碗涼白開,服侍孫元起喝完。這才道:“老爺,剛剛老太爺府來人,讓你醒酒之後,過府一敘。”

叔祖父這麼著急找自己,又有什麼急事?孫元起不敢怠慢,用井水洗了臉,又吃了幾牙冰鎮西瓜,才覺得意識稍微清醒。便急忙坐回驕子裡,被一路抬到廉子衚衕。

門房早已得了老大人的指示,見孫元起,趕緊把他到房領。可是孫元起手腳還是軟的,這幾步路走得是左搖右晃。門房只好半扶半拖,把孫元起送到房門口,這才退了下去。

走進房裡,就看見老大人在昏暗的油燈下讀。孫元起急忙前磕頭請安,老大人不知太入神,還是故意假裝看不見,半晌不做聲。對於這個叔祖父,孫元起那是敬畏有加。甚至可以這樣,在整個大清,能讓孫元起心甘情願磕頭的,也只有他。見他不做聲,孫元起也不敢自己起來。

足足過了有半盞熱茶的工夫,老大人才放下卷,板著臉問道:“聽,你今天中午和同僚喝酒去啦?”

元起恭敬地答道。

“聽你還寫詩啦?”

“……“……老大人是順風耳、千里眼還是葉的?怎麼自己幹啥,都逃不過他老人家的掌握呢!當下只有老實回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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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百熙,你是長本事啦?還是《水滸傳》看多啦?什麼時候學會寫反詩的?”老大人雖然語氣和善,可任誰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氣。

“侄孫那是酒後亂語……“……

老大人冷笑道:“只怕別人以為你是酒後吐真言!“

孫元起怕老大人肝火太旺,他老人家年齡那麼大,萬一有個閃失,那就百死莫贖了。當下也不辯解,只是低頭認錯:“侄孫錯了!“

“愚蠢!荒唐!幼稚!“老大人到這裡,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毛筆、水注都跳起來,“老夫昨天叮囑與你的?如何一夜之間便全忘了?那些老翰林,一輩子鑽在堆裡出不來,你和他計較什麼?不嫌自損身價麼?……“……

老大人暴風驟雨般地i斥了孫元起半個時,才平息了胸中的怒氣,最後道:“《論語》中,“不貳過”百熙你要吃一塹長一智,以後不能再任性使氣、胡言亂語,記住了麼?”

“侄孫記住了!“

本來以為老大人到此為止,自己可以起身了。

要知道跪了這麼長時間,腿早就脹痛得厲害。

老大人又道:“既然和同僚鬧翻了,你在翰林院也不便久呆。這樣,等過完年看看有沒有差事,把你外放出去歷練幾年,順便長見識。”

“啊?”孫元起頓時驚訝出聲:外放出去歷練幾年?那學校怎麼辦!

老大人似乎猜出孫元起的心思,道:“怎麼,放不下你那所學校?些年,你出國動輒半年、一年,學校不也沒事麼?如今你在國內,如何反而放不下了呢!再,難道你打算一輩子就守著這學校?百年之後,萬一你物故了,是不是學校就停了?”

“……“……

“吾意已決,你回去之後就開始準備!“老夫人斬釘截鐵地道。

事到如今,孫元起只好屈從,不情不願道:“哦。”

“那你起來,別跪著子。”老大人這才赦免孫羌起的跪刑。

結果孫元起在地折騰半天,還沒有爬起來。老大人隔著桌,看孫元起沒有做回椅子,便問:“怎麼啦?還有什麼事?”

孫元起無奈地答道:“腿跪麻了,一時間站不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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