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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別宋媺娖後。

徐行在碧淵山洞府小住半日,終於下定了決心,決定回鳳溪國再看趙芸娘最後一眼。

或問……其走不走仙途。

揮劍斬情絲。

世上之事,縱能看清利弊。可亦萬難逃過一個情字。

當年他因太僕寺貪汙桉,鋃鐺入獄,這才結識了韓遂派遣過來的望月樓清倌人趙芸娘……。

要說二人這四十來年有什麼感情,似乎不見得有。

舉桉齊眉……。

相濡以沫……。

二人規規矩矩的做了一對夫妻。

“南園遺愛,故劍情深。自己營造的謊言,終究連自己也騙了一次……”

神京,宮城裡的望樓上。

徐行看著坤華宮的方向,他搖了搖頭,長長一嘆,化作一道遁光趕了過去。

這一次,他沒施展斂息術法。

“是……陛下來了?”

主殿內,屏風隔擋的內室中,趙芸娘正半躺在鳳榻上憩息。當徐行腳踏在地板的走路聲傳入她耳中時,她便猜出了走路之人的身份。

“望陛下見諒,臣妾容顏已衰,不便再迎候帝駕……”

成婚這四十多年來,趙芸娘頭一次對徐行提了這一個微不足道的要求。很卑微。

以她清倌人的身份,去配徐行,太過高攀。故此她不敢對徐行提什麼要求,因為怕被人說自己貪婪無度。

“朕允你。”

徐行立步在屏風外。以他目力,不需施法,便可以刺穿屏風的阻攔,看到裡面……滿頭銀髮,已到垂暮之際的髮妻。

他揮了揮手,讓坤華宮內殿裡的宮女盡皆退下。

將這偌大的坤華宮,在此刻,讓給了他們帝后二人。

靜謐的宮室內,徐行踱步,他距趙芸娘稍遠了一些,“你可以向我提要求的,仙道,彰兒想走,他向我求情……,我雖沒答應,但你提要求,我不一定不會答應,你我之間的感情遠大於我與彰兒的父子之情……”

說到後面這幾句話,他言語大了點聲,話音略顯促急。

他心中的不平靜。

在這幾句話中,顯露的淋漓盡致。

徐行知道,為什麼趙芸娘再三緘默,不求他一件事。

知進退……背後,是辛酸的過往。

世人羨慕的帝后情,只是虛假的營銷。天下萬民不知,但趙芸娘這個枕邊人知道的一清二楚。

“倘若妾身如此做了,恐怕陛下就會小覷了臣妾,縱有恩賜,卻多絕情……”

有了一扇屏風,又年老了。在大膽的首次提了一個要求後。趙芸娘說話,越發的無所禁忌,旁若無人。

她扯下蓋在腿上的薄毯。老了,天一冷,腿就哆嗦的厲害。她下了床榻,走到梳妝檯前,坐在圓幾上,細細端詳著自己的容貌。

能看出以前的幾分美貌。

梳妝檯下的抽屜被她拉出,她取出一個小匣子。開啟匣子,是琳琅滿目的首飾。

鳳釵、玉簪、花鈿……。

老了後,戴豔麗的首飾會被人私底下取笑,她就將故物封存了起來。

“今日陛下能再來看一次臣妾,又說了這些話,臣妾心滿意足了……”

“臣妾說句讓陛下不滿的話,臣妾被韓大人派去給陛下留種,近兩月的恩愛,臣妾對陛下未有絲毫感情。”

“但……”

趙芸娘回憶起南逃到江西南道孤舟城的事,“陛下稱王之後,願意找臣妾,臣妾便對陛下多了一些的情愫,後來……後來……就不說了……”

她搖頭。

本就是一場倉促的婚姻。

囚室,紅布幔……,她被當做貨物一樣送給了徐行。

縱使後來多了波折,她這個輕賤的章臺人成了一國之後。

但她和徐行到底不是青梅竹馬,到底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如果真如徐行所言,她對徐行再額外多要求一些什麼,那麼……徐行這丈夫必會因此事而看輕於她。

重拾顏面的她又豈肯讓枕邊人看輕。

於是,這一緘默,就到了垂暮之時。

“倘若再來一次,恐怕你我,還是今日之結局……”

徐行閉眸,心中多了一絲傷感。

再看透世事,再看透一切。但這等事卻是免不了的。

以前,他對趙芸娘母子多薄情。因為從一開始,趙芸娘雖受韓遂之命,給他留種,但卻也帶了害死他的任務而來,數次麝龍散之毒,差點讓他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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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割據、建國,趙芸娘的不爭不搶,這才讓他對這個髮妻生起了一絲絲的情愫。

畢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假使再有選擇一次命運的機會,他想,他和趙芸娘還會走到這一步……。

再是高高在上的人物,都會被命運所捉弄。

“這一次,我既然來了,芸娘,你有選擇的機會……”

一滴淚珠從徐行的臉頰滑落,他睜開眼眸,語氣輕微而又帶著堅定。

仙道,非是無情之道。

以前他決定捨棄趙芸娘母子,是因為帶他們一起求仙問道,弊大於利。

他那時也未到還丹之境,沒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運。自己仙道尚難,又怎麼有餘心去幫別人。

如今,他到了還丹之境。有能力掌握自己的一部分命運。在見宋媺娖的時候,叩問內心,發現自己固然薄情,但卻也難對趙芸娘的感情進行割捨……。

不同時間段的自己,做出的選擇,會因各種情況而變。

雖然如今帶趙芸娘踏上仙道,仍舊弊大於利。但徐行覺得,倘若不如此做,他或許,今後會後悔一輩子。

即使……趙芸娘資質不行,在求仙道的中途殞命,亦總好過他什麼都不做。

“我是你夫君……”

“你……不必如陌生人一樣對我。”

徐行見趙芸娘只是在屏風裡面梳妝打扮,沒給他回話,他遲疑片刻,又道。

話音落下。

坤華宮內殿中,氛圍靜謐,落針可聞。

“陛下……”

“欲逼死臣妾乎?”

抿了抿口脂紙後,趙芸娘終於回應了徐行的話。但她這句話,不是請求,不是拒絕,出人意料。

不等徐行開口回覆,趙芸娘深深吸了一口氣,嬌軀微顫,她隔著屏風,正視對側的徐行,“芸娘已老,仙道即使可求,然而……其中耗費,陛下可曾有過計數?”

“陛下精通於算學一道,想來計算此事,應是不難。”

她微福一禮,言道。

“不難。”

徐行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芸娘聽陛下曾提過仙道大世,不知芸娘突破先天之境需要多少資源,突破仙基之境需要多少資源,突破還丹之境需要多少資源……”

趙芸娘質問。

她此時的舉止神態,不像是一個賢惠妻子。反倒有點像是在朝堂上對百官發號施令的攝政太后。

“以你資質,又已年老。需要先購買一顆還童丹,恢復體內生機,再購買先天丹……”

“先天一境,至少需花費五萬七千六百四十三枚靈貝。”

“破仙基,又需花費至少十一萬靈貝,購買三顆築基丹。”

“仙基一境,靠丹藥凝結的仙基非是無暇,仙基有漏,修行慢人數步,幾乎困死在仙基初期。”

“除非花費大代價購得生霞丹,一顆生霞丹價值十五萬靈貝……”

說到這裡,後續的話,徐行沒有繼續說了。

毫無資質的凡修,想要登上仙途,非是易事……。

往往其消耗的資源,相當於同境界普通資質修士消耗資源的數倍之多。

不過仙基境難求,但他以資源將趙芸娘修為推到先天期,卻是不難。

只是丹藥堆砌的先天境,壽命多半到不了二百壽。

一百多年的時間……,應能等他功成道丹。

到時候,予趙芸娘的仙基境資源就好得了……。

“既如此……”

“陛下欲殺臣妾否?”

趙芸娘從屏風中走了出去,目光迫視徐行,她見徐行在看到她老態的容貌時,眼神躲閃了一下後,笑道:“今日陛下見臣妾老態,不欲直視?它日呢?”

“你我日久生情,亦可日久生厭。”

“臣妾為陛下仙道之拖累。一日,百日,十年尚可,陛下對臣妾仍舊恩愛如初。但百年之後呢,恐怕非是如此了……。”

說罷,她幽幽一嘆。

與徐行一同求仙道,她附庸在徐行身邊,只是做一籠中的金絲雀。

這一點,她看的很清楚。

世人都羨豔於長生不老。

她亦不例外。

只是……在徐行羽翼遮蔽下的長生不老,她不願求之。

“這一世,芸娘得陛下歡心。已是心滿意足。若在仙途中,遭陛下厭棄,芸娘……死也不甘瞑目……”

她厲聲道。

年少時,她在望月樓中,就已看遍了世態炎涼。

多少公子佳人如膠如漆,可到最後,大多慘澹收場。

海誓山盟……總是賒啊!

……

……

一番言語過後。

徐行沒有回答趙芸娘這致命的言辭質問。

他一甩袖袍,轉身離去。似是氣憤於趙芸娘的無禮。

不過他沒離開神京,也沒離開皇宮,更沒有離開坤華宮。而是推開宮門,坐在了門外的殿階上。

落日斜陽下,徐行取出以前的佩劍。在四明山打造的佩劍。他將這劍橫在膝上,脫去劍鞘,用手指輕彈劍身。

隨著手指動作。

一聲聲錚錚劍鳴傳於四野。

“是……幽蘭曲,當年望月樓花魁香雪姑娘最喜歡彈奏的曲子?”

在宮中抽噎的趙芸娘驚訝的抬起螓首,朝屋外望去,她看著徐行的瘦削背影,喃喃自語。

四十多年前。

還是崇明年間,望月樓香雪姑娘以一曲《幽蘭》名傳大江南北,成為神京七大花魁之一。

“是了,他是八品官,太僕寺的典廄丞,自是去過望月樓……”

趙芸娘心道。

她是在望月樓被太僕令韓遂所買。

徐行曾為太僕令韓遂的下屬。韓遂經常去的花街柳巷是望月樓,那麼太僕寺的官員去望月樓,亦屬尋常事。

合上的殿門中。

趙芸娘聽著熟悉的旋律,她跳動著香雪姑娘給她們舞女排練的胡旋舞,翩翩起舞。

只是她年老,這胡旋舞跳了一會,就氣喘吁吁。

門外,曲聲罷落。

她推開門,已不見了徐行的蹤影,只剩下遠處星空的那一抹青紅遁光。

以及……門口墜落的鐵劍。

……

……

飛羽仙宮。

外門,祿事殿。

“我有一件事,要拜託蔣師兄……”

縱然已經到了還丹境,但徐行還是循例,稱呼蔣嚴為師兄,而不是按照宗門約定俗成的慣例,稱呼蔣嚴這個仙基境修士為師侄。

“什麼事……”

蔣嚴好奇。

以他仙基八重的修為,此刻連徐行的修為深淺都查探不出。那麼,顯然徐行的境界此刻遠在仙基八重之上,甚至,已經到了“虛丹”,或者“玉液”之境。

一等真傳,加道君的親傳弟子,調動的資源,可比他要多一些。他不知,徐行有什麼事要勞煩他。

“蔣師兄辦事,師弟向來是敬佩的。”

“不瞞蔣師兄,師弟在世俗的髮妻……”

徐行將趙芸娘之事,有選擇性的說出了一部分。

“此次師弟結束閉關,回宗門探親,就是想見髮妻……,如今功名有所成……”

他搖了搖頭,嘆息一聲。接著,從袖中取出一個納物袋,朝蔣嚴遞去,“這是師弟積攢的一些法寶、資源,變賣之後,應能換下髮妻在先天境和突破先天境的資源所需……”

儘管趙芸娘沒有選擇隨他離去,但徐行也不想做一個負心人。

這納物袋裡的法寶、資源,價值至少十萬靈貝,足夠趙芸娘修行到先天境,乃至仙基境。

“師弟之意……”

“師兄大體上,有些明白了。”

蔣嚴點了點頭,內心對徐行更敬佩了一些。這是一個念舊恩的人,不拋棄糟糠之妻。

“我會在祿事殿內釋出任務,然後讓聶姝領此任務,聶姝辦事向來不錯,有她指導你髮妻……”

蔣嚴拍著胸口,答應了徐行的所請。

十萬靈貝,相當於飛羽仙宮仙基修士在外駐守百年的所得。

財帛動人心。

沒個穩靠的幫手,這任務他還真不敢下發。

“只不過……”

蔣嚴頓了頓聲,“若賢亢儷如徐師弟所言,不肯受此恩情……,師兄會讓聶姝在凡間駐紮二十年,直至……”

(亢儷,也可單獨指妻子。《文選·左思詩之七》:“買臣因採樵,亢儷不安宅。”張銑注:“亢儷,謂妻也。”)

後面的話他沒說了,意思很明顯。

他亦難要求趙芸娘選擇仙途這一道路。

只能盡盡人事,讓聶姝在凡間等趙芸娘二十年,直至趙芸娘老死後,才會將此任務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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