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希爾伯特的信來得也讓李諭有點措手不及。

東京大學校長山川健次郎又問道:“你平時和希爾伯特教授等歐洲的大科學家一直有聯絡?”

李諭聳聳肩:“算是有吧,現在有了電報確實方便了很多,之前給開爾文勳爵寫封信來回都要一個多月。”

這兩個人現在是當今物理學與數學的領軍人物,山川健次郎倒吸一口涼氣:“你果然不是一般人,能與他們持續保持聯絡!”

長岡半太郎好奇問道:“你準備寫什麼文章給希爾伯特教授?”

李諭摸了摸下巴:“我也沒有想好,要不就先多算幾個黎曼函式的解吧,畢竟這是他自己提出的23個數學問題之一。雖然算不上解決,不過現在大家還沒有見過黎曼函式的解長什麼樣哪。”

長岡半太郎笑道:“那天你讓學生去解這個數學題目,我當時還不知道到底什麼是黎曼函式,後來稍微研究了一下,才發現何其困難。你是不知道,那位學生到處求人,連個頭緒都沒摸到。”

李諭笑道:“我也只是開了個小玩笑。”

長岡半太郎說:“先生開的小玩笑真是太數學了,別說一個學生,整個東京帝國大學理學部也沒有人會解。”

李諭又品嚐了幾碗抹茶,然後同他們聊了一會兒才離開。

本來還想著學學茶道,不過流程確實是太複雜了,喝一碗茶要等大半天,實在是感覺有點浪費時間。

——果然這種東西還是適合有功夫又同時有錢的人來享受之用。

李諭已經開始懷念中國的蓋碗茶了,一衝一泡,簡簡單單才適合自己這種快節奏出來的人。

當然就算是中國的散茶,現在也有不少講究。不過再怎麼講究,和抹茶茶道比,也省事太多。

回到住處,李諭攤開紙繼續計算黎曼函式的解。

李諭所通曉的數學基本都是不那麼高深,或者和物理學有密切關係的,畢竟他不是純數學系的學生。

但好在黎曼的數學和物理學還真有不少聯絡。

直白點說,如果沒有黎曼的數學工作,相對論壓根就沒有誕生的理論基礎。

愛因斯坦正是使用了非歐幾何中的黎曼幾何,不然他那些奇妙的物理思想根本推演不出。

不過就便是愛因斯坦本人,也沒有完全理解黎曼幾何,許多數學問題也是請教了專業的數學家。

畢竟二十世紀初物理學家的數學基礎真的沒法和後世搞物理的比。

也不是說這時候的物理學家數學真不行,原因嘛,之前其實提到過:如今物理學還是以實驗物理學為主,研究理論物理的人不多,更沒有形成主流。

愛因斯坦和普朗克可以算是把理論物理推到巔峰的關鍵人物。

至於實驗物理學家嘛,連理論物理都不怎麼上心,又怎麼會對更抽象的數學特別在意。

所以即便愛大神和普大神走了理論物理之路,成長環境在那擺著,很多時候他們自己也是實際用到數學工具了才去專門學習。

而後世的高等教育早就摸清了物理學需要用到那些數學工具,都是同步學習的,使用起來也更得心應手。

也算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李諭最擅長的是量子力學和天文學。實際上從相對論誕生開始,一直到二十一世紀,研究相對論的人相對而言就一直不太多,不是說它不重要,而是理論框架愛因斯坦都搞得差不多了,但實驗驗證太難了,對精度的要求高得過分。

那是真滴修修補補的工作。

多的不用說,大家看諾貝爾物理學獎的頒獎情況就知道:基本上一半頒給了量子力學,剩下一半中又有差不多一半頒給了天體物理學。

基本上這兩樣快把諾貝爾物理學獎包圓了!

但相對論畢竟是重要的選修課,自己也曾經閒來無事算過黎曼函式。

如果李諭想的話,他甚至可以提前讓狹義相對論問世,不過真的沒有太大意義,因為眾所周知,狹義相對論有很多瑕疵,局限性很大,真正重要的是後來的廣義相對論。

人家愛因斯坦自己都說過,即便沒有他提出,五年之內也會有人提出狹義相對論。但如果沒有他,廣義相對論五十年都不會問世。

因為光速是運動最高限速其實早就讓麥克斯韋研究出來了。

三維加時間的四維時空理論閔可夫斯基也搞出來了,唯獨就是兩人沒有聯合起來罷了。

再說黎曼函式,雖然半年後一位丹麥的數學家格拉姆會首次給出15個解,但存在誤差,而且有幾個誤差還有那麼一點點大。

但人家畢竟是手算,已經非常不簡單了,隨便列舉一個解大家就知道手算難度了:

1/2+14.134725i。

黎曼函式本身就夠複雜的,想看明白函式本身都需要具備高等數學知識,計算時小數點後面還有這麼多位,想想要用手算就頭皮發麻!格拉姆這意志力真是讓李諭由衷欽佩。

但李諭多精明啊,計算器就是幹這事的!

對於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說,大腦不應該浪費在這種費時費力的麻煩計算上!

但即便有計算器這種神器加持,李諭算出來二十個解也花了一整個上午。

感覺暫時有這些也差不多了。

這種數字比較多的論文倒是可以用電報發出去,但發遠距離電報真心蠻貴的。

這麼一封電報完整發出去,如果按照商業報價,恐怕幾百兩銀子都打不住。

所以這種事也不太好麻煩東京帝國大學,李諭準備去大清駐日使館先問問,他們要是不同意再說。

李諭剛到公使館附近,就看到好多中國留學生把使館堵了個水洩不通,留學生們還在不住喊著口號。

李諭本來還以為是拒俄運動,不過聽口號卻是在說什麼:“還我國權!”“準我入學!”“不得干涉學生入學!”

公使館的大門一直緊閉,很多學生甚至疊人牆要爬進去,被日本警察攔了下來。

學生們看到日本警察更加憤慨:“這是我們中國自己的事,日本人無權介入!”

李諭看不出到底是咋回事,正好發現迅哥等人也在。

不止魯迅,弘文學院至少有兩百名學生在場。

李諭叫住魯迅:“迅哥,哦……周先生,這邊發生什麼事情了?”

魯迅回頭發現是李諭,於是說:“原來是李先生,您不知道嗎?學生們在抗議成城學校的拒學風潮。”

“拒學?”李諭依舊不知道啥情況。

魯迅又解釋說:“是這樣的,成城學校與我們的弘文學院一樣,都是留日學生所上的學校。不過他們和我們多少有點不同,我們弘文學院今後上的是普通大學,而成城學校畢業後上的則是陸軍士官學校。這次的事情就是有九名留學生想要進入成城學校,卻被拒絕了。”

好傢伙,原來是陸軍士官學校的預備學校。

這所學校出來的大人物一點不比魯迅所在的弘文學校少。

當然嘍,成城學校出來的基本都是軍界大老。

這所成城學校不久之後就會改名振武學校,也就是蔣校長所上的學校。

但蔣校長本人在振武學校畢業後,並沒有考上陸軍士官學校。

不過人家感覺說出去實在有點丟人,振武學校充其量只是個中學文憑,怎麼能當黃埔軍校的校長?而蔣校長的發家又絕對離不開黃埔軍校。

所以蔣校長花了五萬大洋,賄賂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六期同學會總負責人劉宗紀,讓他在同學會名單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如此便偽造了學歷。

為了讓人更加信服,又找來兩個陸軍士官學校貨真價實的學生,參加各種場合經常帶著,就是為了給他到處圓謊,逢人便說當初確實是士官學校的同學,不信你們看,有兩位人證!

雖然之後歷史學家經過考據戳穿了謊言,但彼時蔣校長早就地位穩固,也就不在乎了。

都是套路啊!

真不知道這一套是不是看《圍城》跟著方鴻漸學的。

李諭問道:“成城學校為什麼會拒絕學生入學?”

魯迅說:“先生有所不知,我所上的弘文學院是私立學校,大家都可以隨意報名入學;但是成城學校因為是陸軍士官學校的預備學校,必須由駐日公使保送的公費生才可入學。”

李諭大體明白了:“也就是說,這九人是自費學生,公使並沒有給他們出具入學證明?”

魯迅點點頭:“就是這樣。其實不僅日本有類似輿論,就連駐日公使館都認為公費生更安分,大都不喜歡自費生。”

李諭說:“聽起來似乎和弘文學校沒有太大關係吧?”

魯迅說:“確實沒什麼關係,大家夥本來也不知道這廂事,但突然聽說公使蔡鈞竟然調動日本警察彈壓學生,甚至把帶頭的兩位學生吳稚暉、孫揆均強行遣送回國。而吳稚暉奮而於日本皇宮護城河跳河,大家才知道出了這麼大事。日本人欺人太甚!”

其實簡單點說,就是這個公使蔡鈞不會辦事,小事鬧大,真不知道怎麼當上的公使。

那邊日本駐華公使已經聯合黑龍會還有特務頭子開始搞間諜工作了,大清駐日公使竟然還在這玩低端的過家家,真是讓人嗟嘆。

李諭問:“那位吳同學沒有事吧?”

魯迅指著前面最激動的一人:“就是他。”

李諭說:“還好沒鬧出人命。”

吳稚暉確實活得好好的,後來還成了蔣校長的得力手下。

此時吳稚暉正帶頭高喊著:“寧失學問,勿失名譽!”

後面不少弘文學院的學生也在高喊:“如不解決,我們也要退學!”

李諭看群情激奮,於是問魯迅:“大家不會真要退學吧?”

魯迅說:“留學生會館已經就此事做了緊急商議,討論的結果是,擬暫停課,以待此事之著落;若無著落,退學未晚。”

李諭嘆了口氣:“大家雖然義憤填膺,但是未免過於激進,如果真的退學,損失就太大了。現在國情如此,總該明白忍辱負重,如果事事以退學要挾,怎麼學好學問,畢竟報效國家的時候還沒到哪。”

魯迅倒是人間清醒,但他指著前面的胡漢民說:“我雖然也這麼想,不過架不住他們怎麼做。”

胡漢民領著一隊人聲音非常響亮:“反對清政府,反對日政府!退學!退學!”

他是廣東學生的領袖,跟著他的人不少。

胡漢民終歸是專業搞政治的,組織領導能力比魯迅可強了一百倍,下面有幾十人甚至氣憤得恨不得立刻退學。

事情正焦灼的時候,有人大喊:“都不要吵了,《新民叢報》梁先生來了!”

學生頓時被吸引:“是梁啟超先生?”

“太好了,有人來主持公道了!”

來的還真是梁啟超。

梁啟超號召力自不用說,他看了一眼眾學生,朗聲道:“諸位同學還請速速回校,不要衝動行事!你們可以訴諸報端,利用正確的輿論工具與公使館及日本政府做鬥爭,我們《新民叢報》會為同學們廣開言路!所以大家今天千萬不要意氣行事!”

現在《新民叢報》是日本最強的華文報紙,又有梁啟超坐鎮,戰鬥力非常強。

學生們聽了梁啟超的話,才稍稍平靜下來。

“梁先生說的是,我們要學會鬥爭,大家讀那麼多書幹什麼用的,都回去好好練筆桿子!”

“對,我們回去寫稿子!”

“就像當年楊漣先生寫絕命書,我們也要先寫出來像樣的東西再行鬥爭!”

魯迅見狀,也對李諭說:“先生,我要回學校了。”

李諭可是知道魯迅什麼戰鬥力,在場所有人加起來恐怕也比不上魯迅的筆桿子,於是問道:“魯……周先生是要回去寫文章?”

沒想到魯迅卻搖了搖頭:“不,我要回去學習!”

也是哈,人家現在的理想還是要當個醫生哪。

歷史上雖然魯迅的確經歷了成城入學風潮,但僅僅是在日記中有所記錄罷了。而且此時他的文筆犀利程度和後來根本沒法比,寫的日記簡直就是流水賬。

學生們走後,李諭走上前對梁啟超說:“任公,久仰久仰。”

梁啟超看向李諭:“足下是?”

李諭說:“本人李諭。”

梁啟超睜大眼睛:“原來閣下便是李諭?康師向我提起過,先生也是如他一般通曉宇宙之真理的大才。”

李諭真不知道康有為是在罵自己還是在誇自己,苦笑一下說:“承蒙康先生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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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諭心想,這位康有為不會真飄到認為自己“通曉宇宙真理”了吧?

額,那不就是神棍了……反正李諭是沒見過有哪個真有學問的人會這麼說。

越是有學問的人,反而越會感覺自己一無所知才是。

梁啟超邀請李諭來到了自己的《新民晚報》報社,梁啟超看到李諭手中的稿件:“先生所拿是手稿?”

李諭說:“沒錯,是我準備寫給德國哥廷根大學的數學論文。”

梁啟超道:“可否參詳一二?”

“當然可以。”李諭遞了過去。

梁啟超看到那密密麻麻的數字就直接蒙了,“先生果然高才,能做這麼複雜的運算之事。實不相瞞,這幾年我遍讀西學著作,也知曉了西方工業革命意義重大,所以也讀到過關於科學相關的書籍,不過根本難解其意,甚至一度認為不是國人所能學明白。”

梁啟超當然不會像康聖人那麼吹牛。

康有為經常說自己“八歲過目不忘”“十幾歲博古通今”,但考個秀才都考了三次。

但梁啟超就是個真正的神童了,人家11歲就成了秀才,16歲便中舉。

梁啟超去找康有為拜師的時候,康有為依然還是個秀才哪,他中舉還要再過好多年。

“術業有專攻罷了,”李諭說道,然後又提起剛才的事情,“多虧先生到場,消弭了一場風波。”

梁啟超說:“風波還沒過去,但總不能讓學生衝在前頭,他們都是國之希望,如果他們把事情鬧大,萬一朝廷因此停止派日留學,豈不再次固步自封,傷害的還是我們自己。”

李諭點點頭,清廷那幫人還真有可能辦出來這種事。畢竟現在日本有不少反清組織,他們也怕學生“學壞了”。

李諭說:“年輕人難免容易衝動,但他們心中所想肯定是好的,只是方法不對。”

梁啟超嘆道:“是啊,我實在不想他們也犯我當年那種年輕衝動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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