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閱開始前的這幾天時間,內外臣員群聚於這座不大的櫟陽防城中,也是一個難得的聯誼機會,許多大臣之間彼此走訪聚會。

高仲密這太尉雖然有名無實,但這位置畢竟顯眼。其家河北大族,兄長高乾早在北魏孝莊帝時期便與洛陽人物交往密切。

有一部分故舊或是追隨孝武帝西遷,有的或在兩魏幾場大戰中流落關西。往年地遠阻隔、不便來往,現在便也趁著這機會前來拜訪,倒也因此重拾幾段鄉義關係。

至於李泰,家世雖然顯赫,但年齡實在太小,在人看來怕是不足代表隴西李氏,也乏醒目勢位,除了賀拔勝等之前認識的幾人,便不怎麼受關注。

不過他也並沒有閒著,或是跟著高仲密做陪客,或是跟著賀拔勝等見一見北鎮武人。

若干惠這兩天變得很亢奮,正打算開拓人生事業的新篇章,就遇到大行臺親自下場加持、重點推薦壓縮軍糧,使得此物和武鄉郡鄉團一時間成為荊原上的焦點。

若干惠對此自是興奮不已,摩拳擦掌的想要趁此機會大幹一場。

李泰卻不像若干惠這麼樂觀,他只覺得宇文泰這麼搞簡直就是在添亂。

壓縮軍糧產能所限,很難做到趁著這一波的熱度,進行大規模鋪貨佔領市場。反而因為一時間關注度過高,讓太多人都知道這種新事物,不利於從容的挑選最合適的目標客戶。

這本也不是什麼有著跨時代技術含量的產品,時流之所以沒有創造出來,一則無此概念,二則工序過於繁瑣。

可現在有大行臺出面背書,壓縮軍糧除了其固有的食用價值之外,又多了一層投上所好的意義。可想而知,在接下來不久,肯定會有大量類似的彷製品出現。

時下可沒有什麼版權概念,宇文泰之所以向眾將推薦,應該也是為的如此。

聽到李泰這通分析,若干惠難免大失所望,但仍心存一二僥倖,可當在防城中游竄一番,聽到許多人對此的議論並不是採買、而是鑽研自造,一時間也是心涼半截。

“難道就任由這事業未作先折?”

大好事業突然變得前景不妙,若干惠心裡的失望不是一星半點,更有一種還未開始便已結束的巨大空虛感。

李泰反過來安慰他道:“一物驟幸,未必是福。此物涉工繁多,群眾蜂擁製造,難免粗劣氾濫。眼下大不必急於爭先,深研技法、精修內功,仍有濫中取勝、後發制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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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打算將此事冷處理一番,等到熱度消退,再憑著技術的積累、成熟的生產模式,逐步的搶佔市場。

這麼想倒也不是小覷古人智慧,雖然古代社會通常重經輕術,但只要統治者保持關注的工藝技法,往往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達到極高的水平。不要說區區的壓縮軍糧,切糕分分鐘都能搞出來。

但這樣一來,無疑有悖壓縮軍糧本身的價值和意義。

這是一種能夠批量生產、熱量足夠、保質期長且方便運輸的軍用食物,如果只為了滿足少部分人獵奇口欲而鑽研到極致,哪怕再怎麼匠心獨運,意義也必將大打折扣。

還有一點,那就是時下的糧食加工能力,有沒有達到大規模配給這種軍糧的程度?

被宇文泰插手一搞,打亂了即定的產業章程,李泰心裡自是不爽。他也不無惡意的想象,宇文泰現在使壞使的歡,等見到關西掀起一陣軍頭霸佔水源、設定碓磑的潮流時,還能不能笑得出?

壓縮軍糧的生產工序或不能一眼看透,但材料需要大量使用麵粉、豆粉等是一望可知。只有利用水力才能將生產成本大幅打低,這是必然的。

啥都不懂瞎推薦,讓老子悶聲賺上兩年錢能虧死你?

李泰心裡雖然有點不爽,但這一變數對他來說也並不是全無收穫。

首先宇文泰既然已經關注到這一新生事物,對自己這個創造者必然也會有所好奇,可能過不了多久他就得準備準備接受大行臺的召見。

其次率先供給這種軍糧的武鄉郡鄉團,只要今次大閱表現的不要太拉跨,基本可以保證不會遭遇解散換將。

還有就是李泰之前設想透過水利工程積攢鄉勢、獲取權力的思路,也會變得更加篤定可行。護水保耕,在接下來一段時間的關中,不只是一個鄉土糾紛,更會上升為一個政治問題。

雖然短期內的利益或會受損,但一想到自己從初到關西為了溫飽而殫精竭慮,到現在一個舉動已經能夠影響關西政治走向於無形,李泰心裡也是充滿了成就感。

按照這個勢頭,顛覆宇文家的霸權還會太遠?

不能趁著這股熱潮達成諸家輸貨以助自己養軍的目標,若干惠自是大感失落。經歷幾事後,他對李泰的分析看法更加信任。既然李泰都說需要冷處理一段時間,那也只能先專心於原本的事務。

所以當壓縮軍糧成為城中熱點話題時,始作俑者幾人全都保持著沉默、乏甚話題存在感。

九月底、大閱之前一天,李泰和長史念華前往雍州刺史侯莫陳崇處,領取太尉公府參加大閱所需的儀仗甲兵,正逢賀拔勝也在此處,有幸登堂見上一面。

侯莫陳崇和若干惠一樣,都屬於北鎮武人中的小字輩少壯派,也都一樣的戰功赫赫。如今才只而立之年,已經是開府、雍州刺史。

不同於若干惠死於封授柱國大將軍的前夕,侯莫陳崇在未來的大統十五年得授柱國大將軍,成為威名赫赫的八柱國之一,結果卻在宇文護當權時因大嘴巴惹禍,被宇文護派人於家中逼殺。

因為瞭解這些事蹟,在李泰印象中,侯莫陳崇大概應該是一個粗豪失謹、口無遮攔的武夫形象。但等到登堂拜見,才發現侯莫陳崇的形象同自己想象中還是有些出入。

此公望去身材倒是魁梧高大,但卻並不粗野,在同賀拔勝交談時,非但並不熱衷發表議論,反而有些沉默寡言,大多數時候只是傾聽,偶爾嗯啊應聲。

見到念華時,侯莫陳崇也只是說“節哀”“用心做事”寥寥幾詞。當聽到賀拔勝對李泰的介紹和誇獎,便點頭笑語“很好很好”。瞧這模樣也並非單純的敷衍,而是本性的確如此。

李泰見到侯莫陳崇如此,也不由得感慨,你說你既然大半輩子都惜字如金,怎麼臨了反而引言致死、不得善終?

不過那時候北周時局也是微妙且危險,八柱國死的只剩兩人,除了宇文家的鐵瓷跟班於謹,便只剩下侯莫陳崇。在那樣的情況下,即便謹言慎行,也未必就能保住小命。

侯莫陳崇倒是很尊重賀拔勝這個武川老大哥,雖然公務繁忙,但也耐心陪著賀拔勝閒聊,公務都付屬下督辦。

一直等到下屬彙報開府李虎前來請見,侯莫陳崇才從席中站起身來。

李泰聽到這個名字也很激動,他很早就想認識一下這位唐太祖,但賀拔勝卻直接起身向侯莫陳崇告辭,且從側門行出,似乎在有意避開同正門行入的李虎碰面。

“怎麼?你是想見一見李文彬?”

見李泰行出很遠,還在頻頻後望,賀拔勝便笑語問道。

李泰聞言先是一愣,他之前也未刻意打聽,竟沒留意到李虎名那麼霸氣、字卻這麼文雅,片刻後才笑道:“隴西公就封桑梓舊郡,威名頗傳,我的確好奇風采如何。”

“是有些不服氣?那就努力奮進,爭取來年將此爵號奪回,做到實至名歸!”

賀拔勝聽到這話,便又笑著說道。

李泰看了一眼同行的念華,連忙擺手道:“不敢作此狂想,唯是見賢思齊。”

賀拔勝聞言後又是一笑,對此不作評價,李泰卻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疾行近前小聲問道:“伯父避見隴西公,彼此是否……”

“唉,是我有負文彬。他既不喜見我,我也懶得近前惹厭,不如不見。”

賀拔勝長嘆一聲,不想就此話題深談。

李泰見狀後心中更生疑竇,思忖一番才漸漸有些明白。

李虎這個人可謂賀拔家的忠實擁躉,同賀拔嶽之間感情深厚,當賀拔嶽被侯莫陳悅所殺、武川豪強群龍無首之際,他卻直接付諸行動,奔赴荊州通知並懇請賀拔勝前往關中統率部伍。

但賀拔勝卻沒有聽從李虎的建議,以至於宇文泰接掌賀拔嶽舊部。李虎歸程中又被收捕洛陽,旋即被孝武帝遣返關中。

這一趟奔波下來,可謂裡外不是人,際遇如此,彼此間再有什麼情義也都澹了,李虎心裡埋怨賀拔勝那也是必然的。

李泰今時見到的賀拔勝,已經是暮氣濃厚、志氣消沉,對自己也多有關照,自然是感情不錯。但若易地而處,把他放在李虎那個位置上,怕是也要跟賀拔勝割席絕交,來減輕新老大的猜忌。

“那伯父同楊忠楊大都督關係總不算太差吧?”

意識到一條大腿已經遠離自己之後,李泰又忍不住問道。雖然他是志做的盧、想要自己創業,但在八字畫出一撇前,也想加道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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