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誠看得很仔細,彷彿要將沈孝妍此刻的一點一毫都牢記在心中。

說來也荒唐,結婚之後,同床共枕了那麼多次,但他從未發現捕捉到她的這個畫面。

這個畫面,綻放著一種難以言喻、又沁人心脾的美好。

驀地,宋世誠留意到了她放在床頭櫃上的書籍。

大多是心理學方面的,倒是摻雜了一本經典愛情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

他輕輕抽出來,草草翻閱了一下,發現了書籍中每一卷的書頁都纂寫著幾行清秀工整的文字,一開始以為是筆記,但等看清內容,瞳孔驟然的縮緊!

翻回第一卷那頁:6.10,下雨天,結婚一週,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愛情,親人不聞不問,每天一個人呆在陌生壓抑的房子裡,無人傾訴、無人關心,很孤獨無助,又茫然無措,猶如落單的鳥,被囚禁在鐵籠,永遠都沒了再自由翱翔的機會,晚上睡在又黑又冷的客廳沙發上,閉上眼睛,偶爾會聽見鐘錶的滴答聲,提醒我的灰暗歲月還在持續,彷彿永無止境……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是,那壞傢伙遵守了婚前的承諾,沒有對我太殘忍,還答應我熬一段日子搬去酒店住,避開婆婆的惡意,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也終於有空閒看這本買來存了好久的書。

不覺間,宋世誠的嘴裡開始溢位苦澀的味道,驀然想起了和沈孝妍剛結婚的那段時光,猶如一對歡喜冤家,各種看對方不順眼,磕磕碰碰中,又散發著一股溫馨愜意。

但也加重了他的愧疚和遺憾。

那時候,他仍處在前世失敗人生的陰影中,對愛情婚姻乃至人心,都時刻充滿著警惕戒備,大約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猶如一隻刺蝟,極端而又偏執,加上忙著扭轉反派的不利局面,以至於疏忽了沈孝妍的感受。

吸了口氣,他繼續翻閱到了第二卷:

6.15,晴天,很勉強的適應了這荒誕的新婚生活,雖然仍然免不了要受許多人的氣,但發現後院那兒有好些有趣的小夥伴,更有趣的是,傭人說那些狗狗都是壞傢伙養來跟人逞能鬥狠的,平時對人要麼呲牙咧嘴要麼愛答不理,唯獨對我相當的親近,特別是高加索犬阿大和金毛犬阿二,一個呆頭呆腦的跟著我後面,一個精力十足的圍著我溜轉,可比他們的壞主人可愛多了。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那壞傢伙和先前的印象貌似有些反差,雖然心腸依舊很壞很自私,但對身邊的人好像也沒那麼惡劣,而且貌似腦筋也不笨,還開始正兒八經的做事業了,難道真像母親說的那樣,結婚真能改變一個人的面貌,那麼說來我豈不是又行使了醫生的職責,挽救了一個良心癌症患者,雖然付出的代價太沉重……當我在院子裡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順著清風拂來的方向,我看見他回來了,隔著遠遠的,用很平靜又略複雜的眼神看著我,我開始覺得有些看不懂他了。

他又翻閱到第三卷的書頁:

6.23,陰天,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作為醫生,卻經歷了生平最嚴重的病變,按理說感冒不該把我折磨成這樣的,但或許是這些日子的精神被摧殘得太厲害了,完全喪失了免疫力,甚至在熱昏頭的時候,我一度覺得就這麼永遠的睡過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我真覺得這一生活得太累太苦了,可是又不忍心留母親一個人艱難痛苦,只好咬牙硬挺著……沒想到的是,那(‘壞’字被塗抹掉)傢伙竟會主動關心照顧我了,還給我喂了不知道哪來的奇怪藥丸,吃了之後確實緩解了許多,一開始真以為他要謀殺親妻呢,囧……但是,我也發現這傢伙和之前的他真的是判若兩人,除了那身皮肉,秉性習慣,不再有一點的吻合,這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第四卷:7.3,好久沒看書了,太多的事情要忙,生活似乎又恢復了快車道,雖然又充實了,有時候又難免迷惘,不止要夾在兩個家的博弈中,而且發現越來越看不懂那家夥了,他好像變得比以前更腹黑更冷酷了,就像父親那樣子,為達利益不擇手段,我有些怕,可是偶爾幾次私下的交流,又發現他還有著溫暖的一面,給他煮了面,一開始還嘴硬著不想吃,結果全給吃了,這麼大的人了,也是夠幼稚……但是,我忽然覺得,他和我有些相似,心裡很缺乏安全感,但不同的是,他心裡築著一道密不透風的牆,不敢也不願向別人袒露自己的心思,時刻抵擋著別人的接近,以此將自己牢牢保護起來,我愈發感覺到,這傢伙似乎真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宋世誠,我覺得有必要研究一下心理學了。

第五卷:7.30,差那麼一點,我再也沒機會捧起這本書了,我實在沒想到,一個曾經心慈人善的朋友,竟然被仇恨籠罩得壞成這樣,同時我也明白一件事,這個世界,或許真沒有絕對的善惡,有的只有立場和底線,一旦人走投無路,往往會呈現出最真實的面目,我想自己有必要好好反省一下了……不過,我都向那家夥認了錯,結果他還得一個勁的得理不饒人,好吧,誰讓我確實稍微違反了一下承諾,orz~可是他的要求太過分了,要麼讓他碰要麼不離婚,怎麼選我都吃大虧,到底該怎麼辦好呢。

第六卷:8.16,這個夜晚,我此生應該都會記憶猶新,我終於還是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了,雖然很觸不及防,過程也很不美好,可是當看著他安靜睡在我身旁的時候,我竟然出奇的感覺到了許久未有的踏實、心安和釋然。事實上,當那天他給我撐腰去欺負沈一柱的時候,我就漸漸依賴上了這傢伙,我能感覺得到,他會誠心實意的待我好,照顧我保護我珍惜我,此生大體就這樣了吧。不過,他夢囈說‘還好寫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的秘密太多了,我能徹底確定,這傢伙不是宋世誠,但短期內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一直這樣,那我也就無怨無悔了,我也願意去嘗試著慢慢瞭解他,即便要花費一生的代價。

第七卷:9.3,差點因為懷疑,鑄成了大錯,但好在一切有驚無險,願生活能多一些風平浪靜,少一些傷害忐忑,唯獨父親的病……但願他能好好的吧。而且頭一次發現,我姐這人也是挺有趣可愛的,哭得稀里嘩啦的,還第一次被我嗆倒了,我終於可以在這些親人的面前挺直腰板了,當然,也要好好謝謝那家夥,謝謝他出現在我的生命,讓我的人生不至於那麼失敗潦倒……Everything will be fine!

第八卷:9.28,他去了山城好久,我發覺每一天的思念都在遞增,我想我是徹底離不開他了,想念他的懷抱,他的笑容,他的溫柔,他的每一個細節動作……還好,明天他終於要回來了,這段時間又研究了不少心理學的書籍,我不止想要瞭解他,還要盡一切努力治療好他內心的傷缺,我依然是個醫生,但此生最大的診治物件,只會是他了。

第九卷:10.12,我將要當媽媽了,他也將要當爸爸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此刻的心情,但是他的反應真是好中二好可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麼率真開朗的一面,真好,永遠都能這樣就好了。謝謝你,小寶貝,你的出現,讓你爸爸的病情又好轉了許多,他的心腸漸漸沒那麼冰冷僵硬了,往後讓我們一起救治你爸爸好吧?我相信,他一定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好丈夫好父親,我也會盡一切努力去溫暖他的餘生歲月……

…………

看到這裡,他已然淚流滿面,一滴淚水掉落在了書頁中,潤溼了紙張。

一字一句,都鐫刻了兩個人結婚以來的心路歷程。

迷惘的、失落的、開心的、溫馨的、期許的……點點滴滴、每分每寸。

他也終於恍然明白,沈孝妍不僅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專職大夫。

沈大夫,試圖用她的一切,去試圖挽救他本已經墮弱黑暗、殘缺麻木的靈魂。

她試圖讓他重新學會去愛一個人,重新看到歲月的溫情,重新感知到人性的美好,重新去做一個純粹的人,去做她內心期盼的那個丈夫。

“我不值得你這樣的……”

他蹲下來,近距離望著她的美好,痴痴觀望了好久,他用手抹了一下溼潤的眼眶,然後微微顫抖著想伸手去觸控她的臉頰,可最終還是懸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覺得自己的手還太髒,和靈魂一樣覆滿了病菌病毒,不該再去玷汙她和孩子的健康軀體了。

臥室陷入長久的靜謐。

最終,他抽回手,繼續翻閱這本《霍亂時期的愛情》。

結果他只翻到了一段和彼此無關緊要的筆記:

霍亂與愛情的本質大約是一樣的。霍亂能致人死命,也能讓人懂得生之珍貴,明白且坦白自己的內心。愛情亦是如此,雖然很甜美,但它折磨起人來,也會讓人生不如死。但是,不經過這樣的生死考驗,或許也無法得到真正的愛情。現在我們的愛情發生了病變,讓我們都嘗到了苦痛,但也讓我們明白了這段婚姻生涯中的不足和缺失,其實我們都是帶著病體結婚的,縱然靠著彼此的慰藉,令疾病得到緩解,但病根仍然沒有解除,疑惑焦慮、信任不足、性格差異都是橫在我們之間的鴻溝,這些我一開始就知道了,只是一味在逃避罷了,結果卻耽誤加劇了彼此的病情。其實我一開始就錯了,我連自己的靈魂缺憾都沒治癒,又憑什麼去治癒他呢?不過,我還是願意和孩子一起等著大家完全康復的那天,然後一起心無旁騖的追尋光明與幸福,只要一直保持有堅定的信念,任何病痛都會消弭過去的,對吧?

宋世誠反反覆覆的看了好幾次。

他能從這段文字間感受到沈孝妍在這段時光裡的種種情緒和心思,也看出了她對彼此未來的最終註釋,以及等待自己迴歸的堅定信念。

失神了半響,他忽然滄桑一笑,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將書翻到後面,一筆一劃的寫上了一段文字,然後翻身將書輕輕放回了桌頭櫃上,又仔仔細細的看了這位自己親手塑造的女主角好一會,最終悄然離開。

他賦予了她生命,她又何嘗不是給了他新生。

等門闔上,又過了一會,沈孝妍在朦朧燈光中緩緩睜開了星眸。

她先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房門,眼神中流露出難言的複雜意味。

她其實沒睡,只是又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宋世誠,索性就躺在床上裝睡,甚至還隱隱盼望著他能叫醒自己,然後相視一笑,再一起相擁而睡,彼此抵著額頭低語,傾訴著心聲,最好的結果,還能趁機會討論一下孩子的名諱,將那些煩躁憂愁統統拋開。

可惜,當宋世誠發現並翻閱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時,卻完全顛覆了她的預設劇本,將彼此的未來引去了一個未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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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度想阻止,可是內心深處又莫名有個念頭在拉扯,告訴她,這本承載了她心路歷程的書籍,或許能砸開這男人的心牆。

但叫她略微失望的是,宋世誠翻閱完,卻什麼都沒做,在她禁閉的視線中默默離去。

思及於此,沈孝妍緩緩將視線扭向了床頭櫃。

《霍亂時期的愛情》再次被拿起。

沈孝妍靠在床頭,伸出素手緩慢細緻的翻閱,像翻閱著自己的婚姻生涯一樣,當翻到第九卷的時候,留意到溼潤萎縮的書頁,眼淚也譁然流淌了出來。

隨即,她又咬著牙關翻了幾頁,看到剛剛書寫的那段文字,瞳孔經過短暫的定格之後,瞬間淚水決了堤。

“沈大夫,我的病只有你能治癒,這本書,等著我回來陪你讀完,到時我的所有秘密,都會鐫刻在書本的末尾,永久封存……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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