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病今年已經三十四歲。

他十三歲的時候,在日記本上寫著,有朝一日病魔臨,必讓病城不太平的中二言語。

他十八歲的時候,喜歡的女生跟富二代開房懷孕流產。那個時候他發現,自己讀一輩子書,也不如有個好病魔,否則不可能改變階級。

他二十二歲的時候,有病魔的同齡人已經開始被各大公司挖走,他越發焦急。

可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對病魔的渴望在日復一日的平澹裡,慢慢也開始澹去。

他瞭解到了社會的殘酷,舉世皆病,以病魔改變身份,確實存在,也有不少例子。

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那就是一個幻影。

三十歲的時候,他不再追逐幻影,病只是一個標籤。

這個標籤可以證明自己是有病之人,不至於是無病之軀被公司辭退。

所以經歷許多後,他已經對自己的三黑症不報期待。

這是一種肝臟病變導致的病。肝不好的人,會有“三黑兩臭”的說法。

三黑便是臉黑,指甲黑,嘴唇黑。

這些年雖然林三病一直在控制,但工作賣力的他,也只能儘可能將病情壓在孵化線邊緣。

所以他沒怎麼想過會孵化。

最近的日子很糟糕,糟糕到林三病認為這個世界不會再對自己有善意了。

接連幾天他都做了同一個夢。

夢裡,大家對他指指點點,彷佛他是一個虛偽的人。只有家裡養的狗,始終忠誠的看著他。

臉黑,指甲黑,嘴唇黑,這是肝病變的表現。

但在這個夢裡,卻變成了他手黑,嘴不說真話,臉上一套心裡一套。

唯有那只狗,會對著那群人狂吠,表達著自己對主人的保護欲。

曾幾何時,他很希望自己可以在一段時間裡連續做同樣的夢。

那代表著孵化降臨。

但最近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只當是壓力太大。次次都做噩夢。

姜病樹的到來,一句孵化了,讓林三病愣了好一會兒。

對姜病樹強行鑽進車裡的怒火也壓下去了。

“你說我孵化了?致病師都需要靠驗夢棒和夢境腦波記錄儀來確定,你憑什麼一眼確定?”

姜病樹是一個觀察力很強的人。

在車上,他看到了林三病短暫的失神,像是回憶了一番過去的人生。

可見病魔孵化,對於普通人來說,哪怕到了三十幾歲,依然是很有吸引力。

同時,林三病的尾巴很長,這讓姜病樹猜測,這個人可能最近遭受了很多指責。

“你最好相信我,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做同一個夢?”

林三病點點頭。

他的確老是做同一個夢,但這完全是壓力太大,自己太在乎別人看法導致。

不過經姜病樹這麼一說,他似乎發現了……

夢幾乎一模一樣。都沒個變化。

“這就是了,關於孵化的徵兆,你應該是清楚的。”

“我知道尾巴大概對你的人生,造成了很多惡劣影響。”

“但不妨先觀望一陣子吧,也許現在你的尾巴很長,但很快,他們就會追上來的。尾巴長的人,運氣不會一直差的。”

姜病樹的這話,林三病沒太聽懂。

“總之,我是你的話,我不會這麼死,至少先等一陣子,十幾天後,如果沒有孵化,在尋死不遲,再次介紹,我叫姜病樹,大哥你呢?”

姜病樹小了林三病十幾歲,這大哥叫得不虧。

林三病的嗓音有點沙啞:

“林三病。”

姜病樹笑道:

“林大哥,我就自來熟一點,這麼稱呼你了。可別輕易尋死啊林大哥,你剛剛已經走過了最失落的時候,接下來,說不定就是人生氣運的觸底反彈了。”

“對了,別太在意別人看法,有什麼當場就懟回去,憋著傷肝,可得順利孵化啊,這個時候一定要穩住病情。這個世界既然鼓勵人說實話,那不妨活得鋒利一點。”

姜病樹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當然不是荀饗留給他的組織專用的,而是他個人的。

寫完電話號碼之後,姜病樹便直接從車窗跳了出去。

他來得快,去得快,就像是一個忽然降臨的啟示。

經過姜病樹這麼一鬧,林三病尋死的心沒了,因為那股集聚的情緒已經發洩許多。

他對姜病樹這個人不怎麼在意。

但孵化病魔這個事情,他很在意。

人類韌勁是這樣,如果絕境沒有壓垮一個人,且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好事,對生活可能就會忽然重新燃起激情。

林三病只當姜病樹是一個過客,但姜病樹對於林三病而言——

非但不是過客,反而是異常重要的一個人。

……

……

下午,到了下班的時間,林三病早早下了班。

經歷了上午的心路之後,林三病的運氣並沒有徹底變好,但對一些事情忽然想通了。

當同事背後竊竊私語:你們看林組長的尾巴又變長了,這人真是屢教不改啊……

往常會顧及同事面子的林三病,今天沒有顧及。

或許是姜病樹那番話點撥了林三病。

他直接停住腳步,走到了這名下屬身邊。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林三病說道:

“別動。”

林三病手裡多了一把測量尺,他今天氣場全開,展現出了一個老好人不該有的威嚴。

僅僅用眼神,林三病竟然震懾住了這個背後說閒話的下屬。

“現在,當著我的面,把你剛才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重複一遍。另外,小劉,手機拿出來,拍下來。”

小劉是另一個下屬,是那種牆頭草下屬。

當著林三病,不會詬病林三病,當著同事,則會跟著同事一起說人閒話的那種。

那個被林三病握住了尾巴的下屬是小陳。

林三病說道:

“說!敢在背後說,不敢在人前說?”

小陳腿打軟,他以為林三病會像前幾天一樣忍著的。

哪裡想到林三病今天跟變了一個人一樣?

他打算直接道歉,打個哈哈混過去,但還來不及開口,就被林三病厲聲喝道:

“你他媽說不說?不說我今天拼著被開掉,也要打到你以後再也不能說話!”

“我說!我說!林組長的尾巴又變長了!這人真是屢教不改……”

小陳幾乎是哭腔說出了後半句。

林三病看了看測量尺,笑道:

“屢教不改,尾巴變長,兩個謊言長了兩釐米,嘖嘖。小陳,你的尾巴趕上我指日可待啊。想不到你這個人這麼陰險啊,屢教不改!”

“對了,如果以後任何人再在背後說閒話,這段影片我就發去各個無良媒體,這段素材足夠他們編出幾百個故事了。”

“小陳,你也不想身敗名裂吧?你也不想你的妻子孩子父母上司同事因為你的尾巴受到困擾吧?”

最後用一副牛頭人的口吻回懟回去,這一刻,林三病感覺自己整個人豁然開朗。

他前幾天以為可以靠和氣和忍耐,換來大家的見好就收。

但這些人只會得寸進尺。

反倒是此刻,林三病狠厲回擊後,辦公室裡的人,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他們發現,今天的林三病,真的變了。

……

……

接下來的幾天,不僅僅是林三病變了,整個病城也變了。

因為尾巴長到林三病那樣的人越來越多。

感受到了林三病同等痛苦的人越來越多。

於是裝乎上,很多人提出了靈魂拷問——《我只是努力生活,用善意謊言讓他人與自己更好過,我錯了嗎?》

這帖子在發出來後一小時,就超過十萬,部落格上的熱搜也變成了——“謊言未必醜惡,也可以是說話的藝術。”

當初那些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對尾巴很長的人指指點點的人,因為尾巴也到了同樣長度,很快就刪了馬甲跑路。

轉頭又建了新的馬甲,開始闡述起截然相反的觀點。

幾天前,一位提議將長尾巴人打入失信人員名單的專家,被掛在了部落格上,遭受高強度網暴。

這個專家在幾天前的帖子,得到了一堆點贊。

現在點贊的人,大多銷號跑路,然後換了馬甲開始嚴厲抨擊。

“憑什麼撒個謊就得被列入徵信啊?”

“你就能保證你一輩子不撒謊嗎?那話真不真,我能不知道嗎?我就是圖著聽個樂呵,說出來別人也樂呵,不行嗎?”

“你了不起,你清高!你尾巴短,現在可以罵我們尾巴長的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撒謊?就因為我窮啊,我沒錢沒勢啊,我要討好你這種人啊!我就是要撒謊,就是要讓尾巴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長到最長,我還要纏在腰上!你來抓我呀!”

這些怪相,讓很多尾巴短的誠實人,忽然就成為了“施暴者”。

彷佛尾巴短,反而才是一種過錯。

一旦一件事成了趨勢,成了大勢,人們就不在乎理性了,他們要的只是一場宣揚觀點的狂歡。

於是另一位蹭熱度的教授說道:

“假如尾巴必然將與我們共存,那麼我應該從教科書裡就加入內容,讓孩子明白,撒謊並不可恥,長出尾巴是一種驕傲。”

“讓孩子從小樹立正確的謊言價值觀。撒謊光榮,撒謊平等,撒謊友愛!”

這三觀崩塌的言論人們總覺得不對勁。可趨勢之下,明明察覺到了不對,但是沒幾個人敢說出來。

因為說出來就會被扣上“短尾巴”的帽子。

短尾巴在前幾天,還是品行高雅的象徵,是誠實守信的最好印章。

可短短幾天,由於人們意識到生活無法不撒謊。

沒有謊言——他們在網上沒法裝逼,在部落格上不能秀自己的優越感。

在現實中更是矛盾重重,比如男人腳踏幾隻船,女人魚塘好幾座……

大家都是成年人,需要一塊遮羞布,如今尾巴長得都足以掀開遮羞布了,這怎麼能行?

所以當人們發現離開不了謊言時,便不得不考換一個方式。

四大集團也連夜出臺法律,如果一個月內都找不到線索,那麼他們必須做好尾巴永久存在的準備。

所以《尾巴隱私保護法》的出臺就很有必要了。

這個保護法的內容大致如下——

尾巴屬於個人隱私,不可偷看,將與某些不可說器官一樣,屬於私密器官。

每個人有權且有義務,用尾套包裹好自己的尾巴,不展露真實長度給他人看。

這一保護法的出現,得到了病城市民高度認可。

於是病城很快恢復了往日寧靜。

人類的三觀,兜了一個大圈後,回到了原地。

……

……

肝區,長炎步行街。

穿著筆挺西裝,生活已然完全回到了正軌的林三病,此時正在咖啡廳裡喝著咖啡。

這段時間裡,他經歷了大落大起。

他終於感受到,病城的病,可比自己的病厲害多了。

喝著苦咖啡,林三病對姜病樹說道:

“你看著比我小十來歲,活得倒是比我通透多了,我今天喊你來,主要是感謝你。”

“謝謝你那番話,阻止了我做傻事。同時我也很佩服,我現在又贏回了同事們的尊敬。”

“不僅僅如此,我的社會地位家庭地位都提高了很多,我孩子也在學校揚眉吐氣了。”

這都是好事,可林三病說著說著,忽然有點不爽。

覺得這不對,不應該這樣。

姜病樹也瞧出來了:

“林大哥,是不是很不舒服?覺得這個世界很操蛋?”

“不瞞你說,還真是。我越想越覺得不爽,總感覺我的大落大起,都是被一股浪潮推著的。”

姜病樹笑著喝了一口咖啡。這便是趨勢的浪潮。

小人物活在這個世界上,看似與大的趨勢無關,似乎那是大人物們的遊戲,實則每時每刻都在受影響。

姜病樹對這些東西,其實也不是通透,他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但他喜歡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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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來,姜病樹也很忙。主帥和車姐委託了他一個任務。

他不得不中斷調查,先去完成這個任務。

不過這裡頭又有一番曲折與驚喜,暫且按下不表,因為這個任務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

“我林三病這條命,可以說是因為你而撿回來的,現在我不但進入了孵化期,尾巴的麻煩也暫時解決了,遇到你之後,全然開始轉運了。”

“姜兄弟,我林三病真的很感激你,說起來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林三病如今想來,如果當時自己死了,那可真是虧大發了。

姜病樹說道:

“林大哥,我的工作比較危險,暫時不能告訴你。不過將來有一天,也許我會需要你的幫助,希望到時候你能幫我。”

“行!”林三病也不問是什麼忙。

他的命算是姜病樹救的,並且內心認為是姜病樹給自己帶來了好運。

所以答應的爽快,且發自真心。

姜病樹說道:

“林大哥,關於尾巴相關的產業生意,最好不要去碰。”

“因為這些生意產業,最終都會消失的。”

這話讓林三病一愣。

姜病樹繼續說道:

“尾巴不會一直存在的,它的出現雖然讓這個城市變得荒誕起來,但它最終還是會消失的。“

“當然,這裡頭或許會有商機,我不是生意人,我也不清楚門道。”

姜病樹其實是很認真的。

也許人類的確在慢慢適應尾巴的存在。

可因為尾巴的存在,人類已經開始將謊言和真話的意義混淆顛倒。

現在的病城以病為美就已經很糟糕了。

萬一將來再多一個以謊言為美,他都無法想象到時候的病城會有多醜陋扭曲。

所以儘管這慢性病域不如正常普通病域那樣兇險。

但慢性的改變,足以滲透全身。

這種病域前期不可怕,後期卻可能直接影響人類的某種引數。

所以棋組織與他,都看到了這層要害,都下定決心要淨化這個病域。

當然,也存在著一種可能,即便病域淨化了,病域的影響卻還在。沒有尾巴的人或許不會長出尾巴,但有尾巴的人可能一輩子都得有尾巴。

這種可能性很低就是了。

寒暄了一會兒後,姜病樹就站起身,準備離開:

“林大哥,進入幼魔期後,跟我說一聲,我來見見你,或許我能幫你更清楚認識自己的病魔有什麼能力。”

“另外,林大哥,最好低調一點,不要讓自己的病魔能力被其他人看到了。”

姜病樹說的真切誠懇,林三病能夠感受到言語裡的關心。

他點點頭: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財不露白。等我孵化完成,我第一個通知你。”

姜病樹一眼看出林三病孵化,讓林三病以為,姜病樹是某個醫學領域的天才。

“那就好,我還有事情,我就先走了。”

“好,下次咱們再約。”

姜病樹與林三病告別。

這次的慢性病域,姜病樹仍然毫無頭緒。

但也不是任何時候,都能靠著線索來找到答桉,有時候也需要用一些笨辦法。

在不久前,姜病樹對尾巴病域一籌莫展的時候,姜小聲就提出了一個笨辦法:

【我在病域裡會更活躍,雖然慢性病域沒有疆域一說,但靠近病魔執念的區域,我會明顯感覺與你交流更容易。】

【我在肝區就比心區更容易與你對話。所以病因很有可能在肝區。】

【不妨嘗試一下,在肝區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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