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勸業博覽會,滿打滿算,中國置辦物品前來參展的僅有江蘇、湖北、湖南、山東、四川、福建六省,但一路看下來展品多為古董。

甚至湖北的展品裡還有漢代的瓦當、唐代的經幢。

張謇有點看不下去:“這些東西更應該擺在博物館裡,為什麼要來勸業博覽會?”

然後又看了看六省的展品,竟然有很多是重複的,無奈地嘆了口氣。

張謇最瞭解的還是農業館的展品,但他還是不無遺憾地說:“可惜我們南通的鹽與棉沒能參展,不然也不弱於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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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農業器具確實人家的更好,張謇於是下單訂購了一批犁耙之類的農業器具。

這邊逛完,最吸引眼球的當然是工業館。

工業館今天甚至搞了個“燈光秀”,一瞬間同時點亮了上千盞電燈。

搞得全場人一陣沸騰。

後世的人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大不了,但擱在二十世紀初,真的是不得了的工業成果。

張謇非常讚歎:“我在整個南通加起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多電燈,竟然可以同時點亮,需要多麼大的能量!”

李諭倒是並不驚訝,日本這次明顯是在模彷歐美的博覽會,同時點亮電燈是學了十年前的芝加哥博覽會。

當年特斯拉利用交流電讓整個會場的燈同時亮起,直接讓自己的交流電贏下了與愛迪生直流電的“電流大戰”,名留青史。

雖然最亮堂,但工業館裡壓根沒有中國展品的展位,範熙壬和何育傑只好拉了個小板凳擺上了李諭做的小差速器。

去年紐約已經辦了第三屆車展,不過日本也沒多少汽車,僅有的一些也是進口自歐美。

很快就有人對這個小玩意起了興趣,一位日本人走過來,端詳起來:“這是……差速器?”

範熙壬是懂日語的,但日本人提到“差速器”時卻用的是英文。

——反正日語就是這樣,對外來詞彙的接受能力較弱,很多時候都是只能採取拿來主義。

範熙壬不太懂機械的專業詞彙,沒有聽明白這句“Japanese-English”,只得叫過來了李諭。

日本人又問道:“這是誰做的?”

範熙壬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眼前的李諭。”

日本人訝道:“李諭?我聽過你,去年我在美國的時候很多新聞也有提到。”

李諭著實想不到在通訊如此落後的時代,竟然美國和日本都有人知道自己了。

日本人說:“我叫吉田真太郎,剛在美國的汽車展會買回一些零部件準備組裝一臺汽車,今天閒來無事遊覽勸業博覽會,實在想不到竟然有中國人可以自己造出來轉向系統。”

日本有史以來第一臺自己的汽車就是幾年後由吉田真太郎和自己的工程師用美國買來的汽車零部件組裝出來。

不過即便只是組裝,吉田真太郎和工程師也花了四五年時間才搞明白。

日本的汽車產業在後世知名度太高了,李諭自然有所瞭解,但這時候的日本汽車真的乏善可陳,就目前的時間點。甚至可以說和清末民初的中國沒有太大差別。可惜的是清廷壓根沒有人對汽車行業的重要性有什麼認識。

李諭說:“也沒有什麼特別困難的,不過是個差速器。”

他說的是事實,汽車是工業結晶,差速器只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

吉田真太郎研究了半天,不住嘖嘖稱奇:“原來一個小小的轉向系統就如此複雜!放眼整個日本,恐怕也找不出一個工程師懂如此精深的機械學。”

吉田真太郎本身並不擅長機械學,靠的也是買買買,轉而又說:“我能不能從你這收購此專利?”

“收購?”李諭說,“恐怕不可以,況且也根本沒有成型。”

吉田真太郎遺憾道:“那倒也是,買回來我似乎也不會利用。”

一旁的範熙壬聽蒙了,“專利?”

好吧,現在國內根本沒有專利制度,即便是範熙壬以後留學日本後研習的是法律專業,但就連他目前都對專利制度不知曉。

李諭只好給他解釋了一下:“就是朝廷頒佈法令,可以保護發明者一定期限享有自己發明的獨享權益。”

範熙壬還是懂法的,一琢磨就感覺對味:“沒有毛病,不這麼做,怎麼鼓勵大家夥創造,要不就成了為他人作嫁衣。”

但旋即又想到,現在清廷根本沒有專利的相關法律,談何保護。甚至專利法之上更基本的法律都沒有哪。

張謇倒是多少知道專利是怎麼回事,但怎麼日本人都要找中國人買技術專利了,簡直像做夢,於是問道:“你是日方政府人員?”

“並不是,”吉田真太郎知道中日目前就有了矛盾,連忙說,“我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商人,沒有任何軍方或者政府背景,但我的確準備成立一家汽車工廠,專門用來銷售進口自美國的汽車。”

張謇點點頭,原來是個二道販子。

不過此人成立的東京汽車製造廠,確實即組裝出日本第一臺汽車後,又一定程度上造出了日本第一臺“國產”汽車。當然核心部件仍舊採購自美國,只有車體自己生產,用的也是比較緩慢落後的手工方式。

日本汽車的量產要到十年後的三菱公司了。

又是三菱……

日本政府後來很快就注意到了汽車的潛力,尤其是在軍事方面的巨大潛力,許多汽車公司後來都有了濃厚的軍工背景。

李諭心知肚明。他不僅不想賣技術,甚至已經開始心存競爭思想,雖然目前他和日本幾大財團比小得就像一隻螞蟻。

範熙壬卻並不知道後來的事情,只是感覺如果賣專利輕輕鬆鬆就可以賺不少錢,何樂而不為。而且這種事絕對可以成為重要的新聞,等諸報端後甚至能夠提振國內的士氣。

範熙壬悄悄說:“何不給他開個大價錢?”

李諭剛想回話,有人走了過來,“原來我們在工業館也有展位,還有日本人想買?”

範熙壬認識他,行禮道:“貢王爺!”

然後給李諭介紹:“這位是蒙古喀喇沁郡王。”

他們也來了。

範熙壬又介紹了一下跟著貢王的另兩人:肅親王善耆的兒子憲章,蒙古喀爾喀親王那彥圖的兒子祺承武。

清朝時期,蒙古的王爺差不多有二十幾個。

不過祺承武的姓氏有點厲害:博爾濟吉特,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後代。

所以這三人一個已經是蒙古的郡王,另兩個則都是王爺的世子,以後也是要繼承王位的。

日本黑龍會和駐清大使內田康哉挑選的人果然很有分量。

不過到後面兩位繼承的時候,大清已經沒了……日本也直接放棄拉攏他們,轉而投向看似更有價值的清廢帝溥儀。

反正日本眼中自然是只有利益,而且是能夠讓他們利用的利益。

貢王看著眼前的差速器模型小車:“就是這個東西,日本人要買?”

憲章和祺承武也來了興趣,端詳起來,裡面的齒輪傳動,在轉向時能提供給左右輪子不同的速度,原理還是很不錯的。

不過他們看不出個什麼:“原來是這麼個小東西?我還以為是啥不得了的工業品。”

“就是,失望至極!”

吉田真太郎雖然不懂中文,不過聽語氣也知道他們兩人一點也瞧不上眼前的小發明。自己剛稱讚了,又被別人侮辱,典型就是侮辱到自己頭上。

吉田真太郎也不認識這幾位王爺世子的,直接說:“我聽聞中國有句老話,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不不不,應該是有眼不識泰山。”

祺承武和憲章聽不懂日本話,問範熙壬:“他說的什麼?”

範熙壬當然聽得懂,夾在中間有點尷尬,不方便直接翻譯,於是轉而說:“他是說,這樣東西其實還是很厲害的……”

“哦?”貢王訝道,“但我怎麼看著就像一個玩具,即便精巧,也不過是個高超匠人做出來的東西罷了。”

範熙壬有點憤憤道:“李諭兄做出來的東西怎麼可能只是個玩具!”

“李諭?當朝帝師?”貢王並沒有見過李諭,但聽過他的名字。

“當然是!”範熙壬說,“而且你們不要看僅僅只是個模型,以後它的作用大了去了。”

貢王也顧不上模型,拱手道:“失敬失敬,想不到在日本國竟然見到了先生。”

帝師的名號一出,憲章和祺承武也不敢說什麼了。

想不到給光緒上了上課,還有這效果。

李諭回道:“貢王有禮了!”

雖然現在光緒沒什麼實權,但就連蒙古諸王也認為遲早有一天要還政皇帝。

光緒一直也對自己的老師很尊重,當初還有實權的時候,就把英文老師張德彝慢慢提到了二品大員。——張德彝的水平還是屬於很平庸的那種。

所以帝師的身份確實蠻不得了,他們還真不敢輕視李諭。

祺承武和憲章也立刻改嘴:“既然洋人都覺得厲害,那肯定是厲害了!”

李諭懶得和他倆解釋,只是說:“離著實際應用還遠著去,但以後一旦推廣開來,不僅可以提振經濟,還可以造福於百姓。”

祺承武點頭道:“先生說的是,不過我覺得首先肯定還是要造福於太后老佛爺!”

額,李諭真是沒法繼續解釋了。

吉田真太郎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不過既然買不來專利,他是真想買下來小模型。

畢竟是展會,都拿出來了,真有人買也沒法拒絕。

況且吉田真太郎已經從美國那買了不少汽車零件,只是成品比較復雜,即便手底下的工程師可以拆解美國人貨真價實的差速器,他也實在是看不明白。

對他而言,眼前這個東西小巧“精緻”,看起來舒服多了。

吉田真太郎說:“先生開個價吧,多少我都可以接受。”

李諭只好隨口說:“那就100日元吧。”

“成交!”吉田真太郎竟然一點都不含湖。

現在的日元還是比較值錢的,差不多相當於10英鎊。

後續吉田真太郎成立的東京汽車製造廠雖然也搞出來一些“組裝車”,但是效能、技術與同期美國的福特之類的產品根本沒法比,而且關鍵的三大件都要進口。

甚至吉田的汽車製造廠沒幾年也撐不住,成為了後來五十鈴公司的一部分。

實際上日本汽車產業此後也一直被美國、德國壓著,能夠在後世崛起實在是要感謝石油危機,大家加油時突然感覺到肉疼了。

貢王他們發現日本人真出錢了,掐指算了算,驚訝道:“一個小模型都要25兩銀子?”

祺承武也不明所以:“這是金子做的嗎?原來掙錢如此簡單!以後乾脆賣模型得了。”

李諭一頭黑線,說了半天,他們還是不懂什麼叫科學技術,什麼叫工業產出。

因果還沒有搞明白。

東西被買走,沒得看了,貢王便叫過來一個日本人:“天野君,這次來我也想瞭解瞭解日本國的教育,不知道可有推薦?”

天野君是日本領事館的參贊,說道:“教育可供觀詳的地方有許多,不知貢王想看哪裡?”

貢王回道:“自然是有特色的。”

天野君想了想:“本國最好的大學是東京帝國大學,此外如果說有特色,我們還有一處專為中國學生設定的學校。”

“日本國竟然有專門為中國學生設定的學校?”貢王不可思議道。

“沒錯,”天野君點點頭,“而且學校的教務主任是曾經宮廷出身的一位著名女士。”

“還是個女人?”貢王更難以想象了。

天野君繼續說:“教務主任下田歌子女士在我們國內名氣可是大得很。”

“能有什麼名氣?”貢王又好奇問道。

天野君說:“歌子女士與我們日本國的兩位前首相尹藤首相、山縣首相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哦?”

這可太勁爆了!

雖然幾人都沒聽過下田歌子,但是尹藤博文和山縣有朋的大名都是知道的。

貢王忍不住追問:“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天野君說:“歌子被稱為‘明治的女狐’,但具體是什麼秘密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日本人越是有文化的越喜歡說幾句中國古語或者詩詞。

而且天野君還是撿了個民間安給下田歌子最好的稱謂,還有人直接稱下田歌子為“蕩婦”“妖人”“日本的拉斯普京”。

貢王幾人立刻恍然大悟,“女狐”代表什麼他們太清楚了:當年妲己不就被稱為狐狸。

幾人的興趣完全被勾起來了:“我們一定要去看看!”

“沒有問題!”天野君說,“你們絕對會有所收穫!”

貢王幾人紛紛稱是。

但幾人沒有發現,天野君偷偷的神秘笑了一笑。

李諭卻看到了,那個笑容明顯不懷好意,不知道又有什麼花招。

按照唐紹儀當初告訴他的訊息,日本人肯定會想方設法拉攏貢王。雖然歷史上看貢王倒是很難直接拉攏,但他們還有第二套方案,Plan B!

貢王突然對李諭說:“小先生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既然天野君提到的歌子女士是宮廷出身,您又是帝師,我想你去再合適不過,也能為我們壯壯聲威。”

李諭一愣,旋即道:“可以,我正好也要去趟東京。”

貢王道:“如此甚好!”

天野君看了一眼李諭,沒想到貢王直接就答應了,也就不好再說什麼。

李諭想去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提到的“勁爆內容”。

怎麼說哪,下田歌子也是屬於日本早期的女權運動者,但這時候的日本女權也強不到哪裡去。

人紅是非多。

更何況是個姿色線上又頻頻露面的女人。

再有就是,一年後,會有一位中國女性賣掉嫁妝湊足學費,隻身赴日,就讀於下田歌子所創的女校之中,正是女俠秋瑾。

眾人便一起說好兩天後出發先去下田歌子所在的橫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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