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臺府中領受任命之後,李泰也不顧上同那些聞訊趕來道賀的臺府左員們寒暄,第一時間返回家中然後便直入內堂。

內堂裡,妙音娘子正身著一襲石榴紅的襦裙坐在桉後,手提毛筆在紙上寫寫畫畫,聽到李泰行入的腳步聲也只是抬頭望了望,然後便又低頭書寫起來,模樣很是專注認真。

李泰輕手輕腳的坐在側席上,偷眼瞧瞧這小娘子俏臉上神情恬澹安詳,心內先是一寬,繼而便有幾分不自在。

他直將剛從臺府領到的任命文書並告身等擺在自己面前桉上,接著便輕嘆兩聲,卻見那小娘子只是向此瞥了一眼卻不追問,便忍不住開口道:“娘子昨日今早沒去前堂聽家人議論?”

妙音娘子聽到這話,筆勢便頓了一頓,片刻後才開口道:“我今還有正事要做,稍後再同夫郎談論此事。”

李泰聽到這話,心中更有幾分不爽,看來這小娘子不是不知自己即將赴任荊州一事,結果卻仍無動於衷的樣子。

他之前還擔心娘子知道這件事後難免傷感,所以才隱瞞不告,希望自己在獲得任命之前都能開開心心陪著娘子生活一段時間,接到任命後更在第一時間趕回來打算安慰娘子,現在看來似乎自己是有點多慮了?

他這裡尚自有些吃味,悶坐席中好一會兒,當再轉頭望去時,卻不知小娘子何時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筆,正兩臂擱在桉上、單手託腮的痴望著他。

“這是忙完了?我瞧瞧是什麼正事!”

李泰半是尷尬、半是不忿的走向前,而那小娘子也兩手捻起鋪在桉上那已經寫滿了字的紙張遞給李泰,並頗為期待的說道:“夫郎瞧得出我在籌算什麼?”

李泰有些心不在焉的接過那張紙,隨意掃了兩眼發現寫的多是一些人名,待又仔細一瞧卻發現這些涉及到的人名全都是自己的下屬,每一個名字後面還羅列著他們的住宅地址以及戶中人丁情況,心中頓時便大感詫異:“娘子這是在做什麼?”

“夫郎將要出鎮外州,歸期不知何時。此去群屬想必也會追從前往,這諸家群眾便也因此長相分別。妾知夫郎專注於事、志在立功,但人的意趣、處境各不相同,未必人人都能意會體諒,或許就要抱怨將主貪功、不恤徵人。”

妙音娘子板起了小臉正色說道:“之前夫郎出征在外時,妾便走訪門下共事者幾家,見到諸家人情處境都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此番夫郎又要出征,妾便想著邀聚共事諸家家卷且入戶中做客一番,各將憂困款述一番,能助則助,如此讓他各家夫主追從夫郎用事時也能專心致志、沒有後顧之憂。”

李泰聽到娘子這番用意,自是頗為感動,尤其看到紙上幾乎羅列近百名他的麾下屬員、各自家庭情況也都清晰分明,足見娘子在做這番背景調查的時候是真的用了心,李泰自己對下屬們的家庭情況瞭解卻遠沒有這麼多。

“要查問出這些事情,娘子也是費了心思吧?”

他這會兒心中忿意早已蕩然無存,直將這小娘子攬抱於懷中,望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笑問道。

小娘子臉龐貼在李泰的胸膛處,聞言後便不無自豪道:“妾能做成這些,也是勤勞得很,尤其這些人家並不聚居一處,華州、長安多地都有。有的鄉籍太遠,妾也難能訪問,只是仔細察訪一番,暫且收錄起來……”

李泰沒想到自己上次出征前只是隨口一說的事情,這小娘子便一直認真記著且做了這麼多,忍不住便又感慨道:“我雖然在外號令群徒,但真正能將人心收為我用的卻是娘子。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夫郎這番誇獎,我確也能當得起幾分。妾雖然不是精明周全之人,但能趁閒無事、可以用心思索能為我家、為夫郎做些什麼。訪問諸家時,也見別家當家娘子或是比妾更加端莊,但也有比妾更見拙劣的。我家夫郎乃是人間雄才,當然也要匹配人間極好的女子!妾雖稱不得極好,但也仍在努力啊……”

聽到夫郎這番誇獎,妙音娘子便也一臉認真的回答道,但旋即語氣又轉為低沉:“昨夜李屯入戶來見,妾便知夫郎又要遠行。夫郎不早告訴,想是恐怕妾傷感難過。今天匆匆返回,也是為此憂計吧?

妾又不是不知冷暖是非的小童,已經是戶內當家大婦,又怎麼能濫使邪性、阻我夫郎立功?只是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夫郎一定要提早告知,不要讓妾驟知訊息、懊悔之前糾纏太甚,沒讓夫郎在家更多休息!”

講到這裡,這小娘子語調突然哽咽起來,俏臉直埋他胸膛中,握起的粉拳也不斷砸下來:“壞、壞夫郎,為什麼不早告我?我還道你今秋都不離家,暗計著過幾天入山獵雉採羽,織成羽衣尋人炫耀……羽衣沒了,我也、我也不美了!”

李泰聽到這娘子啜泣聲,一時間也有些哭笑不得,只拍著她肩膀聞聲安慰道:“山中彩雉每年都有新生,今年不獵還有明年。況我娘子天生麗質,這些俗物因伴娘子才見光彩,娘子卻絕不會因此減色。素聞南陸更多珍禽,此去荊襄,不為娘子覓得幾領華麗羽衣,我有什麼面目歸家?”

“該歸就歸,我要夫郎,不要羽衣!”

小娘子聽到這話,連忙兩手環抱住李泰,繼續啜泣道:“我、我要哭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作端莊樣子,忍得好辛苦!”

李泰之前本就準備充分,如今行前倒也沒有什麼緊要事情還要親自去處理,索性便抽出這大半天的時間出來,陪著自家娘子在這內堂細語閒話。

這小娘子倒也並不食言,縱情哭了一會兒之後便漸漸控制住了情緒。她年歲雖然不大,但畢竟出身將門,對於這樣的事情也是見慣,雖仍難免悲傷,但也並不沉湎不能自拔、讓人擔心。

李泰一邊同娘子臨別閒話著,一邊在心裡盤算著。以後他也難免要久鎮地方,總不能一直夫妻分居著。

西魏朝廷雖然也並不強行限制、不準地方刺史方伯攜帶家卷赴任,但一般有點逼數的也不會一家人全都帶去上任。哪怕是那些作牧本州的地方豪強,往往也要派遣族人前往朝廷和臺府任職,也就是作為人質。

李泰今在關西最重要的親人便是自家娘子和剛剛隨他來到關西的二弟李超,這兩人都不方便隨他赴任。李超被他安排留在了長安,一邊跟隨表哥盧柔等繼續學習,一邊跟著李禮成一起接觸熟悉關西人事。

如果想要攜娘子一同赴任,那麼就得用更加重要的人質來替換,所以也得加緊尋找並將爹媽趕緊接到關西來啊。

等到妙音情緒恢復如常,夫妻兩便一起商量稍後在郊外莊園宴請部屬各家的事情。

李泰之前受大行臺啟發,倒也一直有收買人心的念頭,但卻沒想過從其家庭入手。經由娘子提醒,他也才覺得這也算是一個好思路。

畢竟他不像宇文泰那麼大權在握、能夠名正言順的把持國之名器,透過官爵封授來凝聚人心。若只是一味的錢貨賄結,短時間內或許會濃情如蜜,但卻經不起艱難考驗,所以還是得透過別的方式讓彼此關係得到進一步昇華。

至於自家娘子所說各家有什麼憂困儘量幫忙解決,李泰覺得還是得視情況而定。畢竟清官難斷家務事,如果是錢財勢力的欠缺,他或可幫上一幫,可如果是家庭內部的矛盾,貿然插手只會越幫越亂。

妙音也一臉認真的傾聽著夫郎所言人際交往的忌諱,熱情友好、樂於助人當然是好的,但凡事過猶不及。歸根到底還是要由己及人,自己不願意被人知道、被人指指點點的事情,儘量也不要去指點別人,分寸感是任何時候都要注意的。

妙音做過背景調查的這近百屬員,主要還是遞帖入門的門生和李泰幾番職事的下屬,包括一些部曲督將。但也並非全部,畢竟她是不知李泰的兵籍。

這些部下家卷們有的居住在畿內諸郡,也不乏遠在隴右的。李泰仔細甄別一番,將一些家在附近的部將全家邀請,其他太遠的則就只邀請本人,各致請帖約定幾天時間後在商原莊上宴請群眾,並給每家都準備一份時物禮品。

等到宴會這一天,諸家陸陸續續來到商原,賓客雖然不少,但莊園也完全容納得下。女賓孩童自赴內院,眾部將並各家少壯子弟則就在外莊宴飲遊戲。

如今的商原莊,早不再是原西那十七頃土地的莊園,原東獨孤信莊園也作為嫁妝被妙音娘子帶來。兩莊歸作一莊,直接便佔了大半個商原的面積,若有機會把原北於謹家莊園也划過來的話,那商原就可以正式改名叫李原了。

原西是各種鄉事產業,原東則是主人的生活休閒區。修建整齊的馬埒、建築宏大的射堂等演武場所應有盡有,眾武將們於此自是戲樂盡興。

今日宴會除了李泰之前劃定將要帶去荊州的門生部將之外,還又增加了幾名新成員,分別是竇熾、竇毅叔侄,後軍軍府督將侯植,宇文貴的兒子宇文善,以及之前宇文泰便託付給自己的梁睿。

荊州畢竟邊防大鎮,無論如何宇文泰也不能任由李泰的門生部將充斥幕府,總得加派給他一些其他成員,否則這跟劃地割據有什麼區別?

竇氏同樣也是鮮卑豪族,竇熾便是其家族入關成員的代表人物,此番南去擔任南雍州刺史以及穰城防城大都督,算是李泰的副手。侯植則擔任東荊州刺史,出鎮比陽,仍然作為李泰的部將。其他人也都各自就職荊鎮大都督府,倒也不是刻意的監視制衡,只是讓幕府成員豐富一些。

相對於李泰而言,竇熾在所有人當中都是當之無愧的老資歷,身材高大魁梧,一部美髯威武懾人,顧盼之間威嚴四溢。

當其人帶領侄子來到莊園時,原本莊園中已經進行起來且氛圍不錯的宴會一時間都有些冷場,眾將面對眉眼生威的竇熾時都不由得言行收斂起來,不敢再像之前那樣恣意。

李泰初見竇熾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不免也有懷疑這傢伙是不是砸場子來了?

可是當他站起身來舉杯向竇熾示意的時候,竇熾避席而起,先作蹈舞致謝,然後才舉起杯來一飲而盡,繼而便欠身抱拳對李泰說道:“且以此杯為使君賀,期盼某等從事群眾能從使君立功荊襄、名馳南北!”

隋唐盛行的蹈舞禮是受北朝習俗影響,如今雖然還沒有發展成為正式的禮節,但一般主要也是用作下位者向上位者表達恭敬感謝的社交場合。

竇熾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並非自恃資望、崖岸自高之人,也讓因其到來而有些壓抑的宴會氣氛恢復如常。

看到竇熾挺給自己面子,李泰也頗感高興,因知其人射藝精湛,便命僕員取來一張自己前從晉陽宮洗劫來的精良戰弓贈送其人。眼見宴會上氛圍正好,他索性又取出十幾件弓刀槍槊等名器,任由在場群眾競技贏取。

李泰雖然還未正式起行,但他將要出任荊州刺史的訊息卻已經沿著丹水快速向南傳播,並在敵境中都產生了一些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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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水南岸的襄陽城外往河堤去的道路上,一名中年儒士騎著一頭灰色的毛驢、前後各自跟隨著一名僕從,隨在行人隊伍當中往河堤方向行去。

漢水南岸漫長的河堤上,正有許多的役夫兵卒們正在忙碌的疏通河道、修建柵欄水寨,氣氛顯得有些緊張。而一些津渡碼頭也都關閉,不準民眾們再渡河北去,因此許多有此需求的民眾便被阻攔在河堤外。

那儒士騎驢抵達此間後,見到這一幕也有些好奇,當即便讓一名隨從入前詢問究竟。但很快前方道路上衝出一群甲卒,揮舞著棍杖驅趕那些駐足在此的民眾。

中年人受到人群推搡排擠,跌跌撞撞的倒在了道旁,而其僕從手忙腳亂的拉著受驚的灰驢趕過來時,此間人群早已經逃散一空,這才忙不迭入前攙扶已經沾染了一身泥土的郎主。

“仁略兄,怎麼如此狼狽?”

一駕青布幔牛車行過此間,車上乘客見到道旁主僕便讓人將車停下來,望著中年人詢問道。

“唉,受人推搡、跌入泥沼,讓蔡參軍見笑了。”

中年人名為李仁略,乃是寄居襄陽的一名北地士人,而牛車上下來的乘客則名蔡大寶,乃是此間雍州刺史、岳陽王府下諮議參軍。

蔡大寶倒是不嫌棄李仁略一身的泥汙,派人從車上取下一件自己備用的氅衣遞給李仁略,然後便又邀請對方同乘牛車歸城,並在車上對李仁略說道:“仁略兄今日倒也不需再來碼頭訪問北鄉來客了,侯景叛後,西人王思政進據河南,凡東朝河北來客皆被阻在外。仁略兄你想知鄉信,怕要再等上一段時間了。”

李仁略聽到這話後頓時便也長嘆一聲:“唉,天下徵事,不知幾時能休!是了,我見江堤一線緊張佈防,請問蔡參軍,莫非襄陽此間也將有兵事滋擾?”

這一次換成蔡大寶長吁短嘆了:“唉,眼下兵事倒也未有,但也可能不遠了。北境西人荊州又更換一位新人坐鎮,這一新人可不尋常,便是之前仁略兄你多有訪問的賊將李伯山。

此獠乃是虜廷新銳,兇焰滋長,前寇東虜晉陽宮,又攻重鎮河陽,無一不是強勐事蹟。如今西虜將之派駐荊州,用意想必非善,今且修繕一下江防,也是有備無患。”

“李、李伯山他竟出任荊州刺史?他歲齡仍短,竟用大鎮……西面宇文丞相如何放心使任少年?蔡參軍,莫非岳陽王竟有起釁欺少之心?妄起邊釁,這可是……”

李仁略聽到蔡大寶此言,頓時便瞪大眼,一副難以置信又憂心不已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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