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蒼狗

天下一粟,不過白雲蒼狗。

——題記

他應該是要寫點什麼的。

可是,寫點什麼呢?

外面的天剛發了蒙,桌旁的燭臺裡,燃起的蠟燭滅的正是時候,像是在告訴伏在案邊的人,這一晚,是過去了。

初夏的黎明揮灑,灑向這人間,換來一抹獨屬於黎明的曙光,外面,剛起的人家骨碌碌地轉著,彷彿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一天伊始,便是不知疲倦。

老常覺得,自己應該是要寫點什麼的,畢竟手裡的筆桿子握了太久,那沾上的墨水,圈點了半天,反反覆覆,不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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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為難這宣紙了。

可是,寫歸寫罷,寫點什麼呢?

寫“東風三月裡,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還是寫“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或者,再遠一點的,“長亭更晚亭,雁過關口燈回。”

不,這都是不合適的。

甚至是不適宜的。

手中的宣紙揉作一團,剛落筆的墨水,眨眼就是揮霍,老常的臉上掛著沉悶,兩根粗厚的眉毛擰到了一塊,橫成一個大大的“一”字,舒展不開。

嘎——

像是開門的聲響,外頭的風尋著了機會,瞅著門口竄了進來,帶來了些許的新鮮,房間裡的潮溼氣,倒是散一些了。

說是房間,倒不如說是牢房,來的更為恰當些吧。

不過老常毫不在意,就像身上那些破露處的傷口,掩蓋在破爛的衣裳下,不細看的話,也是能忽略的。

昨兒晚上刮了一晚的風,陰冷的刀口舔了血,再經上這一晚的冷了,睡不著,那也是正常的。

但也有更讓他睡不著的。

伏案的身影後面多了個人,老常轉過身來,見著是蔡先生,忽然的就笑了,像是一下子輕鬆了一樣,又很快的緊張起來,拉過來問上一道:

“蔡先生,這時候你怎麼進來了?”

現在局勢敏感,想來蔡先生要進來與他見上一面,定是費了諸多口舌,求了不少人脈才得以能夠的。

蔡先生鞠了一躬,隨意的擺了擺手,對這些徹夜付諸的心血表現的毫不在意,直到看到老常手上腳上的鐐銬,臉上身上多出的道道傷口時,方才冷冷地一凝,臉上充斥著慍色:

“他們逼供你了?”

也是正常的。

老常,或者說,常先生,從入獄開始,逼供這事,就是家常便飯,今兒個,倒是停了。

“放心吧,我沒有洩露任何情報。”

還在想著情報呢。

蔡先生瞪了他一眼,又像是知道這麼說無用後,

化為悠悠地一嘆,拍了拍老常的肩,不知該說些什麼。

老常倒是挺樂觀的,他們以為能從我這得到些什麼情報,卻不知道我也是個硬骨頭,愣是生生的熬了過來,熬到他們都不安生。

他們不安生了,老常就舒服了。

說起來,蔡先生,還是老常的學生,只是到了而今的程度,老常的那些知識都學了個通透,曾經的學生,現在也到了可以出師的地步,獨當一面了。

但他今天還有想問的。

“常先生,學生想問,對於‘這世道’,您是怎麼看的呢?”

您都用上了,看來是動了認真,老常看了他一眼,冰冷的鐐銬早就習以為常,他瞅了眼窗外,一名婦人正被人劫擄著,身上的衣裳也在撕扯的過程中,少了,破碎了。

擄他的人,肩上掛了枚勳章,像是個軍官打扮的角色,兩撇小鬍子,一抖一抖地像個猙獰的惡鬼。

老常閉了下眼,婦人懷裡像是揣著東西,許是剛進來的風迷了道眼睛,他沒有看清,眼下,更是有些睜不開了。

外面的太陽爬了杆頭,剛入夏的時令,也是熱的。

蔡先生依舊躬身聽著,等著自己的老師,給自己上這最後一課。

“這世道啊……”

頓了頓,他似乎是有些口渴了,伸出舌頭隨意的舔了舔,因為風乾而有些乾裂的嘴唇,此刻倒也得了個溼潤,手裡的鐐銬叮鈴作響。

“世道無情啊,”老常輕輕嘆著,臉上的憂愁化為了濃水,如何也擰不乾淨,橫著的眉毛,變成了大大的“一”字。

“國難當頭,有所為,有所不為,可替天行道劫富濟貧匡扶正義,也可驅除韃虜揚我河山壯我華夏,亦或是如你我二人這般,敲響警鍾告誡世人。”

“弄筆的人,總要寫點什麼東西出來的,寫出來的東西行,有得正,那便是好的。”

“心中再如何憤懣,急迫,讀書人,承的是精神,是華夏子孫的精神!”

“至於這世道,天下一粟,不過是白雲蒼狗罷了。”

老常揮了揮手,說的風輕雲淡,常先生說了那麼多,卻說出了現在國家最殘酷的現實——

無人可傳。

那傳承了近五千年的、獨屬於中華民族的精氣神,到了如今的地步,外強來襲,無人薪火與相傳。

許是這一別,便再也見不到了的緣故,他看的格外的細緻,看到蔡先生眼底深埋的疲憊和徹夜未眠浮現的血絲,看到他顫抖的手指,眼眶和他剛才一樣,怕是也被迷了。

嘎——

監牢的門開了又關,房間裡又剩下了老常一人。

外面的風聲更大了。

他想說些什麼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要說些什麼的。

如果時間再長一點,時間再久一點,或許他的精神,或許沉澱在中華民族骨子裡的精神,就能夠傳下去了。

哪怕是一點,那也是傳了。

這次,不用人進來了。

老常慢慢地直起身來,彎曲著的佝僂的後背,此刻卻挺得筆直,雖是一晚上沒睡,但他的精神頭,可是再好不過。

腳下的鐐銬,拖起厚厚的鐵鏈,發出了叮噹的碰撞聲,碰撞著開了這道厚厚的鐵門,門外面,早就有人在等著了。

“常先生,你還有機會,只要把情報說出來,會考慮放了你的。”

眼前的軍官看著刺眼,老常搖了搖頭,卻是格外的堅定。

他晃了晃手中的鐐銬,語氣不像是在商量:

“可以把我這鐐銬開啟嗎?戴著挺費勁的。”

軍官皺了皺眉,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又無奈的揮了揮手,立刻有著士兵走了上來,解開了老常的鐐銬。

啪嗒!

他轉了轉手腕,還沒咋適應這剛來的輕鬆,臉上倒是擠了一抹笑。

這一笑,嘴唇便又裂開了,殷紅的顏色上了嘴,看著潦草。

“那……走吧?”

這話說的輕鬆,後面跟著的士兵奇奇怪怪,彷彿去赴死的不是他,而是這些跟著的人。

正午的太陽曬得熱烈,這會兒倒沒個雲遮遮陽了,老常眯了道眼睛,隨意的看了眼方向。

刑場隔著牢房不算太遠,老常的身份特殊,這次公開行刑,也有那麼些警告世人的味道。

老常就這麼走著,身後跟著長長的鐵鏈,道的下面,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大家都在看著,祈禱著能有個什麼奇蹟發生。

但奇蹟,從來不是你祈禱,就能出現的啊。

人群裡擠出個婦人來,衣衫襤褸的樣子,身上還有不少破洞的地方,隱隱可見的淤青,像是捱過打。

婦人操持著,從懷裡掏出幾個白面饅頭來。

凌亂的頭髮胡亂地披著,看不清她的臉,估計是一直揣在懷裡的緣故,手裡的饅頭還留了點熱,老常沒認出來,卻也認出來了,哆嗦著接了倆饅頭。

多的,給勸回去了。

乾裂的嘴唇上了顏色,一抹殷紅爬上了饅頭,紅得那麼惹眼,連帶著腳下走過的汩汩鮮血,長長的鐵鏈,倒也不那麼重了。

再過了一刻鍾的時候,牢房裡少了位客人,空蕩蕩的,平添了幾分寂寞的味道,案邊的毛筆,估摸著被人給收起來了,連帶著扔的到處都是的廢紙。

天下一粟,不過白雲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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