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殘酷的。韓晟昊從來不願意回憶。

但盧泰愚的這番旨意使他不得不走回過去,走回那悽風苦雨而欲哭無淚的歲月,使他又經受一次嚴酷的磨礪與碾壓……

每回憶起那段往事,他常常有一種粉身碎骨的感覺。那感覺,真像有巨輪從他瘦小的身上碾過去一樣。他彷彿能聽到自己骨骼的斷裂聲及皮肉的撕碎聲……

撿條命逃出血腥的戰爭

一九四七年四月末的一天下午。

天空飄著零星小雨,這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場春雨。如絲的小雨落在燒焦的枯草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天空黑雲如鐵,籠罩著這蒼涼的世界。空氣昏濁而沉悶,好像要下一場暴雨或冰雹似的。

就在這天下午,從遠處走來一個步履蹣跚的年輕人。他長得瘦小枯乾,臉色憔悴,身上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大布褂子。布褂子偶爾被風掀起來,露出裡面被彈片燒了許多窟窿的破棉軍衣。但不難看出,他疲憊不堪的臉上,卻流露著急切的興奮。

是啊,這個剛剛在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的年輕人,正向自己的家鄉走去,他怎能不高興呢?

此刻,他就像一隻風雨飄搖的小船,剛剛經歷過一場殘酷的風暴洗禮,正焦急地向著家鄉的港灣駛去。在他看來,家鄉的港灣安全寧靜,沒有風浪,能給他以生命的安全保障。親人的笑臉,更是縫綴他身心創傷的最好針線。

但,年輕人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家鄉的港灣並不是他棲息的搖籃,而是撕碎他人生小舟的一股狂飈。他的小船沒有駛向家鄉的港灣,而是駛向了一股深可不測的漩渦。這股險惡的漩渦改變了他一生的航向……

他不會知道這一切,就像要死的人不會知道死神在門外等他一樣。

他天性幽默樂觀,邊走邊摸著後腦勺上一塊長長的疤痕,心裡還自我調侃著:“韓早先啊韓早先(他原名叫韓早先),你真算命大。這炮彈皮再深一點兒,你腦袋不就開花了嘛!要真開花了,還能回家看老孃了嗎?嗨,當初也真是瞎胡鬧,心血來潮跑去當國民黨炮灰幹啥?差點把小命都丟嘍!”

這時候他的人生就像眼前的天氣一樣,渾渾沌沌,噩噩耗耗,一片昏暗,也分不出個東南西北來……

幾個月前,被日偽統治了十幾年的金華小鎮,一夜之間,日本鬼子突然滾蛋了!人們還沒來得及收拾起欣喜若狂的勁頭,不知從哪忽然又開來了一幫陌生人,其中還有幾個梳著短髮的女子。他們腳穿草鞋,身穿破棉衣,操著南腔北調的口音。

鎮上的人都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有人說他們是共產黨,有人說他們是紅鬍子,專門搶有錢人家的東西,抓念大書的!一時,小小金華鎮搞得風聲鶴唳,家家門戶緊閉,誰都不敢出門,只從門縫裡偷偷窺視著空蕩蕩的小街。後來聽說,這就是窮人的軍隊——解放軍!

沒過兩天,這些人開始笑容可掬地走東家串西家,宣傳馬列主義,動員窮苦百姓團結起來翻身鬧革命。一些從不敢抬頭做人的窮人,開始挺胸凸肚揚眉吐氣地挺直了腰桿,攥起了從來不敢攥緊的拳頭……

這時,幾個念大書的同學偷偷來找他,說:“韓早先,咱們還是跑吧,免得讓解放軍抓去革命!”

當時,人們都不知道什麼叫“革命”,更不知道要革誰的“命”?

正在縣中學當國文教師的他,鑑於這裡“風聲鶴唳”的形勢,沒有多想,就盲目地跟著幾個同學匆匆忙忙跑到瀋陽,想去投奔國民黨的軍隊。當時,他們還是比較信奉國民政府的。可他們到瀋陽一看,到處是一片混亂景象,比金華鎮還糟糕!很多年輕人正往解放區跑呢,去投奔共產黨!

當時,國民黨按照“波茨坦公告”正在接收瀋陽。陳誠有令:三種身份的人不準使用,一是偽軍警人員;二是偽公教人員;三是偽大學生。

因此,許多知識青年及偽滿公教人員,都紛紛投奔共產黨。他們說:“此處不長爺,只有養爺處。處處不養爺,老爺八路去!”

當時,國民黨在老百姓中很不得人心,被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的東北老百姓,流傳著這樣的民謠:

“盼中央來想中央(中央軍),盼來中央更遭殃。女人上街剃禿子(怕被強X),男人出門不回鄉(怕被抓壯丁)!”

韓早先他們這幫學生恰恰就是陳誠所說的“第三種人”,因此找了幾家部隊都不肯收留他們,罵他們是偽學生,二狗子,漢奸!他們氣不過,回罵對方,“你們才是二狗子!”有幾個人灰心喪氣地打道回府了。他和幾個同學不甘心,又找到國民黨的新二十五師,師長王大麻子,好說歹說總算留了下來。

部隊得知他是大學生,又寫一手好字,就分配他當了一名政治幹事。

其實,他一天政治幹事也沒幹,唯一的任務就是一天到晚跟著部隊瞎跑,馬不停蹄地行軍。一到夜晚,就被爆豆似的槍炮聲包圍著,“嗖嗖”的子彈像流星似的從頭頂上穿來穿去,說不定哪下子就被子彈穿了糖葫蘆!有時候,會突然聽到一聲嚇人的呼嘯,一個黑葫蘆樣的東西猛地飛過來,有人急忙大喊一聲“不好!”抱頭就往草叢裡鑽。可是晚了,黑葫蘆一頭扎了下來,“轟”一聲爆炸了,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幾個並不相識的弟兄猝然倒下去,在枯草中發出呼爹喊娘的慘叫聲……

這一切就發生在他身邊,嚇得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的腦袋還在不在頭上了?

最後一場戰鬥打得非常激烈,解放軍向他們萬炮齊發,士兵的屍體像秫秸似的,一排排地倒下去,伸手一摸,草尖上全是黏乎乎的鮮血。那天深夜,大概是攻打四平附近的公主嶺,他望著被流彈燒紅的天空,心裡充滿了無邊的恐怖,覺得那一聲聲呼嘯的炮彈都是衝自己來的,時常下意識地摸摸腦袋。

他非常後悔不該盲目地跑來當這炮灰,長這麼大,啥時候受過這種罪?他是在眾星捧月般的寵愛中長大的,是金華鎮遠近聞名的韓家小公子!現在,他不知怎樣才能逃脫這種腦袋掛在槍口上的鬼日子?這時,就在他六神無主胡思亂想的當兒,一顆黑葫蘆忽然尖嘯著衝他飛過來,他本能地抱著腦袋就地一滾,一聲巨響過後,他只覺得眼前一團漆黑……

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鮮血淋淋地躺在大帳篷搭成的野戰醫院裡,周圍全是哭爹喊娘、缺胳膊少腿的傷兵員。過後他才知道,這天夜裡新二十五師全軍覆滅了。他算幸運的,炮彈皮把他後腦勺炸開一條大口子,被人抬下火線縫了九針,撿了一條小命。

第二天,他被送進瀋陽鐵西區一家工廠改成的臨時陸軍醫院裡。

後來,他遇到了一位同學,兩人決定一起回老家。於是,這位飽嘗了戰火洗禮的韓家小少爺,終於逃出了戰爭,逃出了血腥與恐怖。路上,那位同學提前到家了,剩他一個人向著吉林長白縣金華鎮的家鄉走去……

突來的厄運,莫須有的罪名

這天傍晚,天晴了,殷紅的夕陽掛在西天的地平線上。這個逃出戰爭的人,終於來到了金華鎮的大門外,距離日夜思念的家只剩一步之遙了。

一看到金華鎮那熟悉的青灰色石頭城廓,看到那縷縷飄向空中的嫋嫋炊煙,他這顆被炮火蹂躪得已近麻木的心,突然想嚎啕大哭一場,以洩數月來所遭受的恐怖與磨難。但他沒哭,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只感到一種渴盼已久的鄉情,像涓涓細流,在心裡流淌著,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它盪滌著戰爭遺留下來的血腥味。兵荒馬亂的年月,還有什麼比家更溫暖、更安全、更令人嚮往呢?韓早先早就想好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飽飽地美餐一頓。他已經好幾個月沒吃一頓像樣的飯菜了。他恨不得一步就跨進家門!

此刻,他非常想家,想念妻子、孩子,及自己的父母……

然而就在這時,一根看不見的命運之手,悄悄地撥了他一下,把他撥向了一條崎嶇不平的茅茅小道,而不是他所嚮往的家鄉大道了……

他的命運突變,是隨著幾個黑衣人的出現而開始的。

當時,他並沒在意幾個走近的陌生人,到家了,遇到什麼人都不覺得可怕。鄉裡鄉親的,有什麼可怕的?

幾個黑衣人來到他面前,並沒詢問他什麼,只用冷冷的目光把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似乎在印證著什麼,其中一人說了一句:“跟我們到鎮公所去一趟!”

他很不情願,我是回家的,幹嘛讓我去鎮公所?

但他還是跟他們去了,因為他發現,這幾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一種很有背景的威嚴。他並不害怕去鎮公所。鎮公所的幾個人他都認識,有的還是他父親的老朋友。可是一進鎮公所的大門,他頓時覺得很愕然,原鎮公所的人一個都不見了,全都是陌生面孔,而且來來往往都親切地喊著“同志”,而不像以往那樣稱某某先生了。他不明白什麼叫“同志”?誰和誰是“同志”?

一個姓吳的年輕人很客氣地接待了他。他是韓早先的小學同學。

他問姓吳的,“找我什麼事?”

姓吳的說:“我也不清楚,請你到縣公安局去一趟!”

他很不高興,“去公安局幹什麼?我又沒犯法?”

姓吳的笑笑,說:“到那你就知道了。”

於是,他由幾個人“陪著”,坐著一輛馬車向三十裡外的長白縣城駛去。

此時,天色已晚,沉沉暮靄籠罩著這輛匆匆行駛的馬車。他不說話,沒有話可說,心裡充滿了沮喪與疑惑,眼看到家門口了,又發生了這種事……

夜幕低垂時分,他們來到長白縣政府,他被帶到一位身穿藍制服、長得文質彬彬的青年人面前。

他首先開口,天真地問文質彬彬的年輕人:“找我什麼事?能不能快點說,說完好讓我回家!”

那人含蓄地笑笑,說:“別著急,明天再談!”

他很生氣,可又沒法子。他被送進一間小屋裡,屋裡住著一個先他一步的中年人。這人見他進來,臉上無一絲表情,只用一雙注滿絕望的眼睛瞟了他一眼,再不說一句話。悶在葫蘆裡的韓早先幾次搭訕著跟他說話,問他的來歷,問他為什麼來到這裡?也好琢磨一下自己的處境,可那人就是不吭聲,最後只說了一句,“姓張,當老師的。”再就無話了。

韓早先覺得這人很奇怪,又不好說什麼,只在心裡胡亂猜測著:為什麼把我送到這裡?是因為當兵的事嗎?當國兵的人多了,他們為什麼沒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終究分析不出原因,幾次想跟門外站崗的人套套近乎,可一臉嚴肅的哨兵卻像木雕似的,根本不睬他。但他心裡並不感到害怕,覺得自己沒幹什麼壞事,沒什麼可怕的!

可是,歷史的誤會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第二天,他被叫進一間辦公室,那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讓他坐下,然後開始了一番令韓早先摸不著頭腦的審訊。後來得知,這人是解放軍遼東軍區司令部政治處的秘書,姓焦。

焦秘書一臉溫和地說:“韓早先,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好好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問你,指揮你們‘五一暴動’的領導現在什麼地方?”

“‘五一暴動’?”韓早先一怔,如墮五里霧中,反問一句,“啥叫‘五一暴動’?”

焦秘書笑笑,說:“‘五一暴動’就是**聯盟鐵血團搞的反革命暴亂活動!你是**鐵血團團長,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能不知道?”

韓早先一聽急了,忙說:“啊,你說鐵血團的事啊,那是日本狗子投降以後,一幫青年為了維護地方治安臨時組織的。大家選我當了幾天頭,什麼事都沒幹!誰說要搞‘五一暴動’?我當了好幾個月的國兵,剛回來,還沒到家呢,根本不知道這事啊?”

焦秘書又笑笑,不緊不慢地說:“可有人揭發你是‘五一暴動’的總指揮?”

“什麼?我是總指揮?誰這麼胡說八道?”韓早先頓時火冒三丈。

“是你的同夥吳同桂揭發的!”

一聽到這個名字,韓早先頓時怒火中燒,吳同桂是他的小學同學,是鐵血團的副團長。

日本鬼子剛投降那陣,金華鎮一時成了兩不管之地,治安很亂。從瀋陽一帶跑過來大批逃難的。這些人一會兒說中央軍要來了,一會又說毛澤東的大部隊要來了。搞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寧。

這時,鎮上來了一個老師,說是吳同桂的姐夫。這人身穿藍大褂,一雙躲在眼鏡後面的眼睛,總像藏著許多看不透的東西似的。他一來就說共產黨如何如何壞,殺人放火無惡不做,搞什麼“共產共妻”,絕不能讓共產黨進來等等。

從不知共產黨為何物的老百姓嚇得要死。那個老師又乘機煽動大家成立青年自衛團,說用來抵抗共產黨。全鎮的人一聽他有如此高見,都很聽他的,就組織起二十來個人,吳同桂找韓早先也參加了,而且推舉他這個全鎮有名望的韓家小少爺當了團長,吳同桂任副團長。

那個老師給自衛團起名叫“**聯盟鐵血團”。韓早先不解其意,問他:“為啥叫這麼個名字?怪蹩嘴的!”那老師卻說:“這表示熱情、緊張、團結!”

鐵血團成立以後只開了一次會,什麼事都沒幹。不過那個老師一直沒參加這個鐵血團,他每天挑只糞筐到處轉悠。直到許多年後,韓早先才尋思過味來,大概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國民黨特務,他韓早先只不過是當了替罪羊罷了。

他不明白,吳同桂為什麼要給他扣上這頂坑人的帽子?直到半個世紀後的今天他都沒明白。這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同學,為什麼要坑他?而且坑了他一輩子!

儘管他不知道“五一暴動”是怎麼回事,但從對方的問話中已明白了這不是什麼好事,就氣憤地說:“吳同桂胡扯!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動’是咋回事。”

焦秘書卻說:“不要動氣嘛,你搞沒搞‘五一暴動’?我們會搞清楚的!我們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你是鐵血團團長,總有問題可交待吧?希望你能認真坦白交待自己的問題。”

韓早先受不了這種冤枉,怒氣衝衝地反問對方:“交待啥問題?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動’是咋回事?你讓我交待啥?”

“韓早先,我再重複一遍,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們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末了,焦秘書把一沓白紙和一隻鋼筆放到韓早先面前……

第一天的審問就這樣不了了之。韓早先連“坦白”是怎麼回事都不明白,更不知道那可惡的“五一暴動”是啥東西了?只恨當初不該聽信吳同桂的話,不該當那該死的團長,到頭來又被吳同桂扣上這莫須有的罪名!他感到既氣憤又迷茫。不過,他並沒把問題看得有多麼嚴重。他相信事情總會搞清楚的。

這時候的他在政治上還相當幼稚,對中國時局的認識還只是一張白紙,顯然不會知道問題有多麼嚴重。當時,國、共兩黨正進行著爭奪中國政權的最後戰鬥。剛剛在長白地區奪取了部分政權的中國共產黨,對那些企圖推翻自己政權的國民黨暴亂分子,當然不會客氣了!

據說當時,一幫國民黨的頑固分子蓄謀五月一日發動暴亂,企圖從共產黨手裡重新奪取政權,被共產黨及時破獲了,目前正在抓捕要犯。而這起震驚長白一帶的暴亂主謀“桂冠”,竟戴在了韓早先的頭上。可想而知,這位韓家小少爺的前景將意味著什麼?

但,歷史是會發生誤會的。

回到住處以後,並不瞭解這一切內幕的韓早先,把焦秘書給他的紙筆摔了一地。

“什麼暴動不暴動的?我才不知道那些鬼東西呢!我不寫!我沒什麼可寫的!”

他在屋裡大發脾氣。門外的警衛一連幾次探頭看他。

就在這時,一個長相秀氣、梳著齊耳短髮、穿著灰色上衣的姑娘,伴著一片夕陽走了進來。

“張秀英!你怎麼在這?”韓早先又驚又喜。

這位長相出眾的姑娘是韓早先的小學同學,也是鐵血團的成員。他曾經深深地愛戀過她,只是從沒有表白過。

可是,這位曾使他動過心的女同學卻緘口不語,只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怔怔地望著他。

他急了,斥責她說:“你啞巴呀?怎麼不說話?”

現為焦秘書手下工作人員的張秀英,當然不敢輕意開口了。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一聲不吭,只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望著他,不時地瞟一眼門外……

“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讓我坦白交待,啥叫坦白?我坦白啥?鐵血團的事你是知道的,只不過瞎胡鬧幾天就完事了!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動’是咋回事,反倒說是我暴動總指揮!你說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見到老同學,韓早先恨不得把一肚子委屈都一吐為快,可是無論他說破了天,張秀英的嘴就像抹了鰾膠似的,末了只留下一句話,“明天上午十點,我來取你的交待材料!”說完轉身走了。

韓早先望著女同學的背影,心裡既氣憤又迷惑,百思不得其解: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那麼要好的同學,見了面連句話都不敢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沒有人能向他解釋這一切。

是的,世界確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世界再也不是原來的世界,中國再也不是原來的中國了!中國共產黨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殲滅著國民黨的幾百萬軍隊。一場震撼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的土改運動,正在東北剛剛解放了的土地上,大張旗鼓地拉開了序幕……

然而,這位韓家小少爺並不瞭解這一切,即使瞭解了也不可能逃脫,因為他是屬於那個被革命階級中的一員。更為嚴重的是,他被訛傳捲進了一場國民黨特務蓄謀暴動的案件,而且被認為是暴動頭子,事情就更難辦了。但,一直矇在鼓裡的他,仍然按著以往的人生信條和個性,對待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這只能促使事情朝著相反的方向轉化了。

“嗨,你小子還不明白呀?世道變了。地主就是罪!有錢就是罪!亡國奴就是罪!”一直沉默不語的老張,忽然說出了這番話。

這不能不使韓早先感到驚惑。他不明白,有錢為什麼是罪?地主為什麼是罪?最後那句話更使他大為氣憤。

“亡國奴是什麼罪?誰願意當亡國奴?哪個中國人願意當亡國奴?”

“人家說你是罪就是罪!”

“胡扯!誰說是罪就是罪嗎?”

“嗨,你還……”老張欲言又止,搖搖頭,嘆息兩聲又陷入了沉默。

這一夜,韓早先是在百思不解的氣憤中度過的。

第二天上午十點,張秀英準時來取韓早先的交待材料,一看滿地扔著白紙,不禁一臉驚訝,“你怎麼一個字沒寫?”

終於聽到她說話了,韓早先一肚子的氣惱一下子迸發出來,搶白她道:“你還會說話呀?我還以為你啞巴了呢!我寫什麼?你讓我寫什麼?我沒什麼可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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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寫吧,不然的話……”張秀英望著他,仍然是一臉欲言又止的複雜。

但韓早先看不透她臉色後面的東西。他只是很生她的氣,覺得她太不夠朋友了,同學一場,而且兩人之間還有那種心有靈犀的關係,到了這種時候,怎麼連一句真話都不肯說呢?

“我就不寫!我不信他們能把我拉出去槍斃嘍!”

張秀英見他如此執拗,知道說服不了他,只好拿著沒有一個字的白紙走了。

韓早先下午又被叫出去受審時,文質彬彬的焦秘書一掃昨天的溫和,變得異常憤怒,就差沒拍桌子了。

“韓早先,你態度不好!這樣下去後果自負!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應該老老實實交待自己的罪行!”

韓早先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句話。儘管他念過師範大學,但學過的詞典裡沒有這句新名詞。他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可他又不敢問,只在心裡默默地重複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重複幾遍之後,終於悟出了其中的意思。可他終究不知道應該怎樣坦白?怎樣才能不抗拒?他不明白自己的罪過到底在哪裡?如果知道罪過,他真想一吐為快,何必這樣憋著活受罪呢?

後來,張秀英再次給他送來紙張時,提醒他一句,“你就把你的過去好好寫一寫……”

“過去就是罪過嗎?”

聽他這麼一問,張秀英不好再說什麼,轉身走了,留給韓早先的仍然是一個灰色的迷惑。傍晚的陽光正照在她灰色的上衣上。

眾星捧月下的富家小少爺

韓早先不知道自己的罪過究竟在哪裡?

但張秀英的這句話,卻使這顆剛剛從戰場上掙扎出來、現在又被禁閉起來的心,忽然變得十分柔情,十分脆弱,深深地懷戀起自己的家鄉來,懷戀起那種寧靜而富裕的生活……

他最早的家住在鴨綠江邊的梨田洞村。這裡風景優美、景色怡人。門前是浩浩蕩蕩的鴨綠江,屋後是一座蒼蒼鬱郁的老山。山上長著枝幹虯勁的婆娑老松。一到了春天,隔江相望,能看到對岸朝鮮山上盛開的金達萊,滿山遍野,鮮豔欲滴,像一片片燃燒的火,又像一朵朵落山的霞,美極了。

鴨綠江水如青如碧,如藍如玉,遠遠看去,水裡就像藏著無數的鴨蛋,因此才得名鴨綠江。鴨綠江一瀉千里,悠悠盪盪,日夜從他家門前流過,流出多少財富,多少故事?

夏天,穿著拖地長裙、能歌善舞的朝鮮族姑娘們,三五成群地坐在江邊光滑如砥的石頭上,人人手拿一隻小棒錘,一邊敲打著石板上的衣物,一邊唱著美妙的歌曲……

“啊裡啷,啊裡啷,啊拉里啷……”棒錘聲聲,歌聲悠揚。飛舞的棒錘伴隨著歌聲,一上一下地起落,節奏十分鮮明,敲打出一幅美妙的洗衣圖。

歌聲和棒錘聲傳得很遠,越過寬闊的江面,一直傳到對岸的朝鮮山上。江中偶爾有小船駛過,就會傳來小夥子調逗的戲謔聲,“哎,唱得好啊,再給小哥唱一個!”

當姑娘們沉浸在自己營造的藝術氛圍中,正自得其樂,常常會有人躡手躡腳地湊近她們背後,手捂嘴巴突然大喊一聲,“唱得好!”嚇得她們“啊呀”一聲大叫,接著就會群起而攻之,捧起江水向那個突然襲來的調皮蛋潑去。江面上蕩起一陣吱哇亂叫的嘻鬧聲……

那個調皮蛋不是別人,就是此刻被關在小屋裡交待罪行的韓早先。

但後來,這種和諧寧靜的生活被日本鬼子的鐵蹄徹底踏碎了。

鴨綠江不僅給人們帶來歡樂,更給人們帶來財富,無論冬夏都是滾滾財源的重要通道。

冬天,江面上結成厚厚的冰,人們就在晶瑩剔透的冰面上拉起馬爬犁。東方剛剛透出矇矇亮,冰道上就響起了馬兒的噴嚏聲,車老板粗獷的吆喝聲,以及震天響的鞭梢兒聲,遠遠聽來,就像一首動人的爬犁交響曲。長長的馬爬犁帶著滿身霜雪和哈氣,滿載著木材或山貨起程了,向著臨江方向進發。再回來時,馬爬犁上空了,車老板的腰包卻塞得滿滿的,鞭子抽得“啪啪兒”響,十里八村都能聽見這清脆的鞭梢兒聲。

夏天,人們就在江上放木排,放排的景象十分壯觀。幾十個木筏子連成一條長長的木排。木排上搭著住人的房子,遠遠看去就像一幢幢水中樓閣。一座座樓閣在江中排成長長的一溜,就像一排整裝待發的軍艦,那才雄偉壯觀呢。

放排那天,天剛微微透亮兒,就見一個留著齊胸大鬍子、人高馬大的放排老大,雙手叉腰站在排頭上,衝著江岸粗門大嗓地高喊一聲:“放排嘍——”

於是,一排水中樓閣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順流而下,直向丹東市駛去。

這個放排老大不是別人,就是韓早先的父親韓仁泰。他管父親叫爺,這是韓家的規矩。

在韓早先童年的記憶裡,跟著大人放排是他最高興的事了。坐在水中樓閣裡順江而下,不但不用搖頭晃腦背那該死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而且還可以大飽眼福,沿江觀賞江邊的好多熱鬧……

一到放排時節,沿江的客棧裡就晝夜燈火通明,生意十分紅火。說書的,打鼓的,唱戲的,還有那些臉蛋子抹得直掉粉渣、人們稱她們是窯子娘們兒的娼妓,都粉墨登場了,都從這些放排人的腰包裡,大把大把地掏著票子。

金華鎮的人有錢,這裡不僅有砍不完的樹木,採不完的山貨,還有開不完的金礦,所以他們樂得掏腰包,圖希買個痛快。只是那些放排人的妻子最恨窯子娘們兒了,每次放排都千方百計地跟上排來,不僅是為了難得一回瀟灑,也是為了看住自己的男人……

可是,這種殊榮他平生只享受過兩次,一次是他剛剛記事,偎在媽媽的懷裡第一次去臨江。另一次是他到臨江去念學。平時,父親是從不許他這個淘氣包跟著上排的,怕他掉進江裡淹死。七歲時,他跟一幫同學去江裡摸喇蛄,一下水小腦袋一躥就沒影了,喇蛄沒摸著卻摸到了閻王爺的鼻子,要不是老師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他,他早就一命嗚呼了。從此以後,父親再也不敢讓他上排了。其實父親也是自欺欺人,他明明知道兒子最愛玩水,你不讓他上排,他不照樣下江裡去瞎撲騰嗎?

聰明絕頂的小淘氣包

早在二十年代初的一年春天,荒無人跡的鴨綠江邊來了一條漢子,他身邊除了幾張菜黃色的臉,只有一根扁擔。漢子看一眼這裡秀麗的山水,就對瘦成一把骨頭的妻子說:“留下吧,這就是咱活命的地方。”於是,就領著老婆孩兒靠江邊搭起了窩棚,成為這裡的第一戶人家。從此在這裡落腳謀生,開荒種地,掘礦採金,開酒廠,招來幾百號人上山伐木頭,當起了開山把頭,逐漸開創起一份家業。

這位山東漢子不是別人,就是韓早先精明能幹的父親。

父親能幹,讀過私塾的母親又是一把管家理財的好手。於是,韓家很快就成了金華鎮這頭跺腳、那頭亂顫的大戶。家有糧棧、貨莊、酒廠、幾十匹馬、幾百垧地。臨江市都有他們韓家的貨莊、糧棧。

可是,小早先的哥哥卻是一個敗家子。他本來聰明過人,心靈手巧,拿起一塊麵糰就能捏出小人、小雞、小狗什麼的。可他一拿起書本就打磕睡,比吃安眠藥都好使,一坐到賭桌上就來了精神,一張張牌像勾魂似的,勾去了韓家的許多家業。早先在臨江讀書,哥哥來看他,就兩天的功夫,臨江的一半家產就從哥哥細長的手指縫裡溜掉了。要不是父親及時趕來,一巴掌把他扇到了牌桌下,還不知道要輸掉多少家業呢。

大兒子不爭氣,父母就把韓家的希望全部落在了小兒子身上,把他當作光宗耀祖的最佳人選,眾星捧月般地捧著他。但不知為什麼,全家人都長得人高馬大,唯獨這個小少爺卻長得又瘦又小,瘦小得就像一隻猴子似的。

說真的,他的淘氣勁兒也真像一隻猴子!

在學校裡,他個子最小,卻是最頑皮、最能搗亂的一個。學校裡發生打架鬥毆、砸玻璃、上山燒毛豆之類惹禍生災的事,不用找別人,準是他幹的!而且他從不隱瞞。老師一找到他,他就梗著小細脖理直氣壯地說:“是我幹的!咋的?”

一次,他帶著一幫同學跑到山上去燒毛豆,引起漫天大火,燒得他父親不僅破了一大筆錢財,而且還受了七天監獄之苦。到後來,是校長出頭擔保才把他父親保出來。這回校長可氣壞了,讓他的小屁股狠狠地吃了一頓板子,疼得他呲牙咧嘴一連幾天都不敢沾板凳。

但他卻絕頂聰明,這是人所公認的。

上帝給了他一個瘦小的身軀,卻給了他一個超常的大腦袋,這不是指它的體積,而是指它的容量。同學們從來不見他用功,別人用功他還去搗亂,是有名的搗亂鬼,可一到考試他從來都是第一名,而且回回是第一個交卷,交完卷,撒腿就跑去打棒球了。他是學校裡一名優秀的棒球手呢。

一次,他代表學校到韓國去參加比賽,顯大包把面罩子扔掉了,正好一個棒球飛來,打掉了他兩顆大門牙,從此摘掉了“韓大牙”這個不雅的綽號,卻多了個“露風洞”的外號。

他淘氣淘得出奇,帶著一幫小朋友貓在大酒簍後面,乘家人不注意,就用釘子把酒簍扎個窟窿,讓清亮亮的酒液從酒簍裡汩汩地流出來。一幫小家夥爭先恐後,伸著小脖兒張著嘴去搶喝那噴香的酒流。他在一旁當指揮,“哎哎,別搶別搶!挨排來!挨排來!保證讓大夥喝個夠!先讓小狗剩喝!”他倒滿大方的。一幫小家夥就乖乖地站好,眼巴巴地等著排隊。不一會兒,一個個小臉蛋全喝得紅撲撲的,東倒西歪地打起醉拳來。他在門口給大家站崗,等都喝完了,就把早就預備好的一根硬雞毛,插進酒簍的窟窿眼裡,用洋蠟一燒,窟窿眼就給膩住了。一幫小醉鬼們就拍手打掌趔趔趄趄地跑開了。

後來,酒簍上的秘密終於被父親發現了端倪。父親二話沒說,用小簸箕樣的大手一把抓住他,像抓一隻大螞蚱似的把他抓到酒簍前……

父親不說話,只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盯著他……

小早先誰都不怕,就怕父親。父親的嚴厲從不表現在巴掌上,而是表現在那雙一直到晚年都銳利不減的眼睛上。只要父親一隻手輕輕地拈著胸前的大鬍子,一邊用鷹隼般的眼睛逼視著他,他就知道在劫難逃,乾脆如實招供吧。他的招供,從來不像一般孩子那樣哭咧咧地認錯,而是小脖一梗,理直氣壯地說:“對,是我幹的!要打就打!隨你便!”表現出一種小男子漢的派頭。

聽到這句話,父親頓時感到一陣莫名的驚訝,舉起的巴掌反倒放下了。這小東西沒有螞蚱大,怎麼長了這麼硬的一副骨頭啊?

為這事,父親跑到幾里外去找早先的三叔,想共同商量一下對付這小家夥的辦法。他覺得這孩子絕不是那種靠巴掌所能規範好的,必須請個明白人給指教指教。

長相斯文清秀、個子像早先一樣矮小的三叔,是長白縣一帶有名的學究,精通易經,會打卦算命,而且精於書法。他寫的楷書結體端正,草書剛勁有力,十里八村的人都來請他寫毛筆字,給孩子當字帖。

三叔摸著小早先的後腦勺,搖頭嘆道:“這孩子是八月二十八早八點出生(一九二七年),一連佔了五個八,五個金,是個命硬的主兒。再看他兩目清秀,枕骨突出,聰明絕頂。他這輩子將是背井離鄉、有名無財、波瀾壯闊之一生啊。你我恐怕都借不上他什麼力呀!”

這番話說得父親目瞪口呆,他不相信這個最小的兒子會背井離鄉,會遠離自己,他還指望小兒子能繼承家業為韓家光宗耀祖呢!

不管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真有這番神算預測,反正韓早先的命運果真被三叔給言中了。他這一生真像他三叔說的那樣,波瀾壯闊,有名無財,背井離鄉,遠離父母……這一切當然都是後話。

當時,黃嘴丫子還沒褪淨的小早先,當然不會把三叔說的話當回事,他光知道沒完沒了地淘氣。但他聰慧睿智,學習超群。優異的學習成績常常抵銷了他許多過錯,所以老師和家長都格外偏愛他。

後來,三叔三嬸家一直沒孩子,愛他愛得心疼。父親就把這個淘氣包過繼給了三叔,讓知書達理的三叔好好管教管教他。

長白縣第一個大學驕子

別看他長得又瘦又小,像只大螞蚱子,但卻生就了一雙“飛毛腿”。百米十一秒多,這在當時是相當出色的成績。這雙飛毛腿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起過兩次關鍵性的作用……

一次是考大學,一次是逃跑。

關於他的讀書問題,家裡發生了勢不兩立的兩種意見。

母親和三嬸出於慈母之情,總像老鷂子似的護著他。她倆得知早先要去臨江高等學校上學,兩人抱住兒子死活不肯讓他動身,鼻涕眼淚地衝著父親吼:“不能讓小丫走!他才十二歲呀!臨江離咱家八百多裡地,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不悔死了嗎?”

因為他長得小,大家都叫他小丫。小時候姐姐常常把他打扮成小姑娘。

這時,父親卻表現出一種嚴父教子深謀遠慮的樣子。

“你們老娘們兒家家的知道個啥?男兒志在四方,不出去讀書,將來能出息嗎?能光宗耀祖嗎?”

一聽“光宗耀祖”四個字,兩個女輩頓時收住了嘴巴。她們雖然是女人家,卻深深知曉祖宗的重要。那些掛在北牆上已經褪了色的“祖宗”,是多麼需要後輩去光耀,去彪炳啊?所以只好忍痛割愛,讓狠心的父親去決定小公子的命運了。

此時,書生氣十足的三叔卻坐在紫檀色的椅子上,一言不發。他既有母性的慈愛又有父輩的遠慮,所以不好表態,只是微微晃動著頭髮稀疏的腦袋,最後道出一句頗為民主的意見,“我看還是問問小丫自己吧?”

小早先的回答卻令全家人大吃一驚,“我去!明天就走!是坐大排走嗎?”他那稚氣未脫的眼睛裡,竟閃爍著興奮的焦灼。

其實,在他的小小心靈裡,才不關心什麼志在四方,什麼光宗耀祖呢,而是令他渴望已久的坐木排!那是從他記事起就渴望的,坐著長長的木排上,順江而下,自由自在地飽覽著兩岸風光,那是多美的差事啊!

日偽時期的小學學制是六年,他跳了兩年級,僅讀了四年小學。因此,他十二歲就考取了臨江高等學校,讀的採礦冶金科。

從臨江高等學校畢業以後,十六歲的他又面臨著新的選擇,全家人又為他掀起一場軒然大波,父親和哥哥差點打起來。

他是韓家的希望,所以,韓家的每個人都想把他當成自己理想的代言人,都想按著自己的理想去設計著小早先的未來。

基於對土地的熱愛,父親希望兒子能考農業大學,將來好在經營農業方面有所造詣。可是,對土地絲毫不感興趣的哥哥卻堅決不同意,他主張弟弟考哈爾濱工業大學,說哈工大是名牌大學,能學到真本事,將來能成大事業。這又遭到母親和三嬸的一致反對,哈爾濱離家太遠了,再說要被徵兵到前方去打仗怎麼辦?大學豈不白念了嗎?

後來,全家經過一番激烈討論,最後終於統一了意見,所有的學校都徵兵,唯獨師範大學不徵兵,一致同意早先報考吉林市國立師範大學。

報考吉林國立師範那天,倒是兩條飛毛腿幫了他大忙。

當時是日偽時期,小日本鬼子很知道學生身體的重要性,就在開考之前搞了一個十公里賽跑。從吉林市的黃旗屯跑到松花江邊,入圍者才有資格參加考試。二千多人報考,僅錄取一百二十名,前四百名可以獲准入考資格。其中有十幾歲的少年,也有三十多歲的中年人。

一幫年齡參差不齊的人一起比賽,顯然有失公平。可又沒法子,小日本鬼子才不管你公不公平呢。

開賽那天,一家人都為年僅十六歲的小早先捏把汗。他那小豆豆似的身子,能跑過那些大人嗎?

當黑壓壓的二千多人往起跑線上一站,小早先越發顯得像駱駝群中的一隻小羊羔,更不起眼了。發令槍一響,一幫一心想考進大學校門的年輕人,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可是有的人平時不愛運動,這次突然一拚當場就吐血了,有的暈倒在馬路上,有的大汗淋漓地甘敗下風,有的女生竟嗚嗚地哭起來……

這時,只見又瘦又小的小早先擠在人高馬大的人群中,就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更像一條小人魚,遊刃於人海里,不氣不喘,輕鬆自如,越跑越快,最後壓倒了一千九百九十八名選手,僅以一米之差屈居第二。第一名是熱河省的安鴻儒,後來成為臺灣方面的一名中將,任澎湖軍區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駐守澎湖時折了一條腿,成為獨腿將軍。小早先衝向終點的剎那,全家人都高興得哭了。

就這樣,韓早先考進了吉林市國立師範大學,成為該校年齡最小的一名大學生,也是長白縣的第一個大學驕子,學的文科。

在大學裡,無憂無慮的他仍然十分頑皮,大哥哥大姐姐們都拿他當小弟弟,有事沒事讓他跑跑腿,傳遞個戀愛信什麼的。他總是樂顛顛地從命,一天到晚,東跑西顛地滿校園張羅。

可是,他的單純卻招來一場橫禍。

這天,他正在教室裡上課,突然闖進來幾個日本警察,不容分說,進門就把他像抓大螞蚱子似的給抓走了,帶進警察署就扇他兩個大嘴巴,打得他鼻口出血。

日本警察說他是蔣介石特務,給國民黨的幹活!

他感到莫大委屈,捂著血糊糊的嘴巴衝他們喊:“我才不是蔣介石特務!你們憑什麼打人?”

日本警察根本不聽他申辯,鞭子抽得他滿地打滾。警察說他是反滿抗日的秘密聯絡員,經常為別人偷偷傳遞情報,逼迫他交待誰是他的領導人和接頭人?

他邊在地上打滾,邊氣惱地衝日本警察大喊:“你們冤枉人!我從沒見過什麼情報,只給孫大姐送過幾回情信!她和體育科的張大哥在談戀愛。這算什麼情報?不信你問問他們?哎呀,疼死我了……”

後來,日本警察對他進行一番詳細調查,發現他是一個毫無政治頭腦的小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傳遞的“情信”內容,只不過是個小盲從而已。關了一週也就把他放了。

原來同系的孫大姐才是真正的國民黨員,她以談戀愛的名義向姓張的男同學偷偷地傳遞情報,選中了瘦小單純的韓早先當“通訊員”。他因此才被抓去吃了一頓苦頭。

從此以後,他越發恨透了日本鬼子。

他永遠忘不了那次“勤勞奉仕”……

當時,在日本鐵蹄下慘遭蹂躪的中國人,除了受到敲骨吸髓般的經濟盤剝以外,還經常被拉去搞什麼“勤勞奉仕”。所謂“勤勞奉仕”,就是強迫中國人為日本鬼子無償地賣命,美其名曰叫“勤勞奉仕”。

一九四五年六、七月份,就在他大學畢業前夕,學校組織一批大學生搞“勤勞奉仕”。日本警察把他們一百二十名大學生,帶進了長白山撫松縣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裡,逼迫他們幹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苦差事。

那裡老山老峪,荒無人跡,四周全是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

到山上以後,日本警察就用槍逼著學生去割山葡萄秧,割來一捆捆山葡萄秧放到汽油桶裡煮,煮得呼呼大開,再把山葡萄水用布過濾後,加上一種化學藥品,過濾出一種淡綠色的粉狀東西。這種叫“酒石酸灰”的東西很難提煉,熬一大鍋才曬出一點點。聽說小日本鬼子是用來做炸彈的,不知真假。這一系列的操作,都是在幾個中國苦力工人的指導下進行的。

這幫天之驕子們個個形同苦囚,每天天剛朦朦亮就被狗子警察吼起來:“起來!起來!快快地幹活!”睡眼朦朧的學生就從陰暗潮溼的木房子裡爬出來,就著鹹蘿蔔吃一口發了黴的高粱米,極不情願地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割葡萄秧、燒火、過濾粉末……頭上有遮天蓋地、不吸飽人血絕不收兵的蚊蟲、小咬、瞎蠓;腳下隨時可能爬出一條咬一口就會要你命的毒蛇;樹林深處隨時可能躥出一隻長著鋼刷舌頭,舔一口就會要你半邊臉的黑瞎子;身後更有幾隻黑洞洞的槍口時時瞄著你,隨時可能要你的小命……

他們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惡劣環境。

學生們心裡叫苦不迭,個個恨得咬牙切齒,可誰都敢怒不敢言,誰都不想拿腦袋開玩笑。而且學生中還有二狗子,長著一副認賊作父的耳朵,專門到日本狗子那兒去打小報告,害得學生一個個都像蝸牛似的,都把自己緊緊地縮排沉默的蝸牛殼裡,誰都不敢露出一點兒稜角。

唯獨韓早先是一座小火山,隨時可能爆發。

他是負責燒火的,整天當火頭軍,沒完沒了地燒,燒了一鍋又一鍋,小臉造得像黑鬼似的。他個子小,抱柴草抱的少一點就會挨槍托子。他受不了這份窩囊氣,幾次衝日本警察立起眼珠子。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大哥總看著他,處處不讓他爆炸,否則,真不知會惹出什麼亂子來呢?

當時正是小日本鬼子完蛋之前,窮途末路中的日本鬼子正是窮兇極惡的時候,殺人是他們唯一的發洩。再說深山老峪的,殺個手無寸鐵的學生,不比踩死一隻螞蟻都容易嗎?

有兩次,他的小命已經挑到了日本鬼子的刀尖上……

這天他又捱打了。他經常捱打,腦袋上的大包一個挨一個,像丘陵似的。這次他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了,衝著日本警察破口大罵:“日本狗子,我操你祖宗!”

這時,已經轉身離去的日本警察,瞪著殺氣騰騰的眼睛又轉了回來,端著剌刀就衝韓早先奔過來,眼看著刀尖已經觸到了他的小胸脯上,他還氣乎乎地傻站著呢。

就在這生死攸關的剎那,只見那位大哥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一把推倒了韓早先,忙向日本警察磕頭作揖,連連求饒,這才倖免他一死。

直到有一天,一個工人下山回來,突然報告大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說日本狗子敗了!投降了!滾蛋了!大家頓時歡喜若狂,偷偷地奔走相告,心裡高呼萬歲!

可他們哪裡知道,此刻,他們一百二十人的小命正攥在一個日本頭目的手心裡呢。只要他微微一點頭,這一百二十個生靈就永遠葬於深山老林裡了。

原來,日本戰敗的訊息傳來以後,幾個日本警察專程跑下山去請示上司,要把一百二十名學生全部殺掉埋在山裡,以求封鎖製造酒石酸灰的訊息。但不知為什麼,那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頭目沒同意。大概是因為日本無條件投降,自己是死是活都無從發落,無心思顧及一幫學生了。

於是,這幫在山裡苦熬了兩個多月,一個個像叫花子似的大學生,把手中的活計一扔,不顧一切地向山外逃去……

“日本狗子——我操你祖宗——”

“小狗子——你們終於完蛋了——”

這積累了十四年的憤怒喊聲,久久地在山野裡迴盪。

在回家的路上,韓早先看到人們到處都在狂歡,高呼光復萬歲!大罵日本鬼子王八蛋!法西斯!殺人魔鬼!被小日本鬼子踐踏了十四年的東北人,終於大出一口惡氣,可以放開喉嚨盡情地大罵一通了,再也不用擔心被殺被砍被抓了!

結束了這段“勤勞奉仕”之後,還差半年沒能大學畢業的韓早先,被縣農業中學聘去當國文教師。到後來,他又心血來潮去當了幾個月的國兵。

押赴刑場

此刻,這位富豪人家的小少爺,把自己十九歲的人生經歷全部過濾一遍,並沒有審查出什麼罪過,就按著張秀英的指點,挑揀一些自認為是重要的,比如上大學,參加國民黨軍隊,以及家裡有多少財產等寫了幾大篇紙。等張秀英來取材料時,他問她:“你看我這樣坦白行不行?”

張秀英粗略地看一眼交待材料,仍然像以往一樣,沒說話,只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幽幽地看他一眼,轉身走了,留給他的仍然是一片迷惑。

下午,他再次被帶進審訊室時,氣氛完全變了。

“我沒讓你交待這些沒用的東西!我讓你交待的是‘五一暴動’,你為什麼一句不說?”焦秘書動怒了。

“我不知道’五一暴動’是咋回事,你讓我咋交待?”

“你不要裝糊塗!我告訴你,共產黨已經奪取了政權,我們絕不會放過那些企圖推翻無產階級政權的反革命分子!你必須老老實實交待自己的罪行!你說,‘五一暴動’的武器藏在哪裡?”

韓早先大吃一驚,心裡叫苦不迭,“五一暴動”的事還沒抖落掉,現在又冒出了武器,他哪知道什麼武器呀?

“我不知道有什麼武器……”

“胡說!你是**聯盟鐵血團團長,能不知道武器藏在哪裡嗎?”

“我確實不知道!鐵血團的事只是幾個人心血來潮,根本沒幹什麼事。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動’是咋回事?更不知道有什麼武器,你們全弄錯了!”

韓早先說的是實話,但卻激起了對方的誤解與惱怒,以為他在狡猾抵賴。

“豈有此理!你敢說我們弄錯了?韓早先我告訴你,比你更狡猾、更陰險的敵人我們都不怕,難道還怕你這個……”焦秘書沒有說下去,只用眼睛掃了他一眼,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難道還怕你這個螞蚱大的小人嗎?

韓早先的態度終於激怒了審訊者,看來不對他動點真格的,是不能撬開他的嘴巴了。

於是,審訊開始升級了。

幾個人開始對他進行輪番轟炸,一連三天不許他睡覺,用一根細繩子把他的兩隻大拇指吊到屋樑上。他的身體在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晃盪著,只有兩根大拇指墜著他的整個身子……

“說吧,武器到底藏在哪裡?”

昏昏沉沉中,他覺得大拇指好像斷了,發出咔咔的斷裂聲,他開始胡說八道:“父親家有八支槍……三叔家有十支……我家還有五支……”

“都藏在什麼地方?”

又是迷迷糊糊地一通胡說:“窗臺下……水缸底下……院子裡……”

一幫人帶著滿腔的希望一陣風似地走了,留給他一段暫短的喘息。

轉眼之間,一幫人又兩手空空地轉了回來,儘管掘地三尺,但卻一無所獲,接下來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了。韓早先不但成了頑固不化的反動分子,而且成了被捉弄者的發洩物件。一幫人把受騙上當的憤怒,毫不留情地發洩到他瘦小的屁股上……

一連數天,他拖著紫茄子似的屁股蜷曲在斗室裡,眼前是一片渾噩噩的迷茫,看不到一點出路,他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一步?

但他沒想到會發生後來的事,那是他絕沒想到的。

六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天空清澈如洗,小鳥啁啾著從窗前掠過,外面是一片耀眼的世界。大好的陽光穿過鑲著鐵柵欄的窗子,把白亮亮的光亮照在兩張驚魂不定的臉上。

往天,他和老張早早就被叫去審訊了,今天卻遲遲不見動靜,這使他倆心裡惴惴不安,擔心會不會發生什麼變故?窗外不時有匆匆的腳步聲走過去,這腳步聲就像踏在兩人的心上一樣,使他們產生一陣陣莫名的恐懼。

十點鐘左右,院子裡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他和老張急忙趴著窗子往外看,只見院子裡不知從哪押來五個五花大綁的人,個個都面若死灰,失魂落魄,一副死到臨頭的樣子。他們身後都有荷槍實彈的士兵押著。韓早先不禁心裡一驚,一種不祥的預感猛地襲上心頭,莫非是……

還沒等他的思維繼續下去,屋門就被撞開了,幾個士兵闖進來,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倆綁了起來,轉眼之間,他和老張就變成了那幾個人中的一員……

他們七個被荷槍實彈的士兵押著,向院外走去。幾個人擠擠擦擦地挨得很緊,好像要用緊緊相依的身子抵擋著無邊的恐懼。韓早先擠在七個人中間,由於彼此的距離太近,他能感覺到身旁的兩個人在得得亂顫,像篩糠似的。他夾在兩個亂顫的身體中間,像過電一樣,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他極力想把這種恐懼心理壓下去。他不願讓街上的人看見自己太狼狽,他畢竟是韓家的小少爺。但恐懼卻像他趔趔趄趄的影子一樣,無論如何都驅不走它。儘管是六月天,他卻感到一陣陰森森的寒氣襲上來,渾身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可他身上卻被黏乎乎的臭汗溼透了,脖子上的汗流像小蟲子似的爬著。

出了大門,他們七個被押向塵土飛揚的小街。小街兩旁早已擠滿了人,無雙數驚訝的眼睛就像釘子似的,死死地盯在他們七個人身上。大概盯得最多的就是他這個遠近聞名的韓家小公子了。這裡面有他的同學、同鄉,還有他的學生……

他看到一張張熟悉而驚訝的臉上,都充滿了鄙視,還有一種莫名的仇恨。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用這種眼光看他?他真想衝滿街的人大喊一聲,“我韓早先是冤枉的!你們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什麼罪也沒犯啊!”

但是,一陣憤怒的口號立刻壓倒了他心裡的呼喊……

“打倒反革命反子×××!”

“打倒惡霸地主×××!”

“打倒國民黨特務韓早先!”

一片叢林般的拳頭伴隨著山搖地動的口號,向他們七個頭上揮過來,好像隨時可能把他們七個人的腦袋砸爛似的。

韓早先不得不低下頭去,不敢再向人群裡張望。可他心裡叫苦不迭,我連國民黨員都不是,哪還是什麼國民黨特務啊?

他盯著腳下厚厚的灰土,磕磕絆絆地挪動著腳步,承受著人們的憤怒。可他覺得自己是冤枉的。一想到冤枉,心裡又頓時生出一份坦然,他那天生的倔犟又驟然迴歸心頭,使他猛地抬起頭來,坦然地承受著滿街的憤怒、滿街的拳頭……

他想找個熟人給家裡偷偷捎個口信,讓家裡人快來救他。他相信父母傾家蕩產也會來救他的。

在他的記憶裡,父親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漢子,天大的難事都難不倒他。但他擔心父親會不會像自己一樣也身陷囹圄?轉而一想,不會的。父親人緣好,向來出手大方,誰家有難遭災不等那家自己開口,父親就打發家丁送去一些錢糧。所以十里八村的人都很尊崇他,稱他為善人。這點他繼承了父親的秉性,不看重金錢,只看重人情,所以在韓國結交了一大批舉足輕重的朋友。

他的目光在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上試探,可是,沒有一個人肯接受他的目光,一雙雙眼睛都像躲避魔鬼似的躲避著他。有的偶爾與他的目光相遇了,卻又趕緊慌亂地躲開去,甚至一頭扎進人群裡逃之夭夭了。

看破世事驚破膽,閱盡人情寒透心!

他忽然想起三叔常說的這句話。頃刻間,他閱盡了十九年來所不曾領略過的世態炎涼。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種絕望感,這個世界太可怕,太不可思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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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對於這個富豪人家的少爺來說,這個正在變遷中的世界實在是不可理喻的。

七個人被士兵押著,向著灰濛濛的小街盡頭走去。經過農業中學學校門口時,韓早先懷著一種複雜的心裡,透過大大小小的腦袋向操場裡極目望了一眼,操場裡只有一片空曠的回憶,學生都湧到大門口來看熱鬧了,有人正嘀嘀咕咕點乎著他呢。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難為情,抬不起頭來,因為他曾在這裡任過教,儘管只有幾個月,但畢竟是為人一回師表,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一名學生的師長被人五花大綁地押著遊街,實在是太丟人現眼了。

可是,當走到小街盡頭時,一個更為嚴峻的人生課題,突然擺到了他們七個人面前,這使韓早先的心驟然一驚,再也無暇顧及什麼臉面了。

長白縣的人都知道,馬虎溝的山腳歷來是槍斃人的地方,偽滿時期就是如此。多少人都在那裡魂歸西天。那是一個談虎色變的魔鬼之地,一般人是很少光顧那裡的。

韓早先本以為是押著他們在小鎮上走一圈,喊幾聲口號,警示一下群眾就完事了,然後再把他們押回到小屋裡,沒想到事情遠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

一看向馬虎溝的方向走去,七個人就像突然接到了死亡判決書,頓時感到真魂出竅,死到臨頭了!立刻覺得渾身癱軟,走路都困難了。

韓早先也是一樣。

在這七個人中他是最年輕的,正處在人生的清晨,現在卻遭到了黃昏的洗禮。他才剛剛十九歲,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豈不太可惜,太冤枉了嗎?

不過,他沒有像身旁的一個老頭子那樣,像一條抽了筋骨的癩皮狗似的,不得不讓士兵像拖死狗似的拖著……他覺得那樣死也太窩囊了,既然死到臨頭,熊也是死,硬也是死,幹嘛不死得像個人樣?何必讓人家像對待狗似的對待你?

於是,他挺起脖頸,挺直了瘦小的腰板,儘量把腿腳走得利索些。他不是什麼英雄,也沒有黨派,沒有什麼強大的政治信仰支撐著他,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富家小少爺,只靠著一種強悍的個性頑強地支撐著自己。

他覺得做人即使做到這個份上,也要做得像個人樣!

此刻,就在這走向死亡的茅茅小道上,他忽然想起了妻子……

他與妻子早在兒童時代就認識。不過,隨同他一起度過青梅竹馬歲月的,還有兩個更讓他喜歡的少女,那就是妻子的兩個姊妹。

他在三叔家讀書時,隔壁就是郭家。

郭家姐妹是金華鎮的三朵花。她們的父親是金華鎮的頭面人物。母親是遠近聞名的“法官”。她一天書沒念卻能說會寫。誰家發生了婆媳不和、夫妻吵架等大事小情,只要她那高大的身子一進門,三五句話就能把雙方鎮住。郭家沒兒子只有三個女兒,三個女兒一個賽一個的美麗,最活潑乖巧的還屬老三。他最愛聽三妹的笑聲,一笑起來“叮玲玲,叮玲玲”的,就像小銅鈴一般,非常好聽。有時候他會突然矇住三妹的眼睛,裝成老頭子甕聲甕氣地問她:“你猜我是誰?”三妹就甜甜地叫他一聲“小哥!”

他雖然長得又瘦又小,卻深得郭家的厚愛,因為他絕頂聰明,是金華鎮有名的才子。姐妹三人都親切地叫他小哥,連比他年長的大姐也這樣叫他。姐仨哪個有好吃的都悄悄地留給他,都想獨享他的青睞。

那時候他還長沒到成熟年齡,情竇未開,經常跑到姐妹三人的炕上去鑽人家的被窩,去搔癢三個少女白藕般的腋窩,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成體統之感。他發現姐仨胸前都長出了兩個小饅頭,就亮出自己扁平的胸脯,疑惑地問她們:“哎,你們都長咂咂兒,我咋不長呢?”逗得姐仨笑得直捂肚子,一個勁兒地捶打他。

郭家父母看到這種情景,絲毫也不怪罪他,倒給他一句疼愛的鼓勵,“你們三個可不許欺負金廠子小哥呀,人家可是韓家小少爺!”

金華鎮這一帶出金子,所以父母給他取小名叫金廠子,哥哥小名叫金子,都是金錢的象徵。

後來到了不能再鑽被窩的年齡,郭家就把大女兒許配給了他。他心裡不大樂意,老大比他大,他更喜歡老三。可覺得老大也不錯,雖然沒有老三那麼活潑乖巧,倒顯得更穩重成熟些。於是,他把自己的情感漸漸集中到老大身上。

後來,這門婚事突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故。

一天,老大哭喪著臉來學校找他,說父母把她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她馬上要跟那個男人到華北去了!

他感到愕然,急忙跑回家去問三嬸,三嬸安慰他說:“老二許給你了!”

他大為疑惑,“不是老大嗎?怎麼又換成老二了?”

三嬸笑道:“老大風騷,老三乖巧,老二最好!你瞧她待人多好?勤快、賢慧。三嬸還能騙你嗎?”

三嬸是不能騙他,三嬸沒孩子,一直視他為掌上明珠,疼他愛他的勁頭遠遠勝過母親。再說,老二長得也很漂亮。可是,他那裝滿了老大和老三的心,卻一時難以塞進去老二了。老二長得很像母親,無論是性格還是體重,都過早地顯露出一個女管家的形象。他一時還難以接受她。

可他身單力薄,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長相帥氣的男人坐著馬車,把自己的未婚妻領走了,領出了金華鎮,遠走高飛了。等她變成一個風韻十足的少婦再回來時,他已經成了她的二妹夫——一個孩子的父親了。

此刻,在這即將走上刑場的剎那,他卻非常想念妻子,想起她對自己的種種好處,想起她任勞任怨的賢慧勁兒,想起她對自己學業的支援。結婚幾年來,他從未像此時這樣想念過她。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

他想,哪怕見她一面也好,他要向她好好地道一聲歉,說他對不住她,讓她今後好自為之,再找個好男人好好過日月吧!他再不會盡到一個為夫為父的責任了!

一想到為父的責任,他頓時心如刀絞,兒子剛剛兩歲,女兒剛剛幾個月。兩個孩子從此將永遠失去父親,永遠失去父愛的靠山,今後說不定會寄養在哪個男人的籬下,或者隨母親過著孤兒寡母的日子……

一想到這些,一種難以描述的痛苦瘋狂地撕扯著他這顆絕望的心……

眼前,芳草萋萋,卻變得一片模糊,越來越模糊……

已近中午了,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耀眼的驕陽高高地懸在頭頂,給這世間萬物帶來了希望與光明,可是帶給他們幾個的卻是死亡。幾隻不諳人世滄桑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從死囚頭上掠過,向著高遠的天空飛去,引起了死囚們一陣悲哀的騷動。就連開在路旁的幾朵小黃花,也讓死囚們生出一種無盡的眷戀。

此刻,走到人生盡頭的韓早先,對身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充滿了無限的愛戀,都想多看幾眼,這是家鄉的草木啊!要知道,他才十九歲!

沒有死過的人,是永遠不會體會到這種行將死亡的滋味的。

在浩浩的天穹下,這行死囚磕磕絆絆地走在茅草道上,走得十分艱難……

距離馬虎溝的山腳越來越近,七個人的心也越來越縮成一團。雖然是六月天,他們卻感到一種地獄般的寒冷。他們的腳步越來越拖沓,誰都想多活幾分鐘。

“走,快點!”身後傳來了怒喝聲,有槍托撞到他們的屁股上。

他們不得不加快死亡的腳步,縮短活的距離,向著死亡地踉踉蹌蹌地走去……

七個人終於來到了山腳下,在一塊青草茂盛的地方停下來。這塊草地大概是收留過無數人的屍體,有人血滋潤,所以蒿草長得格外旺盛,綠油油的。

七個人分別被士兵押著排成一排,韓早先夾在中間。他希望夾在中間,這樣能好受些,兩邊都有人陪伴著走向死亡,或許能減少幾分黃泉路上的孤獨。

他剛剛站好,就有一隻腳猛地踹到他的小腿肚子上,他雙腿一彎就跪了下去,跪在一片開著小黃花的草叢中,他聞到一股有點苦澀的花香。這時,他忽然覺得有兩行熱乎乎的東西流了出來,一直流到了腮邊。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聞到花香的時候才哭,直到許多年後他都沒明白。

與此同時,其他六個人也都挨了一腳,一行人齊刷刷地跪成一排。這時,有兩個士兵把旁邊的兩個人又從地上拽起來,拎著脖領向前邁了兩步,又像摔死雞似的摔到地上。這樣就形成前後兩排的陣勢。不管在前在後,死是確鑿無疑的了,管他在前在後不都一樣挨槍子兒嗎?他覺得這樣做有點多此一舉。

他們身後站著一排士兵,一個個都端著衝鋒槍,槍口抵在他們的後腦勺兒上……

此刻,跪在地上的韓早先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哀,他覺得自己死得太窩囊,也太不值得了!戰爭沒有奪去自己的性命,卻被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送上了斷頭臺!嗚呼哀哉!可悲可嘆!他是多麼不甘心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啊!他恨死了那個吳同桂,如果現在看見姓吳的,他會奪過衝鋒槍首先把他“突突”嘍!他真想大喊幾聲,就衝著這明晃晃的天地大喊:我是冤枉的!我沒搞過什麼“五一暴動”!是該死的吳同桂誣陷我!蒼天哪,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可他什麼都沒喊出來,卻清晰地聽到一聲嚴厲而冷酷的行刑命令,那是一位長官發出的:

“預備--執行!”

“砰砰——”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驟然劃破了原野上空曠的寧靜。

瞬間,韓早先覺得自己真魂出竅了,天地間一片灰濛濛的空白,麻木的心裡只喊著一句話:“死了!死了!死了——”便一頭倒了下去……

直到有一隻腳重重地踢在他的屁股上,伴隨著一聲嚴厲的怒斥,他才恍惚覺得自己並沒有死,還活著。

“起來!留下你的一條小命,回去好好交待罪行!”

好半天他才緩緩地睜開半死不活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這白亮亮的世界,看到耀眼的天,綠茵茵的地,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一絲血跡,只有一身臭汗,這才確信自己還活著。只有前面兩個傢伙像兩條死狗似的,滿身血汙地倒在草叢中……

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被拉來當了一次陪綁,嘗受了一次預備死亡!

他左右掃一眼,發現後排的五個人都是拉來陪綁的,真正要槍斃的只有兩個人。子彈從他們五個人的頭上飛過去,射中了前面兩個人的腦袋。

兩個傢伙的腦袋都炸開花了……

真正的後怕卻是從現在開始的。

死神雖然在他們五個人的腦門上親了一下又走了,把他們的生命留了下來,卻把他們的魂給帶走了。

韓早先忽然覺得全身癱軟,雙腿像麵條似的,使盡全身力氣都支撐不住這死過一次的身子,好一會才顫巍巍地爬起來,卻無論如何都邁不動步。

另外幾個人比他還狼狽,有的褲襠溼了一大片,被士兵拽起來好一會兒還淌水呢。

回去的路上,韓早先絲毫不感到慶幸,送走今天送不走明天,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沒什麼區別。再槍斃時,不還得體驗一次死亡的滋味嗎?他覺得死並不可怕,一個槍子射過來就嗚呼哀哉了,可怕的是這預備階段太折磨人,簡直能叫人發瘋!他甚至後悔,不如跟剛才那兩個傢伙一起被槍斃了痛快,活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意思?真不如一死了之!

這一夜,老張蒙著毯子像篩糠似的足足哆嗦了一夜。

韓早先靠牆足足坐了一夜,苦苦思索了一夜。

目睹死亡

死亡“演習”後的大約第八天,韓早先又被叫去受審。

這次坐在他面前不是焦秘書,而是一個很有派頭的陌生人,一看就是一個非同一般的大人物。

此人態度和藹,面帶微笑,簡單地問了一些有關“五一暴動”的事情之後,誠懇地告誡他,要他老老實實地交待罪行,這是求得政府寬大處理的唯一出路。

韓早先說自己沒有犯罪,是別人誣陷他。

那人仍然說出焦秘書說的那番話:“要相信政府,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請你相信這點!”

那人雖然談話的時間不長,卻給韓早先留下很深的印象,直到許多年後,韓晟昊回國探親,這位先生以北京市政協主席及北京國際友好協會會長的名義宴請他,他一眼就認出了這位審訊過自己的人……

自從那次被拉去陪綁之後,韓早先的心一直被死亡籠罩著,刑場上的陰影始終縈繞在他心頭,無論如何都驅不散它。

這天,五個人又被五花大綁地押了出去,他們以為這回是必死無疑了,個個嚇得失魂落魄,邁步都困難了。後來得知是讓他們去參加一個公審大會,這才稍稍放下點心來。

公審大會是在離縣城很遠的一所小學校裡召開的。

他們被押進校門時,操場上早已人山人海擠滿了黑壓壓的腦袋。他們被士兵押著穿過水洩不通的人群,一直押到前面臨時搭起的臺子前,直溜溜地站成一排,等待著難以預測的命運擺佈……

公審大會開始後,一個長得又高又棒、操著男人一般粗憨聲音的女人出現在臺上,扯著嗓門衝臺下喊道:

“父老鄉親們,現在,我們向國民黨反動派,向惡霸地主清算罪行、討還血債的時候到了!首先把惡霸地主×××帶上來!”

一聽到這聲音,韓早先心裡不禁一驚,他很早就聽說過有個叫喬大麻子的女幹部非常厲害,到處搞流血鬥爭。她到哪裡哪裡就要死人,不少人都死於她操縱的亂棒下。他急忙偷偷掃一眼臺上,不禁驚出一身冷汗!果然是她!一臉黑亮亮的麻點在陽光下格外顯眼!

這個姓喬的女人當時代表著一種極左思潮。後來,黨中央對一些在土改中搞流血鬥爭的地區,做了嚴肅批評,她也在受批評之列。這當然都是後話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越發使韓早先感到魂飛喪膽、驚心動魄了……

姓喬女人的話音剛落,整個操場頓時變成了一片憤怒的海洋,無數的拳頭排山倒海般地向他們幾個頭上壓過來!如果沒有士兵在他們身後阻擋著,他們立刻就會變成一堆肉泥的,一個人捅一下也能把他們幾個活活捅死!

可韓早先不明白,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為什麼要恨他?他從沒得罪過他們,他們為什麼這麼恨他?這到底是為什麼?

此時的他,對階級與階級鬥爭的認識還是一張白紙,根本不瞭解階級與階級間的深仇大恨,自然就不會理解老百姓的那種激憤情緒了。

那個被叫到名字的傢伙就站在韓早先身邊,轉眼之間就被兩雙大手像抓小雞似的抓了起來。又轉眼之間,那個人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血肉模糊的屍體,幾根沾著血汙的棒子仍在空中飛舞著……

這一切就發生在韓早先的身邊。

他不知道那個人犯的是什麼罪,只是感到一陣死到臨頭的恐懼,就像上次在刑場上一樣。所不同的是,那次是幾個人一起被拉向刑場,是死是活來個痛快。這次是讓死者親眼目睹自己的同類,一個個地死去,然後再輪到自己。這種死法太折磨人了,預備死亡的時間太長,簡直能叫人發瘋!這滋味就像一把鈍刀,在一根根地割著他幾近崩潰的神經……他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被割剩最後一根了,這遊絲般的神經顫巍巍地支撐著他疲憊不堪的身子,他覺得自己隨時可能一頭倒下去……

此刻,他腦海裡只閃著一個念頭:下一個該輪到我了!下一個該輪到我了!

接下來的事情並沒有像他想的那麼可怕,沒人來揪他,只有十幾個人在殺一儆百的威懾下,戰戰兢兢地跑到臺上,痛哭流涕地主動交待起自己的罪行……

上臺交待罪行的大多是地主老財。每上臺一個,臺下就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口號,伴隨口號聲的是森林般的拳頭。這些人都得到了那個喬姓女人的寬大處理,當場就被釋放回家了。

韓早先也很想走上臺去交待一番罪行,然後也能被釋放回家,他實在太想家了。

可他知道,自己的“罪行”遠不像別人的那麼簡單,他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搞糟了,沒有辦法再挽回了,所以只能聽天由命了。

瞬間的安慰

大約是參加公審大會的半個月後……

這天早晨,張秀英的笑臉忽然像一片燦爛的陽光,給這陰暗了幾十天的小屋,突然帶來一片意想不到的光亮。她把一沓白紙放到韓早先和老張面前,接下來說的兩句話,把兩個絕望中的人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這回不是讓你們寫交待材料,是讓你們寫寫對未來的想法!”

他和老張都驚呆了……

讓他們寫未來,就意味著讓他們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未來,不活下去哪有什麼未來?天哪!看來是讓我們活下去了?

這無異是滿天烏雲突然透出的一線曙光,一線光芒四射的曙光!

這時,韓早先突然想起那位大人物說過的話,“我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但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請你相信這點!”

看來果真如此。

但他不敢輕信自己的判斷,就問張秀英:“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考慮吧。”

張秀英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衝他破天荒地笑了笑,轉身走了,留給他一個太陽般的希望。

“你說咱們寫啥?”老張問韓早先。

“寫啥?寫如何建設新中國唄!”

“對對對!還是你小夥子聰明!”

於是,兩個已經準備進地獄的人,一掃多日來的沮喪,神情激昂地揮筆疾書,大談起對新中國的美好嚮往……

韓早先這樣寫道:“我是一名大學生,我要把自己學到的知識毫無保留地貢獻給新中國,要把我們的國家建設得美麗富強,絕不許外國強盜再來侵犯!”

這是他的心裡話。東北被小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他親眼目睹了一個國家喪權辱國的現狀,領教過一個亡國奴的悲慘生涯。所以,他曾發誓,一定要把自己的國家建設得非常強大,尤其要壓倒小日鬼本子!他對小日本鬼子充滿了不共戴天的仇恨!這種悲我民族之所悲的思想,主宰了他一生,以至後來,他做出了許多有利於國家和民族的事情,都緣於這種深層的民族情結。

接下來發生的事,越發使兩個人成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來了一個笑容可掬的女衛生員,熱情地問他們哪裡有傷?要不要上藥?

他倆忙說:“沒傷!沒傷!不用上藥!不用上藥!”

女衛生員說:“有傷就說,不用客氣!”

“沒傷沒傷,真的沒傷!”

衛生員剛走,又有人送來兩套新制服,連背心褲衩都是新的,客客氣氣地讓他倆去洗澡、理髮、換衣服……

眼前就像一團美好的迷霧,使人既興奮又不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是真的要釋放我們?還是另有什麼更隱秘的打算?

緊接著,焦秘書分別找他倆談話……

“小韓,你坦白得很好,”焦秘書一掃平時的威嚴,微笑著說,“政府已經原諒你了,決定放你回家。不過,為了抓住國民黨特務,我們不得不動用一些手段。這點嘛,還請你能理解。哪些地方做得無理,希望你能多多諒解。”

“沒關係!沒關係!我完全可以理解!”韓早先急忙說。

“你能理解就好。不過,這裡發生的事情回去不要對家裡人講,不要造成不必要的影響!現在給你們放三天假,回家看看。三天後回來就安排你們工作!你文筆很好,派你到公安局怎麼樣?年輕人吃點苦沒什麼!對吧?”

“對對!這點苦算不了什麼!只要你們對我解除了誤會,比什麼都強!”

“是啊,我們對你也要有個認識過程!好吧,就談到這吧。好長時間沒回家了,想家了吧?明天準備回家吧!”

一句話,說得他半天沒說出話來。

對他來說,家,已經是很遙遠的概念了。他本以為這輩子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見不到親人了。他甚至想過,自己死後連收屍的人都沒有。沒想到突然時來運轉,馬上要讓他回家了,就要跟親人團聚了!天哪,該不會是做夢吧?

幾個月的監禁生活終於要結束了。他和老張的心裡簡直樂開了花,美得不得了。

“其實,你我有什麼罪?我當了一輩子教師,你大學還沒畢業,還是個學生,能有什麼罪?”老張一掃平時的沮喪,邊穿著新制服邊興致勃勃地談論著。

“可不是嘛,硬說我是‘五一暴動’的頭子,我連‘五一暴動’是咋回事都不知道,你說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這回好了,總算有了出頭之日!三天回來給咱們安排工作,簡直美死咱倆了!行,也算沒白遭一回罪!”

“我還當我的老師。”

“我去公安局。”

“去公安局更好,那是政府的重要部門。”

“可你說,能讓我這有錢人家的少爺,進那麼重要的部門嗎?”

“那有啥不能的?”

“可我總覺得……”

兩人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憧憬著明天……

韓早先甚至想到穿著這套新制服回家去顯顯大包,讓親朋好友們看看我韓早先,馬上要成為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員了,而且是到公安局上班!嘿,真美死我了!

第二天清晨,隨著張秀英的到來,韓早先剛剛升騰起來的心,突然又跌進了死谷。他一眼發現張秀英的臉色晦暗,遠不像昨天那麼明麗了。這使十分敏感的他微微一怔……

數天來,這位同窗好友雖然從沒向他傳遞過什麼資訊,可她的臉卻是一張準確無誤的晴雨表,天陰天睛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時,只見張秀英把一張通行證遞給老張,然後側過身來,擋住了老張的視線,故意大聲說道:“韓早先,給你的通行證!”

韓早先接通行證的剎那,突然看見張秀英張開的左手心上寫著兩個字:“交村!”

要交村處理是必死無異的。這位在焦秘書手下的工作人員,念著同窗好友的情面上,終於向他透露了處理他們的真實情況……(對此韓早先非常感激,數年後曾多次回國找過她,想報答她的救命之恩,只是一直未能如願。)

一看到這兩個字,韓早先頓時想到公審大會上那些狂舞的亂棒……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末路——公審大會上那個暴屍臺下的慘狀……

從槍口下死裡逃生

韓早先頓時明白了,焦秘書所說的三天後回來安排工作,並且許諾他到公安局上班等等,只不過是給他一劑定心丸罷了,而眼前這兩個字,才是他們真正的動意,就是把他們交給農會去處理。

這是韓早先最擔心的。

儘管他並沒有讓村民激憤的罪惡,但在那次公審大會上,他親眼目睹了廣大群眾被一種無可名狀的力量所激發起來的憤怒情緒……那種排山倒海般的勢力,那種對待有錢人的仇恨,那是任何一個有錢人都逃脫不了厄運的!何況,他還被冠上企圖暴動的國民黨特務頭子呢?

我寧願挨槍子兒,也不願被村民的亂棒子打死!

這就是他此時的真實心態。

在此之前,這位十九歲的韓家小公子,一直是由父母來安排著他的命運。但今天,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做出了選擇,而且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抉擇……

他開始拒絕死亡的呼喚,決定尋求一條生的出路!

個性決定命運。不能不承認,韓早先是一個勇於追尋自我生路的人。這種個性尤其表現在他後來的人生道路上,否則他絕不會走到今天。

吃午飯的時候,他偷偷拿了三穗苞米,並且示意老張也拿兩穗,但老張狠狠地瞪了他兩眼,起身離開了餐桌。

這是一個盛夏的中午,炎熱的氣浪就像一股強烈的催眠劑,催得世間萬物都蔫蔫的沒了活力。街頭的狗兒伸著長舌頭,趴在陰涼處呼兒呼兒地大喘著粗氣。人們都在睏倦中不知不覺地打著磕睡……

然而,在這間重兵把守的小屋裡,卻絲毫沒有睡意。兩個人正在進行著一場生死攸關的對話:

“張大哥,相信老弟的話吧,再不跑真就沒命了。咱倆一起跑,一出大門你往東,我往西,出門就往山上跑!”

“你胡扯什麼?人家明明說好三天後回來安排你工作,你怎麼說回去交村處理?”

“這是千真萬確的。你千萬不要痴迷不悟了!下午村裡就來人接咱倆了!”

“不可能!早晨說好好的,讓我們自己回去!”

“我說張大哥,相信老弟的話吧,不然你就……”

“得得,別說了!我不聽你胡說八道!”書生氣十足的老張把毯子一蒙,一頭躺到床上再不理睬他了。

不能不感到遺憾,這位教師錯過了生的呼喚。

後來,這位當了一輩子教師的人,回村第二天就屈死於村民的亂棒下。他出身於地主。

韓早先不能再等他了,就最後說了一句,“張大哥,我可要走了!你可不要後悔呀!”見老張仍然一動不動埋在毯子裡,就衝門外大喊一聲:“同志,我要小便!”

門口沒有人應聲,韓早先悄悄地推開一條門縫,見兩名警衛正坐在椅子上打著瞌睡……

於是,就在這個炎熱的中午,吉林長白縣發生了一起震驚全縣的政治事件:反動鐵血團團長韓早先逃跑了!

這天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六日。

不能不承認,韓早先是一個勇於把握自己命運的人。他敢於在人生的懸崖上鋌而走險,死裡逃生,從而勇敢地闖出一條艱難的求生之路!

他提著腳尖從兩個打瞌睡的警衛身邊,悄悄地走了過去……

時正中午,院子裡除了無處不在的陽光沒有別的,這對他來說無異是天賜良機。他出門直奔緊挨著院牆的一堆木頭,那是他早就注意到的。他不能走大門,大門有警衛把守。他踏著木頭堆三兩步就衝到牆上,扒開鐵絲網就鑽了出去,跳下院牆就往後面的塔山跑……

可是,剛跑幾步身後就傳來了斷喝聲:“站住!再跑我就開槍了!”

他聽出是警衛孫二虎的聲音,心裡頓時驚呼:“糟了!被他們發現了!”

可他什麼都不顧了,反正已經到了這步,怎麼地都是死!乾脆拚命逃吧,逃出去或許還能留條小命!

於是,他把一切求生的希望全部寄託在兩條腿上,就像那次報考大學時一樣,使出平生的力氣拚起命來。要知道,他百米十一秒多,又處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其速度是可想而知的。

“砰”一聲槍響,孫二虎果真開槍了,子彈從他頭上飛過去,打在前面的一棵樹上。

頃刻間,他聽到身後傳來了口哨聲、槍聲、吶喊聲,以及越來越多的腳步聲,顯然都是來追他的。

他拚命地向山上猛跑。跑著跑著,突然覺得背後猛地挨了一棒子,那滋味就像挨了一棒子一樣,可他沒有停下來,繼續向山上狂奔……

究竟跑了多久?跑過了幾座山頭?他全不記得了。他只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機器人似的,一個勁地跑著。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跑!跑!跑!直到後來,他覺得身後的槍聲、喊聲、嘈雜聲,漸漸遠了,變成了並不遙遠的記憶,眼前的樹木也變得幽暗起來,周圍一片寂靜,他這才精疲力盡地倒在潮溼的山坡上,這才顧得上摸一把挨了一棒子的肩膀……他一摸,發現後背上全是黏乎乎的血,再一摸,摸出一個硬梆梆的東西,這硬梆梆的東西扎在肉裡一半,留在外面一半,薅出來仔細一看,竟是一顆子彈頭!

他躺在山坡上,透過幽深的樹葉望著沒有星斗的夜空,心頭掠過一絲僥倖的輕鬆,我終於逃出來了。我終於保住這條小命了。他覺得又渴又餓,這才想起兜裡的三穗苞米,一摸衣袋,哪還有什麼苞米?早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只好扯下幾根山葡萄秧扔進嘴裡嚼嚼,嚼完好繼續逃命。他知道這裡絕非是他的久留之地,天一亮他們又會追上來。

與白骨為伴

他順著山路足足跑了一夜。

天亮時,他想這回長白縣可被我甩得遠遠的了,你們再也別想抓住我了!可他往山下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地驚叫起來,“天哪!”一屁股跌坐到山坡上。他看到了長白縣政府的大院,甚至聽到了大院裡的嘈雜聲……

他迷失了方向,轉來轉去又轉回到了塔山上,白跑了一夜。

此刻天已經亮了,他不敢再盲目地瞎闖,只好找個地方先隱蔽起來。可是塔山不大,山不高林不密,很難找到一塊藏身之處。無奈,他來到一堆亂葬崗子裡,找到一座磚砌的墳墓,扒開已經風化的磚頭,掀開發朽的棺蓋,衝著一堆白骨作個揖,悽切地說道:“對不起三姐,小弟只能借你的地方藏身了。”

三姐嫁人不久就病故了,葬在這裡,現在卻成了他的避難之地。

他把一堆散發著屍骨味的白骨扒拉扒拉,騰出個地方就鑽了進去。並不覺得害怕,令他膽戰心驚的不是白骨,而是外面鑼鼓喧天的喊叫聲,以及時遠時近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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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早先快出來,我們已經發現你了!快出來投降吧!”

“你跑不了啦!快出來投降吧!”

到處都是一片捉拿他的喊殺聲。

他成了長白縣一名重要的逃犯,縣裡動用了大批武裝力量在捉拿他。

儘管他相信一般人不會想到棺材裡來搜查他,可他仍然嚇得要死,經常被鑽出來的耗子嚇出一身冷汗。他在漆黑的棺材裡守著一堆難聞的屍骨,不吃不喝,足足躺了一天,直到外面的鑼鼓聲、喊叫聲似乎消失了,他才膽戰心驚地頂開棺材蓋,探出腦袋看看,發現外面早已是滿天星斗了。他四處瞅瞅確信沒人了,只有幾處磷火像小鬼眨眼睛似的閃著磷光,這才敢爬出來,爬到林子邊的苞米地裡,偷了幾穗青苞米,回到姐姐墳堆旁狼吞虎嚥地啃起來。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又鑽進棺材裡,又心驚肉跳地等待著鑼鼓喧天的到來……

他在三姐的棺材裡躺了三天三夜。

但,棺材畢竟不是久留之地。到第四天深夜,他爬出了棺材,衝著姐姐的墳頭虔誠地磕了幾個響頭,乞求說:“求三姐給小弟指條活路吧,小弟實在沒活路可走了!”

他確實無路可走了。四處要道都設了卡子,到處都張貼著捉拿他的佈告。

然而,在這位老先生坎坷而富有傳奇色彩的生涯中,確有幾次非同尋常的遭遇,那不是一個唯物論者所能闡述明了的。就在離開姐姐墳頭的這天深夜,韓早先遇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而終生難忘的事。直到幾十年後一談起這事時,他渾身還起雞皮疙瘩呢。

大約是半夜一點鐘左右,他來到一座橋頭,記不得是什麼橋了,只記得他正猶豫著是否過橋,忽見前方出現一個火球樣的東西,向橋這邊飄飄悠悠地飛過來。他以為有人提著燈籠過橋來了,就急忙藏到橋下窺視動靜,只見火球樣的東西越來越近,一躥一跳的足有兩三丈高,走到橋頭,只聽火球突然發出“嗚”的一聲大叫,從橋上“呼”地飛了過去,直向鴨綠江邊的方向飛去……

此刻,正是夜深人靜,荒郊野外,遇到這樣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著實嚇得他真魂都出竅了,半天沒爬起來。

不知冥冥之中真有魂靈在指點他,還是他數日與白骨為伴,弄得精神恍惚,出現了幻覺。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卻給走頭無路的他以莫大啟迪。

驚魂落定之後,他尋思:軍隊行軍素來有三忌,遇到鬼、蛇、虎三種東西攔路時,就不得繼續行軍,一定要改變行軍路線。那麼我遇到了鬼,是不是也要改變行走路線呢?

他又想:莫非是三姐的魂靈在幫助小弟,給小弟指出一條生路吧?

於是,他朝著火球飛去的鴨綠江邊方向奔去……

野人生涯

一天一夜之後,他來到了十八道溝,偷偷敲開了表姐家的門……

出來開門的表姐一見是他,嚇得“啊呀”一聲大叫,差點暈倒到地上。

從表姐那裡,他第一次得知了家族的情況。三叔、四叔、七叔都在同一天死於村民的亂棒下。但表姐不知道他父母的境況。末了,表姐把半面袋子豌豆送到他面前,誠惶誠恐地懇求他:“早先,你再也不要來了!外面到處都張貼著抓你的告示,說你是國民黨特務!你要再來,表姐也要跟著遭殃了!”

在此之前,他認為自己的不幸都是吳同桂造成的,要不是他誣諂自己,一切都會安然無事的。現在他突然明白了,即使自己不被誣諂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因為他屬於那個有錢人的陣營。他從幾個叔叔的遭遇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場……

當天夜裡,他揹著半面袋子豌豆又向山上走去……

在此之前,他儘管身陷絕境,但畢竟還抱有希望,他背後畢竟還有一個強大的家族支撐著他。他還幻想著靠家族的力量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但現在,一切幻想都被殘酷的現實撕碎了。金華鎮一腳亂顫的韓氏家族,已經變成了一堆破碎的玻璃,再也閃爍不出昔日耀眼的光華了。

現在,一切希望都破滅了。

沒過多久,他變成了一個野人,在長白山一帶的深山老林裡四處逃難。能抓到啥就吃啥,蛇、青蛙、魚、野果,都用來果腹充飢。抓到魚把腦袋一扭就吃,吃得滿嘴腥耗耗的直噁心。直到五十年後的今天,他仍然不吃生魚,一吃生魚就倒胃口。遇到下大雨就更慘了,漫天霹靂閃電,雷雨交加,澆得他無處藏無處躲,落湯雞似的,狼狽極了。到了夜晚,他怕被野獸吃了就爬到樹上,有兩次一不留神從樹上摔了下來,摔得他半天都沒爬起來……

就這樣,這位韓家小少爺從一個階下囚變成了“在逃犯”,又從“在逃犯”變成了一個“野人”,一個“在逃”的野人。

在一個大雨過後的深夜,他實在受不了這種野人生活的折磨了,就拖著溼漉漉的身子,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偷偷來到梨田洞大姐姐的家。他不敢貿然敲門,就用扔石子敲窗子試探。

大姐一下子就猜到是他,推門就喊:“早先早先!”奔出門,一把抱住了黑暗中凍得亂顫的他……

“天哪,小弟你咋變成了野人啊?”大姐哭出了第一句話。

從姐姐那裡,他得知了父母的下落,父親和哥哥、嫂子全跑了,只有母親守在鴨綠江邊的窩棚(此地人管家叫窩棚)裡。他妻子和兩個孩子已經被農會掃地出門,不知去向……

聽到家裡所發生的一切,他那顆幾近崩潰的心徹底絕望了。

他覺得再也沒有活路可尋,家沒了,妻兒不知去向,他成了無家可歸的野人“逃犯”……

他想到了死。

但,姐姐的一句話卻激勵起他最後一點求生慾望。

“早先,娘守在窩棚裡就是為了你呀!”

就在當天夜裡,他揹著姐姐給的餅子、鹹菜、棉衣,還有姐姐那雙望眼欲穿的淚眼,上山了,繼續去當“野人”。

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遮天蔽日的長白山,才是他唯一的藏身之地。

母親的最後叮囑:“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來到自家的後山上,雖然回不了家,但能多看幾眼自家的院落,也能好受些,也能減少幾分絕望中的痛苦。

他每天站在山頂上遠遠地望著自家的院落,時常能看到院子裡有人走動,但看不清是誰。他不敢走近家門,怕被人發現。此刻,這個輝煌一時的院落,彷彿成了灰燼裡的一點火星,點燃著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點希望,使他被絕望與恐怖包裹著的心靈,還殘留著最後一點活下去的慾望。他甚至想過,最後看一眼母親死去算了,這樣東藏西躲的啥時候是個頭?與其這樣苟且偷生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在一個滿天潑墨的夜晚,瘦成一把骨頭的他覺得再也支撐不了多久了,就抱著一死的決心走近了家門。可他不敢進去,仍然採取投石問路,將一塊小石子投到窗子上……

黑暗中傳來了母親的答話聲:“是人哪,你再扔一塊石頭,是鬼你就走吧!老韓家沒人了,只剩我一個老婆子了。”

又一塊石頭投了過去……

母親張著兩手從黑暗中顫巍巍地奔了出來,撲向兒子……

數月不見的家已經是有名無實,過去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留下的只是一個空殼,就像被掏去了鳥蛋的鳥窩一樣。

它是一個社會變遷的縮影,一個階級消亡的證明。

但是,它畢竟是家,仍然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溫暖,尤其對於一個在長白山裡逃難了四十多天的“逃犯”來說,還有什麼比家、比母親,更令他感到親切與安慰的呢?

“娘--”他淚如雨下,抱住母親放聲痛哭。

但,母親卻顯得異常堅強,沒掉下一滴淚。她那明顯蒼老的臉上,現出一種少有的沉靜與剛毅。

母親的這副表情像一枚永不褪色的底片,永遠定格在韓早先的腦海裡,成為他漫漫人生路上的一個生命支點,使他無論遇到怎樣的艱難困苦,都咬緊牙關活了下去……

“早先,你有命就逃吧!逃得越遠越好!你爹和你哥還不知道死活,你逃出去老韓家就能留下一條根!記住,無論怎麼難熬都要活下去!”她撫摸著兒子瘦得皮包骨的小臉,叮囑道。

“娘——孩兒活不下去了……”他撲通一聲跪到了母親膝前。

“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

“娘,孩兒實在活不下去了……”

“起來!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記住了沒有,早先?”

“娘,早先記住了,早先一定要活下去……”他抬頭驚望著母親有些動怒的臉……

聽到這句話,母親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好像終於完成了最後一件大事,釋懷地笑了笑。她把全家人都打發出去逃活命了,只留下自己守在這空曠的幾間大房子裡,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等小兒子回來,叮囑他幾句話,然後就可以隨便打發自己的性命了。

母親把抄家抄剩下的最後一份家產給了他,一枚三錢重的戒指。這枚戒指後來在他最困苦的時候,起到了救命的作用。母親把家裡唯一一床被子給了他,給他帶足了餅子、鹹菜,連夜打發他又回到山上。

他揹著母親那份沉重的母愛,一步一回頭,一步一把淚地向山上爬去……

他知道母親是很愛哭的,記得七歲那年送他到三叔家去上學,母親還抱著他大哭了一場呢。但這次,在這家敗人亡、生離死別之際,母親卻沒掉下一滴淚。

他第一次發現,這位平時從不發表什麼人生高見的母親,是多麼了不起,多麼令他敬佩啊!

母親,令他終生難忘的母親!

他爬過自家的後院,向著長滿婆娑老松的山上爬去。母親站在院子裡一直望著他,直到他被茂密的樹木遮住了身子,還看見母親仍然像柱子似的立在院子裡。他幾次揮手讓母親回屋,但漫漫夜色遮住了他的手勢,傳出去的只是他自己的一份心意……

他沒有想到這就是他與母親的最後訣別,更沒有想到訣別得那麼快。

就在母子見面後的第二天深夜,母親就用褲腰帶把自己再無什麼用處的生命,掛在了村委會的房梁上……

第二天上午,他站在山頂上,親眼看到了極為痛心的一幕:一幫人圍住了他家院子,有人衝進屋裡,出來時,推推搡搡帶走了母親。母親的白髮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晃動著。此刻他手裡正攥著母親留給他的那份遺物——一枚三錢重的戒指。

就這樣,這位被稱為地主婆的老太太,卻以一顆母親的心,給了兒子一份終生難忘的禮物——生存下去的決心和勇氣!

從此,韓早先給自己改名為林東山。

他家屋後的山叫東山,另一層含義自不言而喻了。

歷史是不可迴避的,也不應該迴避。否則,這位在歷史的砧板上磨礪出來的人物,也就失去了他特殊的意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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