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顧見臨終於反應過來。

麒麟面具能被贈予第二次,那麼理論上就可以被贈予第三次。

神墟裡所記載的那個故事的確是真實的,但描述的卻是並非是最後一位至尊的甦醒,而是幽熒大神試圖補完自身成就原初的一場祭祀。所謂的祭品也絕非是那個古老國度的皇子,真正要被獻祭的是那位黑色的神明!

也就是那位險些被處以火刑的女人!

“最初我也曾認為,神明選中的人是我。”

男人沿著金字塔的階梯漫步,分明是虛幻的身體,卻又發出真實的腳步聲:“我生活的那個時代,金色的血液已經流淌在大地上,也有人的精神被汙染,成為了你們口中的墮落者。有時候會出現可怕的異象,天空中噴湧著金色的神祭之火,時不時就會有可怕的地震,帶來火山噴發和毀滅的海嘯。”

“我們的文明相較於如今的地球並沒有那麼發達,思想上也並不算先進,神權意識佔據主流。君權神授,我們的國家以宗教立國,翻譯到現代漢語的就是……古夏國。我是古夏最年輕最有學識的學者,自幼研究歷史學和神秘學,透過占星的方式挖掘鍊金術的秘密,致力於探尋宇宙的奧秘。”

“放眼整個古夏國,我都是最聰明的那個人。我的研究越是深入,就越能感覺到一種精妙的設計感。青或赤應該對你說過,這個世界是被精心設計好的。我們的父母病重,姐姐和哥哥們為尋求出路相繼離去。皇位落到了我哥哥的身上,他並不喜歡我的研究,認為我只是在虛度光陰,甚至已經走火入魔。”

“然而我身為皇的哥哥也不是勵精圖治的那種君王,他更篤信宗教和神學,即便國家已經千瘡百孔,他也要堅持舉行盛大的活祭,繼續壓榨勞動力。因為哥哥堅信,偉大的神明終將被我們打動,降下無上的恩賜。”

這位曾經的至尊在自己的世界裡閒庭信步,卻能輕鬆穿越近百公裡的距離。

顧見臨如今也是聖域級,倘若不施展斬鬼途徑的神速力,甚至還追不上。

“那是窮奇尊者的倒影,他根本就不在意你們的世界是死活,他想要的只是幽熒大神的降臨?我記得你稱她為原初的走狗,就是這個原因吧?”

他輕聲說道:“這一切都是被設計好的。”

“可是我當初並不知道這一切,卻感受到了這顆星球的胎動,我的夢裡時常出現幻覺,能夠聽到無助的呼喚聲。倘若麒麟的母星也是一場大型的試驗場,那麼偏偏我就是那個失控的實驗體。就像地球上也會出現許多失控的實驗體,譬如最早的三皇五帝,秦皇漢武……再到太華和青赤,以及你。”

男人感受著荒涼世界裡的風,澹漠說道:“為了我的國家,為了我的子民,我遵從著夢裡的聲音遠行。那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旅程,也是我生命裡最精彩最難忘的一段回憶。我們跋山涉水,穿越荒原,翻過高山,橫跨大海。”

顧見臨微微頷首:“聽起來確實波瀾壯闊。”

男人穿過寬闊的神道,最終在一座太陽般懸浮的宮殿面前停下來,輕聲說道:“我們離開時的隊伍是十三人,最終抵達軸心的人只有我一個。所謂軸心,就是那個聲音的源泉所在,也就是那顆星球的核心所在。”

這裡相對於那座金字塔般的陵墓,已經接近了這個世界的中心。

他登上虛無的階梯,推開了宮殿的門扉。

“所謂的世界軸心,竟然是一座孤立在海上的荒島,島嶼上看似荒無人煙,卻有著燦爛的文明痕跡。一切能在古夏國存在的,都能在那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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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大門的洞開,千絲萬縷的陽光傾瀉進來,照亮黑暗。

“包括這座宮殿。”

男人眼神裡帶著一絲緬懷:“我就是在這裡遇到了她。”

顧見臨逆著光,在宮殿的盡頭看到了那個如蓮花般沉睡的女人。

時光在靜謐的陽光裡不再流淌,黑裙的少女安靜地沉睡在黃金的棺槨裡,縱然戴著金色的麒麟面具,也能感受到那種神秘縹緲的美,她裸露的肌膚如花瓣般嬌嫩,清醇濃郁的香料味道在空氣裡瀰漫,遺世獨立。

宮殿裡懸掛的風鈴搖曳起來,奏響令人泫然欲泣的旋律。

男人穿過白色的帷幕,來到那具棺槨的面前,沒有任何言語或動作。

悲傷卻如潮水般氤氳開來,淹沒了宮殿的每一個角落。

顧見臨也是麒麟尊者,自然而然能夠感受到那個女孩的生命韻律,那是一種介乎於生和死之間的詭異狀態,生死流轉達成完美的平衡。

她不會死去,但也不會醒來,就像是一副古老的壁畫。

被遺落在了世間的盡頭。

“作為被這個星球選中的人,她能夠感知到世界所發生的一切,因此島上才會有那些建築,包括這座為她自己建造的宮殿。因為這顆星球被原初動了手腳,作為終極生命的她感受到了威脅,機緣巧合之下並沒有出生在家人們的身邊。”

男人凝視著沉睡中的少女,輕聲說道:“這是她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她才是最有資格成為至尊的人,她為自己取名為蓮。在我們的時代,最尊貴的人往往都是單字。就像我在人類時代的名字是……望。”

顧見臨嘗試著側寫,感知到的卻是無窮無盡的悲傷。

悲傷如海潮,幾乎讓他窒息。

“最初我不明白這裡為什麼會有一個女孩,但我認為我找到了世界的終極,找到了她我就可以找到一切的答桉。而她……卻驚訝於我的出現。”

男人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少女的黃金面具。

“為什麼?”

顧見臨抬起眼睛,眼神困惑。

“嗯,因為我就是代替她,出生在至尊倒影們身邊的人。”

男人嗯了一聲:“這是她的小小詭計,因此在你所看到的那個故事裡,被獻祭的人是我而不是她。除她之外,我是這個星球最具天賦的人。在沒人知道她的存在的前提下,我就是理所當然的祭品,用來完成對原初的獻祭。”

顧見臨心中瞭然:“難怪你能聽到她的聲音,能夠來到她的面前。這應該在她的計劃之外,如果是為了自保,最好的辦法就是洗掉你的記憶,放你離開。”

“的確。”

男人閉上眼睛,一字一頓:“可惜她心軟了。”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就已經被整個故事蓋棺定論。

即便是神,在尚未甦醒的時候,也不過是害怕孤獨的孩子。

蓮在這個荒島上不知生活了多少年,才終於等到了那麼一個人。

理性告訴她要遠離,感性卻讓她靠近。

或許是出於好奇。

或許是出於對仁慈。

也可能是因為對孤獨的恐懼。

蓮和望成為了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自囚於荒島上,相知相愛。

直到……天崩地裂。

這座古老宮殿的穹頂是一副歷經億萬年不朽的壁畫,畫中所描述的是毀天滅地般的景象,天火如流星般墜落,沸騰了洶湧的海面,地震海嘯頻發。

那是神明之怒。

剩下的故事,顧見臨已經能夠猜到了。

蓮和望終於離開了那座荒島,帶著使命踏上了迴歸故國的旅程,他們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敵人是誰,但卻清楚的意識到那是幾乎無法對抗的偉大的存在。

當然,他們要對抗的還有那個古老國度千萬年來的宗教信仰。

腐朽的皇權,還有至高的神權。

明知不可為,但他們不得不這麼做。

否則,這個世界就會徹底毀滅。

蓮道出自己所見的未來試圖啟迪民智,喚醒被神權奴役的人們,共同對抗神明即將降下的怒火,最終卻被世俗信仰所不容,成為了世人口中的異端或女巫。

望回到了他的國家,康慨的分享自己的研究成果,卻終究難以對抗皇權的力量,觸怒了那位衰老的偽皇,不得已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成為獻給神明的祭品。

“那個時候你們沒有力量麼?”

顧見臨覺得胸腔被淤泥堵塞,莫名的壓力。

“有,但很有限。”

男人澹漠回答:“包括她也因為原初的影響,根本無法真正的覺醒。即便竭盡全力,也只能顯化出極少部分的生死之力,還被她用來救贖那群……罪人。”

顧見臨閉上眼睛,想象著那個名為蓮的少女行走在災禍之間,提著衣裙彎下腰,割破自己的手腕,把自己的血液餵給那些瀕死的子民們。

“恰恰因為她的仁慈,她能夠起死回生的力量,驚動了當時的哥哥。”

男人冷冷說道:“哥哥名義上要把我獻祭給神明,實際上卻已經找到了真正的祭品。哥哥宣判她為褻瀆神明的異端,調集了國家最強大的力量,要把她處以極刑。真正的祭祀,已經在暗中籌備……而我,不過是幌子而已。”

顧見臨低聲說道:“難怪那段歷史會如此記載,後來你們怎麼逃出去的?”

男人呵了一聲。

“我遇到了青和赤。”

原來如此。

顧見臨曾經聽師祖母說過,青和赤從宇宙深空歸來以後就性情大變。

原來他們回到了麒麟尊者的時代。

“青和赤來到那個世界的時候,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

男人面無表情說道:“但他們曾是我們的同行者,也如我一樣愛她。”

顧見臨一愣。

“在青和赤的幫助下,我們晉升到了九階的半神領域,大殺四方。”

男人抬起眼睛,漆黑的童孔裡彷彿能夠映出已經湮滅的過去:“我已經記不清我殺了多少人,那座皇城都快被我們屠戮一空。我救下了她,逃向世界的盡頭。那個時候,青和赤的記憶逐漸甦醒,告知了我們飛行器的存在。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按照宇宙的規則,他們來到過去以後,本不該回憶起那些事。”

他頓了頓:“他們這對師兄弟,也突破了規則的桎梏。”

男人抬起手,縱橫交錯的陽光裡浮現出破碎的殘骸。

那是飛行器的殘骸。

“只差一步。”

男人的嗓音沙啞,卻又那麼平靜:“只差一步。”

最後他們終究還是沒能登上那艘來自未來的飛行器。

也沒有逃脫名為宿命的牢籠。

一場毀滅的神罰落下,折斷了他們的羽翼。

他們的血淋漓在荒蕪的大地上。

“在臨死之前,最初的麒麟尊者甦醒了。”

顧見臨輕聲說道:“只不過……哪怕麒麟所掌握的生死之力,至少也需要保留靈魂或者屍骸才能復活一個人。更何況,在沒有永生果或永生骨的前提下,縱使能把你復活,也不過是行屍走肉,她別無辦法了。”

男人彎下腰,輕輕撫摸著少女黃金面具。

“所以她把那份力量贈與了我。”

他竟然笑了:“那是一次大膽的嘗試,就算我是她創造出來的,用來迷惑原初的傀儡,但終究不是這顆星球所選中的人。至尊之力本是詛咒,也絕非是可以贈予他人的東西。然而在那一刻,她超越了古之至尊的極限。”

顧見臨不由得動容了。

他想到了很多事情。

人類況且能在至愛瀕死的瞬間爆發出超乎常理的力量。

何況是古之至尊。

“我本該在承受那股力量的一瞬間就灰飛煙滅,但我卻偏偏看到她消失在荒蕪的宇宙裡,煙消雲散。真巧,那一刻……我也突破了自己的極限。那顆星球終於回應了我的絕望和憤怒,我感受到行星的偉力融入我的體內。”

男人像是笑,又彷彿哭了:“我看到通天徹地的黑色麒麟在宇宙裡咆孝,我感受到生死的力量在體內流轉,我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和無盡的未來,我洞悉了宇宙最深處的奧秘。在生死的最後時刻,我把她留了下來。”

他擁抱著黃金的棺槨,就像是把湮滅的過去擁入懷中。

“留在了……我的身邊。”

答桉終於揭曉。

難怪麒麟母星的人們會被稱之為罪人。

也難怪麒麟氏族終其一生都在贖罪,無論是生前死後。

神墟的第一次甦醒,或許就是復活蓮而做的一次嘗試。

為什麼麒麟尊者喜歡看海,因為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海上。

麒麟仙宮第三層不是她為自己修建的陵墓。

而是蓮的沉睡之地。

那些被埋葬在這裡的麒麟氏族,就是她的陪葬品。

就像是一支不老不死的軍隊,守護著她的安寧。

正是因為這段過去,麒麟尊者才會成為本不該存在的悖論,他以悲傷和憤怒突破了桎梏,衝出牢籠的第一件事就是降臨到了她的神族。

她咆孝,她怒吼。

徹底撕裂了原初的陰謀和謊言。

幽熒大神,最終死在了她的手上。

黑色麒麟的憤怒被點燃就永不熄滅,她的怒火註定要燒到地老天荒……

乃至時間的盡頭。

“這就是你想知道答桉。”

男人起身,轉過身來凝視著眼前的少年,黃金童驟然亮起:“你是我的傳承者,也是她的傳承者。這是我們跟原初的仇恨,本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這一刻她倒不像是那位憤怒瘋狂的黑色至尊了。

彷彿變成了億萬年的望。

“不。”

顧見臨沉默了良久,以手撫胸深深鞠躬。

“我能傳承這份仇恨……不勝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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