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人活一生,草木一秋。

肯定得來到這。

素手蕩起層層清波,木梳拂過秀髮,都是給疏得服服帖帖的。清姐臉上的神色,不喜不悲,她不確定,這場戲演得是否真的用心,正如她不確定,自己能有什麼選擇一樣。

江湖,本就是身不由己的啊。

白臉哥被轟出去了,哪怕他臉上再怎麼寫著不悅,臉色一片鐵青,用清姐的話來說就是——這都不是你看我換衣服的理由。

她暗罵一聲流氓,轉身去拿戲服。

《太真外傳》,原先兒脫胎於《長恨歌》,題材倒是有些新鮮,講的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說起這個,清姐也是犯嘀咕,也不知道這蜂不二怎麼想的,居然想看這個。

“難不成這後面還有別的隱情?”

她暗自揣測著,身上的動作可沒慢下來。

伸手,探袖,兩寸廣寒簪,水袖流仙裙。清姐摸了摸這簪子,不由得一嘆:“好寶貝!”

廣寒簪,長約二寸,確切的說,是兩寸三釐,頭置簪花,身刻雕紋,透過外頭的光,清姐可以看到上頭的圖案。

“這是——‘神女’麼?”

記得小前兒爺在的時候,就跟自己無意間提到過這廣寒簪,講的是“神女應無恙,花滿西樓月如鉤,好花自比當春秋。”

那時候不識得幾個字,聽這些話說的也是雲裡霧裡的,如同霧裡看花,終是不識全貌。想不到這黑風寨居然能藏著這等上好的簪子,著實是讓她有些意外。

“不過,我怎麼記得爺說廣寒簪一直在北方的某個大富人家手裡頭,沒聽過什麼丟失的事啊。”

清姐搖了搖頭,多半是蜂不二劫道混的吧。

她一抬手,綰成一個纏頭,溫婉如玉的簪花,透著是有那麼些涼,稍微甩了甩頭,確認牢靠後,方才有些得意的笑了笑。

戲臺子搭的不算快,畢竟是一大群山賊們在那操守著,能趕著在日落之前完工,就算是快的了。

當然,清姐可沒打算白天唱。

既然決定了要唱,那自然是得等到晚上的時候,等著夜入那麼會深,篝火都是燃盡,那才好方便她逃跑呢。

不過晚上的話,清姐思忖一下,叫了聲小二子。

小二子一直在門外頭等著呢,反正自己到處走還容易碰到那些凶神惡煞的山賊們,一會兒丟了東西,惹了個什麼無妄之災,那不就是平白無故給山賊由頭把他們強留在這嗎?

因此守著這,還能保護著姐的安全,倒也是一舉兩得。

聽到是在叫自己了,他應著一聲,推開門進去,外頭的白臉哥往裡探了探腦袋,卻剛好被清姐給捕捉到了,這下,饒是他臉皮子再厚,也是不由得老臉一紅,結結巴巴的解釋道:

“我……我還以為叫我呢,沒事,你們聊。”

清姐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可在白臉哥眼裡,卻又是如此的魅惑眾生

他笑了笑,知道是同意自己進來了,嘿嘿一笑,縮著身子走進來。

清姐滿頭的黑線,這人縮著進來怎麼就,跟個江洋大盜一樣啊。

旋即又是有些哭笑不得,一旁的小二子也是偷偷的笑著,跟清姐混的久了,自然也是沾染了些香囊的氣息,因此雖然見不著白臉哥的人,但是聽個聲音,還是可以的。

清姐輕咳了一下,正色道:

“今兒個晚上,我去唱戲,小二子,你去我們的馬車上候著,白臉哥,只要我唱完戲,他們都睡倒後,你便趕緊去通知小二子,我隨後就來。”

她的視線與二人交匯了一下,都是重重的點了點頭。

噗——

火光,點亮了整個戲臺。

清姐看著外頭幾乎是所有的山賊都來了後,也是有些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果然,都來了啊。

她又看到,在那中間靠戲臺的位置,空了好大一片地方,清姐原想著可能是蜂不二他們這些理事層的位置,但很快的,她就否決了。

因為,數量太多了。

這空出來的地方都夠擺上百來條凳子了,難不成這個黑風寨的理事層,有近百來人?

那就著實有些荒誕可笑了。

可是,如果不是給人坐的,那會是……

粉白的面龐,旁邊兒還打著有些厚的腮紅,一頂高高的小圓頂帽,配著他都是有些滑稽,可能是腳底下多有不便吧,因此走起來都是有些踉踉蹌蹌的,說不得下一秒摔了都是有可能。

清姐本來想笑,一堆山賊裡出了這麼個活寶,也是有點意思。

但很快,她便笑不出來了。

那裝扮有些滑稽的人,踉踉蹌蹌地坐到了那空出來的地方!

她再看看周圍的人,一個個的都好像熟視無睹一樣,是沒看到嗎?還是,壓根就看不見呢?

清姐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自己能夠看到他,是因為自己身上這個香囊的緣故,還是跟白臉哥打多了交道的緣故。

陸陸續續的,這人就像是個藥引子一樣,一頂頂的小圓頂帽越來越多,到最後,都是有些坐不下了,吵吵嚷嚷的聲音,即使是隔著有些距離,清姐都是能夠聽到個嘈亂。

“他們,都是跟我一樣的啊。”

白臉哥的聲音,如同鬼魅一般,在耳邊突然響起,清姐被嚇了個厲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白臉哥笑了笑,沉靜的臉龐也是忽地化開。

可還沒等他說什麼,那頭兒報幕的卻已經開始了:

“今夜曲目,《太真外傳》。”

清姐理了理髮飾,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覺著差不多了,嘴裡頭還交代著:

“一切按計劃行事。”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鼓勵的話,又覺得這一路過來都是這個女人在默默的扛著焦慮,不知道說些什麼,到嘴的話,囁嚅了半天,也是沒能說出口。

清姐覺得他有些異樣,轉過身來

還想問他點什麼,卻撞上了白臉哥展開的一笑,心裡頭都是漏了半拍:

“加油。”

她覺著,自己的臉,應該是有些燙的,最起碼若是沒這個妝給庇護著,她都不知道一會這個男人取笑起自己來,自己該拿什麼藉口給掩過去。

她回過頭去,用僅能自己聽到的聲音,輕輕的嗯了一聲。

清姐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底下座無虛席,泱泱眾人,稍微是平復了一些思緒。

她忽然想起,戲樓每月都會有一天的晚上,專門的演出,那會兒的時候,底下坐的也如今日一般,滿滿當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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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這麼坐著,不說話,也不吵鬧,只是唱到好處鼓了鼓掌,戲到終是自顧自的散了罷。

她盈盈一禮,裙襬勾著流仙,撥弄著眾人的視線,翠玉鳴鑾,卻早已從她口中發出:

“在殿上一聲啟請——”

“我只得解羅帶且換衣襟——”

“在頭上忙把金釵摘定——”

“轉身來脫鳳衣卸下羅裙——”

初始君王,她是道觀小姑,“家住華陰弘農郡,自幼兒薄命入空門。”每日守著三餐加素,不知外界紛擾,為歡幾何。

他是君王,天底下美人無數,兮鸞如綢,只是那一日,道觀之行,將他的心,牽在了她身上。

力士引薦,賜浴華清池,君王啊,你還記得長生殿的諾言嗎?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可是啊,外頭呼嘯的狼煙,奔來的不是荔枝,而是驚破霓裳羽衣舞的戰事!

只有真正的走心之作,才能夠在這唱詞中,感受到當初楊貴妃心中的歡喜,到甜蜜,再到絕望。

當唱到“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時,眾人都是可以看到,清姐眼中的絕望宛如一潭湖水,即將溢位。

一顰一笑,都是百媚眾生,令得蜂不二都是有些懷疑,自己眼前唱的究竟是戲,還是一個人的一生。

不過,戲,不就正如人生一樣嗎?

她轉身,踢足,手中的白綾舞出一朵劍花,悽美的眼神,落入了眾人的眼裡,自然,也落入了蜂不二的眼中。

絢爛的火光,將她吞噬,蜂不二的眼睛陡然一紅,竟是差點叫出聲來!可他生生止住了,眼眶裡好似有著什麼在凝聚。

他摸了摸腰間的酒,略微是感到了心安,他有那麼點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看這出戏呢?同時他也為清姐的演技很是吃了一驚,竟是帶出了身臨其境的感覺。

應該,也就那麼點痛吧,畢竟這條疤,已經這麼久了,不是嗎?

臺上的白綾,隨風起曳著,託舉著清姐的身體,宛如風雨中飄搖的一艘小舟,脆弱到,不堪一擊。

風雨搖曳,幾多飄搖,可堪回首?長生殿上,廝守如故,馬嵬坡前,只嘆君為朝,我為暮。戲舞不盡,舞不盡自縊白綾,唱不了哀腸宿怨,一曲一和,只一場空頭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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