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車內開口的,是一個穿著救援服的壯年男子,身材中等,面頰輪廓分明,生得威嚴,一雙圓眼精光燦亮。

正是本次救援隊的行動指揮支隊長,韓嶽。

他坐在應急救援司司長閻慶文的身旁,手裡拿著一份旁遮普省高精度地形圖。

顧幾抬起屁股,偷偷瞟了一眼,上面被畫上了兩處紅色的地震圈。

“這應該屬於比較罕見的雙震。”

參謀片刻,地震局出身的閻慶文便開口確認了地震序列。

地震序列是指某一時間段內連續發生在同一震源體內的一組按次序排列的地震。

一個地震序列中,最強的地震稱為主震;主震後在同一震區陸續發生的較小地震稱為餘震;主震前在同一震區發生的較小地震稱為前震。

所以按照排列,地震序列總共分為三大類。

主震型:主震的震級高,很突出,主震釋放的能量佔全地震序列的90%以上,它又可分為“主震—餘震型”和“前震—主震—餘震型”兩類;

震群型:沒有突出的主震,主要能量是透過多次震級相近的地震釋放出來的,如果地震序列中有兩個震級接近的最大地震,則稱為雙震型;

孤立型:其主要特點是幾乎沒有前震,也幾乎沒有餘震。

閻慶文口中所說的雙震,就是震群型。

一般情況下,主震型與震群型的地震引發的災害都比較嚴重,比如巴基斯坦924地震,就是典型的主震型,而兩年前的土耳其7.8級大地震,則是群震型。

而此次巴基斯坦地震爆發,由於貫穿旁遮普省,橫跨面積廣,波及點全都是人口稠密的地區,所以更加嚴重。

事實也的確如此。

離開拉合爾市區後,隨著車隊逐漸臨近震區,周圍的山路肉眼可見發生了變化。

車頭右側,受地震帶波及過後的山林,滿目瘡痍,山體隱約裂開一道道裂縫,巨大的石頭和樹木被翻滾起來,散落在四處,原本茂密的森林如今已經被摧毀得支離破碎,只剩下一片狼藉。

而左側山路下的河流更是水汽升騰,翻浪肆虐。

遠處的橋壩已經完全塌陷,掉落的碎石廢墟,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瀰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

顧幾唯一一次經歷的地質災害,就是緬北地下大廈關卡。

可那畢竟是地陷,而且事發時,他處在完全封閉的大樓內,根本感受不到恐怖。

親眼見到這些斷壁殘垣,他才明白地震波的毀滅性。

“巴基斯坦地處歐亞板塊和印度板塊的結合部,受兩大板塊撞擊的影響,強震活動頻繁,地震災害嚴重,根據巴方地震局提供的資料,這次地震的一個特點是餘震頻繁,震級高且範圍廣。”

“距第一次大地震發生僅4個小時,在震中東北方向95公里處再次發生8.1級地震,24小時內,震區已連續發生上百次4級以上的有感餘震,綿延超過300公里,所以這次行動的危險性極高,大家一定要……”

閻慶文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

一股沉悶的聲響不知從何發出,聽起來就像是喉嚨裡粘著濃痰呼吸,讓人非常不舒服。

下意識地,顧幾等人不自覺地注意到閻慶文面前小桌板上的保溫水杯,水面呈波紋狀抖動。

“唔咯……”

他身旁的救援犬蕭劍莫名開始抖動身體,還呲起了牙。

轉眼間,右側山林上的鳥群突然驚慌失措地飛入空中,遠處的山頭在微微顫抖,彷彿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正在甦醒,連帶著整輛客車的窗戶都在發生“嗡嗡嗡”的劇烈震鳴。

支隊長韓嶽面色驟變。

司長閻慶文急忙衝著司機大喊:“是餘震!快!快讓車隊加速!”

“轟隆——!”

突然,一聲巨響打醒了所有人,大地開始顫抖,河水嘶鳴,成百上千噸的山石和泥土在巨大的衝力下滾滾而下,掀起了一陣濃煙和塵土,河流般的碎石迅速佔領了整片山林,沿途撞倒了一切阻擋它去路的樹木和灌木,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來不及了!司機停車!拉緊手剎!”

閻慶文雖然是地震專家,但韓嶽常年參與地震救援,深知這種地震滑坡,以客車的速度,根本來不及逃走,“所有人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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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所有人馬上下車!

“不要管裝置了!先下車!”

“快!”

客車門拉開的瞬間,韓嶽以及幾名小隊的領導當即站起來,拼命催促著隊員進行疏散。

一名武警醫療人員還想著去拿行李架上的重要裝置,卻被韓嶽當場呵斥。

人命要緊。

顧幾抱著蕭劍迅速從車門跳下,地震鳴動的山路,就像是踩在彈跳板上一樣,好在他的核心控制力非常強,並沒有摔倒。

眸光閃動,快速觀察完周圍的地形後,他判斷眼下唯一自救地點,就是車後!

於是急忙抻著脖子大喊:“大家快繞到車後躲避!”

車內的韓嶽聽到動靜,隔著玻璃看了他一眼,也跟著指揮道:“快!所有人都躲在車後!戴緊頭盔,背靠車身,雙手環膝蹲下!

“大家動作快點!

“時間就是命!”

幾個支隊、小隊領導一人喊上一句。

霎時,所有救援人員便開始聽從指揮,一個個肩挨著肩,擠在客車車身背面,背靠著輪胎和車身鐵皮,原地蹲下。

下一秒,只聽“嘩啦”一聲,一塊足球大小的碎石突然砸碎車窗玻璃,從他們頭頂掉落下來,順著山路滾落下坡,滑進了山底波濤洶湧的河水中,消失不見。

而這僅僅只是開始。

接下來,大量碎石滾落到山路上,瘋狂堆積在車身上,客車宛如一座金屬大鐘,“冬鼕鼕”,發出震人心魄的聲響,無盡的灰塵泥土形成了令人窒息的沙塵暴,席捲而來,吞沒一切。

有些救援人員心裡下意識緊張起來,忍不住閉上眼。

無盡的黑暗中,顧幾只能聽見車身不斷“咯吱咯吱”的發出聲響,後背不斷傳遞出一股推力,在挪動他的屁股和鞋底。

客車在向山坡下移動!

一旦客車被巨石推擠至下坡所有人恐怕都得掉下去,可這時候,沒有一個人敢起身離開,因為沒了客車車身的阻擋,以肉體去對抗碎石滑坡,只會死得更快!

“所有人聽著,一旦客車掉下山坡,一定要抓住坡下的樹幹,千萬不要掉進河流!都聽見沒有!

“是!

危急關頭,韓嶽帶頭大喊。

眾人齊聲應喝,恰恰就是這一嗓子,似乎就沒那麼怕了,哪怕救援人員現在在面臨危難,身邊還有隊友陪伴著你。

隨著最後一塊石頭滾落。

不知怎麼,天地彷彿一下子寂靜下來,能聽到的,除了同伴的呼吸,就只有山坡下“譁啦啦”的流水聲。

顧幾等人慢慢睜開眼。

隔著霧濛濛的灰塵,他低頭一看,自己黑色登山靴的腳尖,赫然已經超過山路邊緣兩釐米左右,輕輕一挪動,就有不少碎沙、石子滾落下坡。

也就是說。

只要客車再被推動10釐米,他們就會被推下山!

“所有人,確認安全前,先不要亂動!”

見滑坡停止,韓嶽先是提醒救援隊伍不要慌亂,進而自己主動站出來,貼著客車緩步移動,準備探查路面情況。

看到這一幕,顧幾不禁感嘆。

這個韓嶽不愧是能擔任此次國際救援行動的行動指揮。

經驗豐富,下令果斷;

遇到危險,優先疏散手下;

等危險結束,又是第一個冒風險確認安全的。

難怪抗震救災,軍人永遠都是第一主力,單憑這幾點,就是很多普通平民指揮所無法比擬的。

“呼……應該是安全了,所有人聽令,準備起身,儘量不要觸碰客車車體,迅速向車頭方向移動,但一定要注意安全!”

“是!”

隊員們喊了一聲,開始緩緩起身。

由於客車擠壓得空間極為狹窄,所以眾人只能保持側身挪步。

顧幾始終抱著蕭劍,跟著前面那名隊員,慢慢抬腳,而就在這時候,他身後倏然傳來一聲驚呼。

聽到動靜,顧幾騰地回頭,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向外栽倒的紅影。

勐地一用力,將他拉了回來。

“後面什麼情況!我怎麼聽到有人喊叫!”

“報告韓支隊!沒,沒事了!”

“沒事就閉上嘴!所有人加快速度!”

聽到韓嶽的呵斥,顧幾後面那個人影急忙開口搶答,生怕因為自己的失誤,影響全隊。

過後。

趁著隊伍正常行進的功夫,他才在顧幾耳後小聲滴咕道:“老哥,謝謝你救俺一命,腳蹲麻了,一時沒站穩!”

“客氣。”

顧幾跟他多交流,一方面是危險還沒有完全排除,他不想分心,另一方面,他還沒有完全摸清“卞士章”的人際關係,不敢胡亂說話。

徹底走出客車後。

所有救援人員忍不住瞪大眼睛,在心底倒吸了一口涼氣。

放眼望去,現場一片混亂,石塊和泥土堆積如山,把周圍的一切都覆蓋在下面,前面兩輛衝鋒車已經完全被灰塵掩埋,而後面的兩輛客車,一輛還算完好無損。

而顧幾所在的這輛,面向山坡的那一側,已經完全被巨石擠壓變形,車窗玻璃全部碎裂,不敢想象,如果沒有掩體,人恐怕會被直接碾碎。

“各小隊馬上清點人數!報告受傷情況!”

“搜尋小隊全員到齊!無一人受傷!”

“營救小隊人員齊全!”

“醫療小隊齊全!”

“技術、保障小隊齊全,一人,一人迷眼睛了……”

“哈哈哈哈……”

聽到“眯眼睛”這幾個字,眾人忍不住笑出了聲,像是在慶祝劫後餘生。

確認我方無人傷亡後。

灰頭土臉的閻慶文,拿起對講機,盯著被泥土和巨石掩埋的衝鋒車不斷呼叫,“巴方應急消防隊,你們那邊什麼情況!請回答!請回答!”

可回應他的,卻只有“滋滋滋”的聲音。

“一定是地磁干擾了無限電通訊。”韓嶽迅速做出判斷,“所有二隊搜尋、救援小隊成員!”

“到!”

“馬上整理手中的救援工具,準備救人!”

“嘩啦!”

就在他剛下令的瞬間,被掩埋的衝鋒車泥土中,忽然伸出一隻手,接著探出一個戴著紅色安全頭盔的人頭,招手喊道:“嘿!嘿!”

“是巴方消防員!跟我來兩個人!”

韓嶽撂下句話,就急匆匆衝了過去。

顧幾二話不說,放下蕭劍追上,奔跑中帶上救援手套,跟著韓嶽一起,快速扒開消防員周圍的泥土,確認沒有受傷或被被種重物壓迫後,才一人架著一隻手臂,將他從泥土中拉了出來。

“汪!汪!”

與此同時,衝上另一處土坡的蕭劍突然對著泥土嗅了嗅,原地坐下,伸著狗頭,對著顧幾叫喊。

“韓支隊!有情況!”

獲得訓犬印記的顧幾,立刻領會救援犬的含義,提醒一聲後,先是觀察了一下土坡結構,確認穩固後,才爬上去,用手挖著泥土,很快就抓到了硬物。

輕輕一掃,是紅色頭盔的一部分!

“發現巴方消防員!”

顧幾一邊喊,一邊繼續挖,終於看清了全貌。

只可惜人員已經因為缺氧而陷入昏迷,並且腿部被夾在了石塊之間,無法移動,“醫療隊快過來救人!營救小隊,拿一個液壓撐杆!”

話音剛落,顧幾才反應過來。

自己未免有些話太多了,他現在的身份是帶犬搜救員,而不是隊長,於是回頭看了一眼在另一邊正救人的韓嶽,略帶尷尬地接了句:“嘿,你說是不是應該這樣,韓支隊?”

韓嶽挑起一邊的眉頭,似乎記起來。

在餘震爆發的時候,也是這個黑小子最先喊出讓大家躲在客車後的。

“是,上液壓撐杆!”

聽到韓嶽下令,一個人影就急匆匆跟上來,手裡拿著一根液壓撐杆,伸進了巨石夾縫之間,“嘿嘿,營救的活兒就交給俺吧!”

顧幾聽著這動靜有些熟悉。

一扭頭,便看到一個同樣皮膚黝黑,小眼睛,看起來有些樸實的年輕小夥兒,正衝著他傻呵呵笑,露出一口白牙,胸口的戰鬥救援服上,縫著一個名字:王躍喜。

“你不認得俺啦?剛才被你拉一把的那個,俺叫王躍喜,營救小隊的,看你長得比俺大,叫俺喜子就行!”

“認得,我叫卞士章。”

至此,顧幾才弄明白。

這次行動集合的62名搜救隊員,應該是來自不同支隊抽調出來的,互相之間應該並不是特別熟悉,否則這一路下來,應該早就有人跟他搭話了。

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巴方消防隊員被救起。

顧幾知道,人,肯定是沒事了。

因為這畢竟只是一場餘震引發的山體滑坡,倘若換在平路上,找個空地一蹲,估計啥事兒都沒有。

可這裡是山坡公路。

眼看著前方的路頭全都被泥土和大塊兒的碎石擋住,就意味著,這條路已經被徹底封死了,更別說,他們的客車也被砸了個稀巴爛,根本無法啟動。

他低頭看著左下角的任務時限。

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

也就是說,他距離規定到達的震源點,就只剩下80多分鍾。

路封死,沒有車。

他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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