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路,兩個人的關係形成非常微妙的狀態。

李忘塵並未將元十三限放在眼中,元十三限也與李忘塵寡言少談,他們像是恰好走在一條路上相伴的陌生人,但又有某種別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他們同寢同行,同時吃飯,明明彼此之間往往一天都講不了十句話, 並且這十句話也一定針鋒相對、火花四濺,但又永遠不會真正動起手來。

這也是當然的,現在的李忘塵絕非元十三限的對手,而元十三限又偏偏不願殺他,兩個人之間完全的僵持起來,形成別人完全看不懂的關係。

距離甜山一役已經過去一段日子,李忘塵也暗中打聽過訊息,諸葛正我去世之事果然已經傳遍天下, 為世人所知。

再次聽聞這個訊息, 李忘塵也十分惋惜,元十三限當然更不會開心,臉色十分不自然——他畢竟不是從前那個元十三限,甜山一役中他從頭到尾是個為人利用的工具,對他而言同樣是不堪回首的一戰。

如果是此前的元十三限一定不願意承認,但現在的元十三限卻可放言宣稱:自己已後悔殺了諸葛正我。

因為很明顯的一點是,相比起李忘塵而言,諸葛正我更可能為自己找到人生的意義所在。

時至今日,四大名捕已帶著當日的諸多同伴回到臨安府,為諸葛正我舉辦了葬禮,這場葬禮是近年來少見有蘇夢枕、雷損、方應看、狄青麟等臨安府中深不可測人物同時出場的時刻,這還僅是江湖人士,官場上更有諸多好友,連同天衣居士、溫晚等老一輩人物都算在其中, 到葬禮的最後還有蔡京、高求、秦檜甚至是趙佶的親自登場。

葬禮的排場極大, 但盛大的葬禮與寒酸的找個坑埋掉對於這去世的人本身而言並無差別,只有活著的人才會在乎, 因為它並不能真正令人復活再生。

所以不管如何,諸葛正我都死去了。

這位武林之賢,皇上之友,文林之仙,俠道之師,大宋白道的中流砥柱,已離開了人們所知所見所熟悉的世界。

這看似不過千千萬萬個生靈中的一個消失,實際上卻可算是整個大宋的驚天鉅變,這種變化甚至連遠處的李忘塵和元十三限都能感覺到——那就是大宋亂了起來。

據說在臨安府內,蔡京、高求、秦檜三人在從諸葛正我的葬禮回到家中,便大辦三天三夜不間斷的宴席。而在鄉野之間,連耆宿之年的老人聽到了這個訊息,也哭泣了起來。

高官和鄉民平日的生活天差地別,但在此時此刻卻都有同樣一種預感,這預感來自於彼此不同的環境、立場、智慧,但卻得出同樣一個結論:天下有變,正道將失。

而這變化很快就由李忘塵親眼目睹。

李忘塵在第十四天到達的一座小鎮,剛剛在客棧安歇下來,就見到元十三限的臉上露出個非常古怪的表情,李忘塵正在這邊吃飯,他卻一聲不吭的走了過來, 然後狠狠拍了拍桌子。

李忘塵嚇了一跳,結果元十三限拍完這一下好似脾氣很大的桌子,就立刻轉身離開,什麼話也不說,什麼意思也不表明,回到了自己的客房裡去。

這算什麼意思?

腦子裡抱怨很多,但抑或更多,李忘塵有一下沒一下的挑起青椒炒土豆絲,忽然醒悟到了什麼,長身而起,離開了客棧,放開自己的五官感受,先東去五里,再西去十里,接著北去,最後南去。

李忘塵盡情觸控整座小鎮的天地萬物。

而在任何人轉頭就可看見,但唯獨李忘塵永遠也看不見的“盲點”上,元十三限點了點頭,“聰明。”

他的意思其實很晦澀,但李忘塵偏偏就能夠懂得。相比起李忘塵而言,元十三限的感知更加寬闊而廣大許多,他在一進到鎮子,就發現了“某件事情”,而這件事情則需要李忘塵小心排查才能夠進而發現,是以他給了“提醒”。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情呢?

李忘塵已“看到”並“知道”了,他的心中解決了這個疑問,卻又緊接著湧現出另一個疑問:元十三限為何會在這件事情提醒上自己了?

但不管如何,這件事情就十分急切和緊迫,李忘塵來不及多想,已施展出最強輕功,前往目標所在——那是在小鎮南邊一角的偏僻房屋內,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撞破了房門,粗魯地抓住一個女子的頭髮,將其往床上拖曳,而旁邊是個哭哭鬧鬧的小孩兒,被另一個男人攔住。

顯而易見,這是場強姦。

女子的悽苦慘叫,掙扎哀嚎,在李忘塵的感知中逐步放大,與之對應的則是男人們的淫邪獰笑,汙穢言語,兩者間雜著於耳邊響徹,像是火焰噼裡啪啦的炸裂在篝火上,給予人無法形容的衝擊感受。

李忘塵心中的怒火也像是在噼裡啪啦的炸裂開來。

幾乎不到十個呼吸,李忘塵像是一枚飛逝的炮彈,又好像是從天穹降落的流星,沉重無比地砸在房前的街道上。

只聽轟隆一聲,街道的中央給他雙腿踩出巨大坑洞,但在煙塵散去之前,李忘塵身影一閃,已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這誇張無比的破壞場面,驚得旁邊路人一個個都瞠目結舌,幾乎以為有神火霹靂降臨。

這一聲巨響同樣驚動了房間內的禽獸們,就在這一個停頓的時間,李忘塵已野蠻兇橫的闖了進去,沒有閒話功夫,也無需做任何招呼,一抬腳就踢中一個,砰一聲,那人在被踢中的剎那已是身死,但屍體上的力量仍在,如同破麻袋般撞在一旁的桌椅上,一路摧枯拉朽木屑紛飛,鮮血流了滿地。

他動作太快,就算有驚人舉動,他人還未反應過來,有一個只覺得眼前黑影一閃,下意識大叫一聲,“哇——”

聲音尚未完全從喉嚨裡發出,只傳出半截,已給李忘塵如行雲流水般轉身的一肘硬生生抵住腰腹,打得吞了回去。而強勁的破壞力順便還將他整個人都給開膛破肚,掌勁從背部貫穿而出,炸在另一個人臉上,那人猝不及防,抬頭仰面,竟也給炸出個滿臉花紅,暈暈乎乎的倒地。

接下來李忘塵又用了兩招,解決其他人,他所用的實力絕不超過一成,總用時亦在一個呼吸之下。

而在外界的視角中,簡直是在那一聲驚天動地雷聲般的巨響後,房間裡闖入一道無法捉摸形容的風暴,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與動作將幾個活生生的生命打成肉醬。

等到風暴停下,才發現這不是仙佛給予的恩惠,而是個身材不高不大的青年。

“這……”

那孤兒寡母的前一刻還在恐懼萬分的伊伊呀呀,下一刻整個房間已變成了另一種令她們恐懼,但在恐懼之外又有種奇妙的安心感的血腥場景。幾個此前如虎狼般兇殘可怖的男人,現在或是站立或是倒下,刺鼻的鮮血氣味傳來,卻不會惹起母子的半點厭惡。

“恩公!”

好半會兒了那女人才反應過來,熱淚盈眶之餘,帶著小孩兒一同跪下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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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忘塵神情奇妙的回到了客棧,像是發現了一頭本來很威勐的獅子是雌貨,又或是一頭怒目金剛居然會撒嬌一般。

他動手快則快矣,但也不免手腳不乾不淨,還是沾染上了一些血腥味,一路上的普通人無法聯想到剛才發生的事情,卻總覺得這人不太好惹,下意識離他很遠。

等到上了二樓,到元十三限的房門前,李忘塵卻就站定不動,好像並無進去的意思,也好像根本不願離開。

適時,元十三限的聲音卻從裡面傳了出來,他不緊不慢,渾不在意的說,“你是想要問我為何提醒你嗎?你不用特別在意,我只不過是太閒了而已,而且這幾個男人在我看來,也實在太……”

李忘塵打斷了元十三限的話,他的臉上露出某種知情似的笑容,“不不不,我並不好奇這點,對你的行為我已有了某個答桉。我來這裡,只是告訴你另一件事情,那就是那孤兒寡母的故事,你可願意聽聽?”

元十三限沉默了一陣,“不願意。”

李忘塵點了點頭,“明白了,那我就說給你聽聽吧。”

元十三限怒道,“嘿,你……”

李忘塵彷佛是個聾子般繼續說道,他打斷了元十三限的話語,“那是一對孤兒寡母,母親的丈夫死去了,而那幾個男人之中,卻就有她丈夫的親弟弟。嘿嘿,真是駭人啊,原來她的丈夫新進去世不久,這親弟弟就帶著一夥人想要欺辱自己的嫂嫂。”

元十三限口中說著不願意聽,並對李忘塵的自作主張甚為不滿,已在心中發誓要在三十年後將李忘塵一招擊斃,卻還是忍不住罵道,“好一個不知所謂的東西。”

李忘塵卻又道,“但你可知道,這弟弟為何能這樣決絕?原來他平日裡就與狐朋狗友勾搭結交,而他的兄長卻是正直的差役,這小子本以為可仗著兄長的身份橫行鄉裡,在朋友面前胡吹海吹,最終鬧到他兄長面前,卻給他兄長一頓好打,並在兄長面前失了面子,因此而恨上他的兄長。是以他兄長一去,便忍不住要對孤苦無依的嫂子下手。”

元十三限聽得生氣,但又忍不住納悶,“你跟我談這些幹嗎?”

李忘塵道,“我不做什麼,只是為了要告訴你,其實他兄長年輕時也並無如今的正直,甚至極為迷茫,只因曾有幸見過諸葛先生一面,習得武功,方有了後來的發展。可當諸葛先生一死,他也因這曾經見過的一面,而被臨安府的奸賊勢力盯上,就算是這小小城鎮的一介捕快,也絕不放過!”

這番話說出之後,房間裡好半會兒沒有回應,之後才有元十三限澹澹的聲音,“這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李忘塵道,“我沒說和你有什麼關係,只是告訴你而已——我只是覺得,你有權利也有義務知曉這一切而已。”

說完這番話,他轉身離開此處,回到了屬於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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