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山。

長長的迎親隊,在山腰迤邐而行,十數樂手敲鑼打鼓,吹著嗩吶竹笙,演奏著風格迥的曲子。

一個皮膚黝黑、顴骨高聳的年輕男子,滿臉志得意滿的笑容,騎著一匹白馬走在隊伍最前。

他身著苗族盛裝,腰間挎著銀鞘寶刀,不僅頭上插著花,胸前還捆了一朵紅綢紮成的花,一看這打扮就知道他是新郎。

新郎身後並不是新娘的喜轎,而是十二個袒胸露懷、體格健壯的苗人,這些苗人兩兩一組,抬著碩大的籮筐,籮筐中裝著新孃家的嫁妝。

籮筐四面和頂上,貼著紅底黑字的“囍”字紙帖,從那彎成拱橋的扁擔來看,這家小姐的陪嫁就少不了。

隊伍最末還有十幾個挑夫,其中六人也挑著籮筐,不過他們的籮筐小一些,筐裡裝的是米、酒、糖、茶之類的生活物品。

至於剩餘那些人,則挑著一隻只竹簍,簍子裡裝著雞、鴨、鵝、豬等活物牲畜,這些東西都是新娘的陪嫁。

挑夫後面還有數人,他們肩頭扛著喜牌花旗,雖然打扮的也頗為喜慶,目光卻四處亂瞟,顯然注意力並不在眼前事上。

從其腰間彎刀來看,就知道這些顯然是新郎的朋友,專門請來幫忙護親的兄弟。

雖然這個年月搶親的不多,但打著搶親的名義,實則為了勒索錢財的並不少。

新娘的花轎在隊伍正中,這頂轎子與其說是花轎,還不如說是涼轎,除開轎子上纏的絹花、紅綢,和一般的竹涼轎、滑竿並無太大差別,一樣的四面透風。

花轎旁圍著六個小孩兒,分別是三男三女,這些娃娃穿得花花綠綠,就跟廟裡菩薩身旁的金童玉女似的,讓人一看就覺得吉祥喜慶。

他們手裡提著竹籃,籃子裡裝著桂圓、大棗、核桃、果脯、米糖,嘻嘻呀呀一邊走一邊打鬧,還時不時偷吃一塊籃子裡的東西,轎子裡新娘見了也只笑笑。

新娘一身大紅吉服,頭上戴著一頂銀冠,脖子上掛著一條繁雜精美的銀項鏈。

這些首飾本是苗銀打就,雖然輕便但卻鋥光瓦亮,讓人一看就覺得銀光閃閃、甚是扎眼。

但在這位新娘身上,這些銀飾不僅沒有喧賓奪主,反而讓這位國色天香的新娘看起來更顯白皙。

新娘臉上沒有新婚的喜悅,即便銀冠上掛著流蘇,周遭看熱鬧的旅人、跟來討喜錢的混混,也能在驚鴻一瞥中看到她那不喜不悲的面龐。

新娘那兩道的目光,似乎沒有放在騎馬挎刀的新郎身上,甚至沒關注整個迎親隊伍。

藉著花轎和銀冠的掩護,她默默注視著遠處那些行人,似乎那些吃瓜的群眾、看熱鬧的旅客,遠比兩丈開外那個新郎有吸引力。

“嗚爾嗚裡哇~”

“咣——咣!”

吹鼓手依舊演奏著苗族喜樂,初聽這曲子雖然有些鬧騰,但只要聽一會兒,竟然出乎意料的洗腦。

不過對師從音律大家、自幼學習聲樂的新娘來說,這樂曲確實過於粗糙。

注視著遠處那看熱鬧旅客的靴子,新娘收回目光,隨即露出一絲冷笑。

東廠番子,不過如此!

揉了揉發疼的耳心,她感覺就這麼一回兒,已被鬧得有些難受的,心中也開始煩悶。

若不是壇中那些適齡女孩兒,都已扮演過出嫁新姑娘,她也犯不著親身示範。

看來,是得想個法子了,總扮迎親隊伍也不合適。

正在這時,一串如鷹啼般的尖嘯,忽然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這嘯聲不僅尖銳,更是噓噓啦啦連成一串,就像被掐住脖子、抵死不從的老鷹,即使隔了這麼遠,也讓人無法忽視其存在。

新娘皺了皺眉,還在思考這尖嘯來自何處,忽燃一個挑夫緊趕兩步走上前,低聲道:“堂主你看,有人圍上來了!”

她連忙轉頭看去,只見之前那些遠遠跟隨,如圍觀群眾般的傢伙,竟然飛快向自己靠了過來。

見此情形,新娘猛地反應過來——不對,那聲鷹嘯是暗號!

隨即她大聲叫道:“敵襲,準備動手!”

話音剛落,喜樂立刻停了下來,幾個小孩兒飛速躲到一邊,其餘所有能戰之士,飛速取出了早就藏好的武器。

見苗人手持利刃,眨眼間便武裝起來,東廠番子也知道,自己身份多半是暴露了。

於是他們不再隱藏,倉啷啷拔出繡春刀,有條件的還露出了飛魚服,企圖用官服鎮場子。

一個方臉闊口大漢越眾而出,撕開身上外衣,露出內裡的飛魚服,大聲叫道:“錦衣衛辦案,閒雜人等迴避,前面結婚的苗人,襲殺天子親軍等同謀反,你們還不放下兵器?”

他提著繡春刀,大步流星趕到最前,衝那些嚴陣以待的苗人厲聲喝道:“我等來此辦案,只抓犯官林鎮南,若你等與此案無關,我們自不會找你們麻煩,現在立刻放下兵刃,老實接受搜查!”

然而他一番話說完,那些苗人依舊毫無反應,只是拿著武器,冷冷注視圍上來的那些東廠番子。

新娘敲了敲花轎,八個轎伕立刻將轎子放在地上,而新郎聽到這聲音,也立刻反應了過來。

他躍下馬背還刀入鞘,走到離番子總旗丈餘處,抱拳躬身一禮,用生硬的漢話說道:“見過大人,我們都是老實人啊,可不認識什麼林鎮南。”

那帶頭總旗冷哼一聲:“空口白牙,這誰說得清楚,總之要搜一搜才行。”

見那頭領毫不退讓,新郎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包銀子,小心翼翼的走到總旗身邊。

他臉上強擠出笑容,將銀袋子塞到總旗手裡,為難道:“大人,今天是小人大喜的日子,再拖下去只怕誤了吉時,能不能行個方便?”

那總旗接過銀袋,握在手中掂了掂,陰陽怪氣道:“嘖嘖,這起碼得有十兩吧?新郎官還真是大方!”

新郎賠笑兩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說這官兒莫非是嫌少?

隨即,他又摸出一錠銀子塞到那總手中,試探道:“大人不要嫌少,還請行個方便......”

“又是二十兩,嘖嘖!”

總旗也不推辭,接過銀子滿臉是笑,忽然指著新郎身後低聲驚呼道:“嚯,你小子有福氣,老婆竟這麼漂亮!”

新郎官見對方收下銀子,臉上還露出笑容,精神頓時為之一松,而這聲驚呼更是讓新郎一愣,真以為“新娘”露面了。

他下意識回頭去看,然而“新娘”依舊好生生坐在轎子裡,正想著這官兒為啥子說謊,就聽倉啷一聲。

隨即,他看到一臉陰笑,以及一抹雪亮的銀光。

“嗤——砰!”

刀光一閃而過,那總旗一腳踹在新郎胸口,大好頭顱落地同時,頸子斷口瞬間飆出一大股血泉。

“丹波!”

見新郎被殺,眾苗人睚眥欲裂,幾乎忍不住越陣而出,要殺那穿花衣的官兒為好友報仇。

然而沒有得到命令,他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暫時忍耐下來,不過從那一雙雙怒瞪的血眼,便可知他們心中殺意已達到了頂點。

忽然,新娘撩開珠簾,輕移蓮步走下花轎,手裡攥著根長鞭,俏生生擋在了所有人前面。

“嘶——”

新娘子一下轎,眾番子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姑娘雖帶著流蘇面罩,幾乎看不到完整容貌,但即便是影綽綽驚鴻一瞥,也能發現這是個絕代佳人。

“咕嘟——”

隨著此起彼伏的吞嚥口水聲音響起,卻本來滿是煞氣殺意的場面,頓時變得下流起來。

新娘沒有害羞,反而以寒如鐵的眼神,冷冷環顧群敵,最終視線落到了殺人兇手身上。

她輕啟朱唇,寒聲問道:“你為何殺人?”

那總旗貪婪的看著眼前尤物,隨手耍了個刀花甩幹刀刃殘血,這才回答道:“老子只說要搜人,就給老子三十兩,這不是心裡有鬼是什麼?”

新娘鳳目微微眯起,一字一頓道:“即便你依然要搜,不答應便是,為何一言不合就要殺人?這世上還有王法嗎?”

“王法?”

那總旗哈哈一笑,傲然道:“就你,也配和說談王法?好,看在你是個俏寡婦的份兒上,老子就告訴你——你那死鬼男人賄賂執法官差,阻擋老子抓捕朝廷欽犯,莫說是一刀殺了,就是把他活埋,道理也在我這邊!”

新娘聞言一怔,隨即平靜的說:“原來如此,看來是我想差了,反倒害了丹波......”

總旗以為新娘服軟,提刀遙指前方大喝道:“小的們,功名利祿就在眼前,萬不可讓這些苗人走脫一個!活捉這望門寡,就當是送給千戶大人高升的賀禮!”

“喏!”

數十上百個好手同聲大喝,音爆震得周遭竹葉亂抖,迎親苗人見官軍如此威勢,膽小的頓時齊齊變色。

新娘面不改色,冷冷道:“殺了這些狗官,為丹波報仇!”

見頭領發話,眾苗人立刻扔下嫁妝,如狼一般嚎叫幾聲,拿著各式兵器衝向東廠番子。

“烏合之眾!”

總旗撇撇嘴,不屑一顧道:“結陣、殺敵!”

“嚯!”

眾校尉齊聲大吼,隨即拔出繡春刀,三五成群迎敵殺去。

自己地盤出事,古公公不敢太張揚,所以帶的人並不多,但這數百錦衣衛可都是京中精銳。

平時操練就不說,其訓練方式更以戚家軍為師,除了單人勇武,也訓練了數人配合的小型陣法。

也就是這次需要低調,都只帶了隨身腰刀,若是按陣法搭配武器,這幾十個苗子,根本就不是一合之敵。

不過苗人中,也確實有高手,就比如那新娘子。

那新娘手持牛皮長鞭,端得是虎虎生風、殺氣凌凌,隨手一抖便能打中一人,只要被打中,便是皮開肉綻的下場。

若是被她鞭梢捲住,那更是必死無疑,輕而易舉便能將人甩來甩去,似乎和喝水一樣簡單。

幸好有陣法!

即便只用繡春刀結陣,但從整體來看,在人數佔優、戰術佔優的情況下,錦衣衛必佔上風,取勝也只是時間問題。

新娘膂力爆發,甩開長鞭絞住敵人脖子,隨即奮力一抖,將人扔出數丈距離。

只聽“砰”一聲悶響,那校尉打著橫撞在樹上,悽慘的落回地面,可即便他在地上翻來覆去打滾,那渾身碎骨帶來的疼痛,也沒有絲毫減輕。

而在他身旁,一個苗人口鼻淌血,躺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見有人比自己更慘,那校尉頓時心裡舒服,連胸腹的疼痛似乎也少了許多。

他撿起一根樹枝,將其死死咬在嘴裡,隨即身子一歪,匍在地上假裝死去。

反正我受了傷,也幫不上什麼忙,那還是先裝死吧!

然而他這番動作,正好被一個受傷的壯碩苗人看到,幾步趕到裝死男身邊,手起刀落便將其頭割了下來。

只可惜這苗人還未來得及開心,便聽身後風響,即便下意識矮身躲閃,背脊上依舊中了一刀。

他慘嚎一聲,手中彎刀狂揮亂舞,將敵人暫時殺退,可那敵人根本不講武德,一聲唿哨喚來隊友,立刻開始以多欺少。

心知好漢不吃眼前虧,壯漢強忍痛意拔腿就跑,趔趄衝向場中那紅色身影:“壇主,救命!”

紅衣新娘亦被圍攻,她抖開長鞭,鞭影如毒蛇般嘶嘶作響,勉強護住周遭一丈,未讓四個高手近身。

聽到屬下呼救,她毫不猶豫甩出長鞭,只聽鞭梢“啪啪啪”連響三聲,將那壯漢身後的敵人逼開了去。

沒了鞭影守護,和總旗一起圍攻的幾人,也頓時抓住機會,將身子擠進新娘一丈之內。

軟鞭雖能攥成尺長一團,但卻依舊是長兵,而且還是以鞭梢傷人的特殊長兵,敵人一旦近身,長鞭幾乎廢掉一半。

這個道理那壯漢也知道,見敵人即將近身,他也顧不得處理自己的傷,反而咬牙迎上前去。

方臉總旗冷冷一笑,心說真是不自量力,正要先殺壯漢,卻忽然聽到高呼救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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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他很熟,因為那人是留守山下,等著截敵後路的李總旗!

眼前良機難尋,但熟人有難也不可不救。

於是,他叫了聲“困住”,然後抽身退後,望向聲音傳來之處。

不遠處,一個狼狽的身影正奪命狂奔,似乎身後有怪物一般。

方臉總旗迎上前,正要問發生了什麼事,卻聽那李總旗怒吼道:“老方,我發響箭求援,你為何置之不理?”

方總旗一臉懵逼,疑惑道:“我好想記得鷹嘯響箭,應該是‘事情有變、一起動手’的意思吧?”

李總旗張了張嘴,頓時無言以對。

方總旗見他神情不對,立刻問道:“這個先不提,你那裡到底發生什麼了?”

李總旗長嘆一聲:“我遇到那姓陳的小子了!”

方總旗臉色微變,隨即皺眉道:“公公說若遇到那小子,只需避開就是,你發求援響箭作什麼?”

“避?怎麼避?”

李總旗痛心疾首道:“他一見到我們就下死手,我手下四十多個兄弟,全讓他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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