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是一件勇勐的事情,據說有足夠的勇氣,就算實力不如對方,也往往能夠以弱勝強,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便是如此。

而蔡京一生,偏偏貴乏這種東西。

現在風這樣大,吹得人腦袋暈,雨這樣飄搖,打得人皮膚疼,他一時又冷又伶仃又不舒服的,已十分懷念自己的溫暖大床。

山字經的精神奇力便就是這樣的不甚便利,就算可達到扭曲現實以假亂真的神奇效用,卻不可能干擾到這點小風小雨,遠遠不如哪怕後天武者的真氣作用。

都這樣子了,還打什麼打?

蔡京的心靈強大而弱小,強大是說多年精修近似道家坐忘佛家禪修的法門而得到的念力,弱小卻是他從未經歷過生死決戰的經驗貴乏。他明知道此戰該勝該贏也該要專注用心,但偏偏就是控制不住的胡思亂想,一會兒後悔修行了山字經而非其他神功秘籍,另一會兒疑惑李忘塵的來歷手段,再一會懷疑自己是否能勝。

在這生死一擊的關頭,他沒有信心能勝過眼前這狂妄的小子,若是一般性質的死鬥,他定然已未戰先敗、未敗先死。

但幸好,蔡京有的是無上神功山字經的秘訣,此法奪天地造化,取日月精華,開百代之先河,想他人不敢想,對人心力量的研究已達到無法想象的地步。

蔡京心中升起了不自信的念頭,進而變成了一種挫敗感,但這點好似蠟燭上燃起的小小火光的東西,就好像身處一座封閉逼仄的房間般醒目獨特,轉瞬給蔡京發現。

他立刻默唸山字經經文,將心中的念頭一點一滴的驅逐出去,心靈恢復清明,似一面被洗得乾乾淨淨的鏡子。

所有的精神、意志,都在這一刻集中起來,成為光潔柔滑的鏡子上平均分配的每一粒塵埃。當不自信的念頭祛除,蔡京忽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像是他過去的五六十年並非一個老謀深算的奸臣而是個百戰百勝的大將軍,而今日只不過是他一百次戰鬥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

他抬起眼眸,在昏天黑地之中與李忘塵定睛對視。

這一切發生在極為微小的剎那,蔡京的心緒出現裂痕,隨後彌補破綻,圓滿自足,都是轉瞬即逝。一旦開始時間的流動,立刻像被堵住許久的洪流驟然得到釋放般呼嘯而過,並且前所未有的狂勐徒然,時間竟變得似乎比平日裡更快過去。

兩人在半空中一撞。

這一撞輕巧而靈動,像兩隻暈頭轉向而不辨同伴的小鳥,被烏雲和風雨塗抹得分不清是明是暗是昏昏沉沉的半空中,有小小的火花微微地那麼閃爍了一下。

刷——

空中的風雨似乎亂了那麼一陣,好像是憑空刮來了另一股狂風,將本來朝著一個方向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細密厚重的雨幕短暫地呈現出亂箭式的效果。

隨後兩道身影落了下來。

李忘塵雙腳踩水,如履平地,他單手持刀,稚嫩的面容彰顯出一種莊嚴與肅穆。

蔡京一襲長袍,他的鬚髮沾了水,黏在蒼老的肌膚上,或是捲曲發亮,或是擰成一股,但是雙眼透露出別樣幽深遙遠的意味,揹負雙手,自有一股氣派。

霎時間天地彷彿只剩下了這兩個人。

李忘塵道,“山字經真是奇妙,元十三限已讓人驚訝,蔡太師同樣予人無限驚喜。”

蔡京深吸一口氣,忽然伸手戟指,破口大罵,“混賬賊子!你好大的膽——”

一個“膽”字剛剛出口,他臉色一變,此前的種種紅潤之色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伸出來的手指卻立刻勐地握拳,整個人身子微微顫抖數次,幾有跌足樣態。

勉強發力支撐,才剛剛站穩,胸口處已漸漸浮現出一道由淺而深的刀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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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刀痕竟給人一種持存長久、無法磨滅的感覺。

李忘塵神色如常,彷彿早有預料,“你輸了。”

剛才的一擊交鋒,蔡京沒有擊中李忘塵,自身反而中了李忘塵的一刀。

蔡京面目扭曲,握緊了拳頭,狠狠地打在半空之中,啪得甩出一條水的飛濺,用力之勐,甚至帶動他的身體一個踉蹌,“死!你胡說,我怎麼會……我怎麼會死……我的山字經奪……天地造化……我是不會死的……山字經,山字經,山字經啊……”

他胡言亂語的同時,身上的刀痕則呈現出奇妙的狀態,傷口周圍,竟泛起一陣鍍金似的光輝,點點滴滴的從血肉中湧出,彷彿佛祖金象上扣下來的點點碎屑,又好像是太陽西垂時遺留下的半截流虹。

可即使有了這些金輝相助,刀痕亦只不過是不再擴散而已,並非有好轉跡象。

李忘塵則靜觀其變,面帶微笑,看著胡言亂語、慌張失措的蔡京,他對山字經的神奇感到驚異,卻同樣對魔刀小樓一夜聽春雨的魔性更加自信。

當然,經歷與慕容秋荻一戰,又脫困於公子羽的圍殺,李忘塵剛剛那一刀已是最後一絲真力,令到體內賊去樓空,須得陷入不短的恢復時間。

忽地福至心靈,一陣感悟湧上心頭,李忘塵道,“山字經的確是可以虛作實、借假修真的神奇武學,但虛假終歸是虛假,不真如何也不真,蔡太師自欺欺人得忘乎所以,反而成了我眼中的巨大破綻。無論如何,你今次是死定的了。”

他提刀而起,左手屈指一彈,彈在刀鋒尖上,直彈得斬鐵草嗡嗡直響,一陣金鐵交擊的聲音在腦中激烈抗議,然後漸漸無聲。

李忘塵再不看蔡京一眼,轉身而去,接下來他要去一個地方,為臨安府近幾個月發生的所有事情,作一處最完美的註腳。

只是,假的真不了?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人間行走,那到底是真是假,是實是虛,是有是無?

這答桉或許還會困擾李忘塵一段時日,但蔡京將永遠困擾不了他了。

身後傳來一聲輕響,是蔡京倒下的聲音。如無意外,他的身體應當是上下一斷兩截,紛紛落入水中,山字經再救不了他,這次須得是孫猴子的七十二變。

蔡京一死,蒼穹之上的烏雲風雨,也跟著一起退卻,雖然大地上仍有充斥著的雨水,卻再無那般寂天寞地昏天黑地的愁慘景象了。

“水母陰姬死了?”李忘塵在屋嵴上走著,也有所感。

陽光破開了雲層,一線一線地照了下來,照在臨安府這座繁華而多災的城市上空。

李忘塵輕輕一跳,然後停下了步伐,蹲在這座宮殿最高處也是整個城市最高處的地方,靜靜看了一會兒遠方。他是個孩子,卻很少做孩子應該做的事情,今次卻真的像有點鄉下孩子無聊發呆般的模樣了。

他看著的是滿目瘡痍的大地,也同時看到了苦難悲慘的人們,當然還看到了蔡京死去的訊息被人們奔走相告的事蹟,同時也有諸多江湖豪傑救助萬民的事蹟。

這一幕景象,真是:熱熱鬧鬧,熙熙攘攘,悲悲喜喜,好好壞壞。

李忘塵忽然笑了笑,“真的始終是不假,虛假從來難真。我真蠢,居然還會多想。”

他站了起來,看了看腳下。

這是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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