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喝完咖啡,梁誠用很標準的英語對服務員說:“May I have a refill, please?”

就是要續杯的意思。

果然是在美國待過很多年的人,一般人肯定會說成“Could I have one more coffee?”就成再花錢買一杯的意思。

李諭笑道:“大使現在已經對咖啡卓有研究。”

梁誠說:“帝師不要揶揄我,我不過是喝不到好茶葉罷了。”

“美國不是也有茶葉?”李諭說。

初中歷史書上就寫過美國獨立戰爭導火索是“波士頓傾茶事件”。

梁誠說:“差得遠!雖然茶葉傳出來有幾百年,但洋人連喝茶的門道都沒進去。好多茶還是從一個叫做印度的國家運過來,洋人又喜歡兌上奶喝,味道屬實奇怪,還不如喝咖啡。”

看來現在奶茶事業尚且處在萌芽階段,要是一個懂後世奶茶調製的,有可能會開成超級連鎖店哪。

待了一會兒,特斯拉的男僕開著汽車來接他們,開的是謝煜希買的那輛別克。

李諭邀請道:“去我在第五大道的實驗室看一看吧,現在也算小有規模。”

梁誠很感興趣:“正有此意。”

兩人到達第五大道的實驗室後,呂碧城拿著一張拜帖遞給李諭:“之前一位中國人想來見你,不過你不在,就留下了這封拜帖,說是在華爾道夫酒店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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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諭展開拜帖,一眼就看到了落款的“容閎”。

梁誠當然也認得他,因為容閎就是留美幼童的組織者。

容閎本人還是第一位進入耶魯大學的中國人,號稱中國留學生之父。

梁誠訝道:“容先生已經七十多高齡,竟然親自來到紐約了?我必須親自拜謁!”

留美幼童們對容閎可謂相當之尊敬。

梁誠只好草草迅速看了一圈李諭的實驗器材。

但已經頗為震驚,他在美國上學的時候見過這些東西,但一直不知道如何操作。

梁誠讚道:“帝師不愧被譽為東方最懂科學之人。”

他自然聽說了李諭的眾多專利。

“遊覽”完後,李諭便開著車帶他一起去華爾道夫酒店。

之前華爾道夫酒店給了李諭一間豪華套房的長期居住權,不過李諭將它讓給了呂碧城及近衛昭雪這兩位女士居住。

自己則住在實驗室。

本來近衛昭雪為了接近李諭,要求也住在實驗室。不過實驗室都是男士,實在不方便,所以最終還是讓她去了華爾道夫酒店居住。

李諭正好又去了趟底特律,剛回來又遇上有人拜訪,都沒來得及詢問她們兩人這段時間相處如何……

到達酒店後,他們在一間候客室見到了70多歲的容閎。

容閎的精神面貌倒是不錯,不過作為一名完整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洋務運動、甲午戰爭、維新運動、庚子國難的親歷者,心靈上的創傷也是最大的。

因為全都失敗了,而且是慘敗。

尤其是從太平天國開始,容閎都層直接參與其中,比如江南製造總局的建立就離不開他。

也曾做過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幾大晚清重臣的幕僚或者顧問,但他的建議絕大多數未能順利施行下來。

好好的留美幼童計劃也夭折。

自此容閎對清廷徹底失望,轉而投向革命陣營。

他最開始與康有為、梁啟超有過接觸,但三年前見過中山先生後,徹底為其折服,並堅定地認為他才是最有希望成功的。

容閎的人生閱歷極為豐富,看人也是真準。

“容先生!”

梁誠見到他倒頭要拜,容閎連忙扶住:“義哀,你已經貴為駐美大使,這種禮節還是免了。”

梁誠熱淚盈眶:“您對我有大恩,義哀終生難忘。”

容閎道:“最近聽聞你在與羅斯福總統商談退還庚子賠款以及再次開通赴美通道一事,我甚為欣慰。”

容閎肯定對留學生事務極為上心。

梁誠說:“此事李諭帝師起了不小作用。”

容閎看向李諭:“我已經在報紙上多次看到過你。”

李諭笑道:“容先生,幸會!”

容閎說:“前段時間我一直在波士頓的哈佛大學附近,哈佛大學對你的評價高得很。我十分震驚,你未曾留學歐美,竟然能具備如此先進的知識,而且是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最難的科學。”

後世中國留學生學得最好的就是理工科,但如今容閎這麼說還真沒毛病。

大部分國人壓根沒有什麼科學素養,絕大多數留學者僅僅可以學政法方面的內容。

像何育傑、馮祖荀這種學數理的真的太少了。

後世所有人肯定明白少了科技,國家不可能發展起來,——除非小體量的國家,還有點捷徑可走。

但對大體量國家來說,不可能一條腿走路。

偉人說過,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生產力起不來,經濟就起不來;經濟起不來,上層建築也起不來。

一切會非常麻煩。

穿越前還有那麼多窮國就能說明一切。

要不後世各國不會把這麼多錢扔在創新與科研上。

咱們當年3G建設那麼下血本,而且幾乎在玩歐美剩下的,看似白扔了上千億,但十多年下來硬生生培養起了自研5G。

所以科技研發真的是燒錢無底洞。

而二十世紀上半葉真的是沒錢可燒……

自己想搞大規模企業掙錢,正是明白科研要大大地花錢。

李諭此時有點無奈,他知道自己選的是條很難的路,不過既然都決定了,就硬著頭皮走下去,要不自己二十多年學白上了。

李諭說:“容先生,其實我們只是缺少學科學的人才罷了,並不是科學本身多難。況且我很明白,西方現在之所以如此尊敬我,也有不少原因是我來自弱國。”

容閎道:“你指的是,尊敬背後還有憐憫?”

李諭很自然地說:“沒錯,居高臨下的憐憫本身就是一種對他們而言心理上極大的滿足。所以我才會對西方這種尊敬保持非常理性的看待。”

“你這麼說,可就讓我非常尊敬了!”容閎肅然道,“難怪你能當做帝師!我也見過另一些帝師,如翁同龢,你的見解比他們高明太多。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李諭說:“先生過譽。”

容閎說:“你年紀輕輕,就有此等見識,乃國之大幸。讓我想到了漢武帝麾下的驍將霍去病,年紀輕輕便開疆擴土,封狼居胥,蕩平匈奴,一掃大漢恥辱。而我們如今之恥辱,更甚於漢初。”

李諭說:“的確,否則李中堂不會說現在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他剛穿越到清末時就感覺一陣頭皮發麻,完全是中華最低谷時期,沒有之一。

但來都來了,只能稍安母躁,再摸一次電門估計就嗝屁了。

而且……已經有了不能離開的理由。

容閎突然又問道:“我有一個很大的疑問,你被尊稱為帝師,是否有扶持滿清之意?”

李諭指了指自己腦袋:“這能夠說明問題吧?”

容閎看到他的短髮,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此乃我最大心結。你畢竟年輕,我在朝廷宦海浮沉數十載,深刻認識到了其腐朽,已經是一棵空心之木,縱有諸葛之才也無能為力。若你也可投身革命,相信是一股強大力量。”

李諭其實能夠猜到後續會有很多革命派拉攏他,但自己打定主意不去搞軍政,畢竟搞也沒用,軍閥混戰太亂了,許多事情壓根和聰明才智沒任何關係,莫名其妙的。

李諭連忙擺擺手:“還是算了,我能夠把科學與教育做好已經不錯。”

容閎問道:“你如此年輕,應當血氣方剛,難道不想重整乾坤?”

“此事不需要我就能夠完成,”李諭話鋒一轉,“但是,容先生您在美國這麼多年,想必一定明白他們工業何其強大,要是用專業點的話說,叫做第二產業強大,而我們中華大地完全只是第一產業。這是代差,是降維打擊。革命又是破壞性的,總歸要有人未雨綢繆想到建設性的東西。”

容閎豎起大拇指:“帝師之言讓我如同醍醐灌頂。只是,我在美國花了幾十年閱讀書籍,卻沒有聽過所謂第一產業、第二產業的說法,更沒有聽過何為‘降維打擊’,這作何解?”

“……”

李諭曉得“降維打擊”他們肯定不可能知道,但自己不太瞭解經濟學,還真不知道現在沒有第一產業、第二產業的說法。

實際上這種叫法要到20多年後才在澳大利亞和紐西蘭出現。

有點之前順嘴說出PH值的感覺。

李諭只好簡單解釋:“第一者,先有農業;第二者,再有工業。後來居上,大體是這麼個道理。”

容閎琢磨了一會兒,有點明白,但還是無法徹底理解,於是說:“我有兩個美國好友,一個叫做荷馬李,一個叫做布思。布思是美國財政界重要人物,或許他能夠懂你的解釋。此二人都關心中國事務,如果你需要幫助,我想他們會不遺餘力。”

短暫的會見後,容閎徹底明白了李諭的本領,第二天就叫著荷馬李與布思再次會見李諭。

荷馬李是個小個子駝背美國人,後來是中山先生的堅定追隨者。

此人非常有先見地預言美國和日本之間必然會有一戰,還寫了一本書強調美國外交政策上存在盲目,名字很有趣,叫做《有勇無謀》。

可惜此書並沒有引起美國當局重視,麥克阿瑟倒是很喜歡,想把它當作西點軍校的必讀書目,但僅僅成了選讀。

只不過美國人不讀,日本人見到後真是太喜歡了,大賣特賣,簡直就是作戰指導書!

日本人這時候真的是非常渴望知識,幾十年前還有不少關於西學的書籍是從中文翻譯過去,但現在已經反了過來。

荷馬李是職業搞軍事的,見到李諭後上來就問道:“李諭先生,素聞你懂得最精深科學,可否有對軍事科技有研究?”

李諭只好說:“並沒有,本人無心此方面。”

“可惜啊可惜!”荷馬李說,“不過我在中國待了這麼多年,也明白了一個詞語,叫做明哲保身,所以我支援你的決定。”

容閎又給他介紹了布思:“你在美國辦企業,布思先生絕對可以幫得上忙,他在政壇能說上話。”

李諭與他握了握手:“幸會。”

布思說:“本人對你可謂如雷貫耳,尤其那套星戰,讀起來真是痛快。”

李諭道:“科幻作品,就是娛樂大眾,看起來過癮最好不過。”

布思說:“但我今天來更多還是想要瞭解一下你所提到關於產業分類的觀點,本人在財政界多年,尚未曾聽聞過。”

李諭略顯尷尬,他真的只是隨口一說,哪懂什麼經濟學。

只好囫圇道:“我其實是在建設企業時,突發奇想而已,沒有什麼系統的觀點。”

“原來是這樣,”布思道,“不過已經足夠啟迪我,我準備蒐集資料寫一篇財經文章,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好的靈感。”

財經方面李諭是門外漢,笑道:“到時一定品讀一下。”

容閎說:“將來帝師企業做大了,免不了要和政府打交道,那時布思會幫你少走許多彎路。”

李諭拱手道:“如此真是提前謝過!”

其實李諭後面有卡耐基家族,並不太擔心這些問題,但總歸多一道保障。

布思說:“你們中國人真是勤奮,而且賺了錢不亂花,哪怕吃不飽飯也要給革命事業捐款,實在讓我驚歎。貴國的另一位帝師康先生來到美洲後可謂一呼百應,一些組織經營了幾十年,竟然比不過他短短幾年的效果。中國人之愛國心,實在是讓我感觸頗深,正是因此我才想為貴國之革命事業略盡薄力。”

李諭說:“您指的是康有為先生吧。哎,廣大華人雖然生活困難,但是真愛國;但有人卻是真愛己也不好說。”

布思訝道:“康先生組建保皇會,難道不是愛國嗎?”

李諭說:“他哪是愛國,他是愛君。而且其所作所為實在令人不齒。”

布思不得其解:“為何這麼說?”

李諭說:“英國有一位叫做鮑斯威爾的傳記作家,寫過一本《約翰遜傳》,其中有這麼一句話,‘愛國主義是流氓最後的庇護所’。當然,他指的並不是對國家真誠無私的愛,而是那種偽裝出的愛國主義。我想這句話可以套用在康先生身上。”

辜鴻銘多年前就曾經用這句話嘲諷過康有為。

要知道,康有為是堅定的保皇派,而辜鴻銘也絕對算得上是失志不渝的大清擁護者。

連辜鴻銘都看得出,還是在維新變法前,可想康有為應當本來就存有不少私心。

所以他不可能像中山先生那些人般真的做成大事。

可嘆梁啟超這種真大師級的人物,現在還在康門之下,甚至要被他驅使。

沒錯,現在梁啟超就在美洲見康有為哪。

容閎對李諭的說辭頗有感觸:“我曾與康先生共事,他的確有些偏隘之見。主要是一些說辭讓我感覺非常奇怪,並不像真正研讀過歐美最新學術論點之人。”

好在自從維新變法的高光過後,他再沒有什麼像樣表現,斂財除外。

硬要把“康梁”並列的話,還得是靠梁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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