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地處汾水的中下游位置,是東朝在河汾之間所掌控的領土最南端,也是同西朝交鋒對峙的最前線。

除了重要的戰略位置之外,晉州之於東朝霸府還有另一層特殊的意義。舊年渤海王高歡曾經被爾朱榮授任為晉州刺史,高歡也因此獲得獨當一面的地位和權力,為接下來全面取代爾朱氏霸府奠定了基礎。

邙山之戰結束後,東西兩朝便各自進入一個內部休整期,邊境上雖然也偶有摩擦,但規模都不算大。所以晉州的軍備也都內斂不露,暗藏鋒芒。

可是隨著晉陽霸府一聲令下,戰爭的機器快速運轉起來,大量人馬物資源源不斷的湧入晉州境內,使得晉州州治所在的平陽郡都化作一個碩大的軍營,充斥著一股肅殺的氣息,就連汾水水流都未因時令而轉衰、河水奔流的更加洶湧。

八月下旬,在覲見請奏過皇帝陛下之後,渤海王高歡便親統河北諸路大軍自鄴城出發,自滏口而過太行山,直赴晉州而去。

當大軍抵達晉州州治白馬城時,時間已經進入了九月。而在晉陽集結完畢的六州鮮卑人馬也陸續南來,統帥乃是從冀州刺史任上調回的斛律金。

“大司馬,此番又要有勞你為我督攝戰陣,盼能成大功於此一役,不要再讓兒郎久勞戎旅。”

白馬城外,高歡親自於此等候迎接率隊而來的斛律金,眼見其人漸行漸近,便大笑著闊步迎上前去。

東朝勐將如林,可若講到最特殊一個則非斛律金莫屬。此公出身敕勒名門、家世顯赫,早在渤海王信陽舉義、反抗爾朱氏霸府時,便追從舉義、成為渤海王的左膀右臂,之後更屢立功勳,可以稱得上是東朝霸府軍事自渤海王高歡之下第一人!

眼見渤海王如此禮遇,斛律金連忙翻身下馬趨行入前,待作大禮參拜卻被高歡穩穩扶住,然後便大聲道:“臣馬齒雖老,烈氣未衰,前共大王相約立志共獎王室,正待破除西賊而後飲馬江東,眾兒郎壯年正好,豈可閒養!”

高歡聽到這話後,笑容變得更加歡暢,拉著斛律金的胳膊便並肩往城中行去,其餘將領並霸府屬臣們也都追從於後,直入城中州府直堂坐定下來。

眼下的晉州刺史是高歡族弟高嶽,但今高嶽卻並不在州府之中,因其染病在身、恐其不堪戎務勞累,高歡便於月前將之召回晉陽休養,並且協同厙狄幹一起留守霸府。

話雖然這麼說,但有熟悉內情者卻知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因為地處兩國交戰前線,晉州百姓早已厭倦這種戰事擾亂的生活,所以在不久前霸府下達動員令時,境內便有流言說是鎮守大將於此際犯病染疾,實在是一個不祥的徵兆,有礙兵事。

高歡自然不會因為這些許鄉野流言便見責疏遠高嶽這個宗親臂助,但心裡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不舒服,故而便遣醫卜之士入州來為高嶽診斷,後得方士進言只需將高嶽調離晉州這一戰略樞紐之地,便不會影響接下來的戰事。

高歡自崛起以來,功業事蹟也不乏神機鬼變之妖異,特別隨著年齡漸長,也逐漸開始相信這些方士玄術,於是便將高嶽暫且調走。反正這一次本就是他親自統軍出征,軍政要務都可第一時間進行排程處理,有沒有高嶽在州區別也不大。

待到眾將悉數坐定下來,高歡便開始講述他的作戰計劃。

此役雖然是以消滅西朝政權為最高目標,但高歡也知想要達成這一目標的確是有些困難,天時、地利與人和缺一不可。

之前的邙山之戰原本是剿殺西朝最好的時刻,結果卻因為自身內部人事不夠和洽而不得不放棄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

所以戰後高歡也是痛定思痛,在國中以兒子高澄整頓貪腐、打壓權貴,再透過霸府二兵曹加強對六州鮮卑的管制、從而集中之前過於分散的兵權。

想到這裡,高歡便看了劉豐等幾員將領一眼。這些歸義將領們本身才能勇力便非常不俗,再加上沒有信都舉義的前功加持,所以對於建立功勳的熱情更高,已經被高歡逐漸的從霸府軍事邊緣位置給安排在了更加重要的位置上來。

“西賊舊年甲兵大損,宇文黑獺勢窮智昏,唯有廣募關西豪右部曲為軍。他卻忘了,這些漢兒私曲若堪成軍,何至於將鄉土拱手退讓於黑獺等客寄賊奴!”

聽到高歡此言,堂內眾將無不大笑起來,心中也越發覺得西軍自甘墮落、不再如同往年那樣堪為對手。

“當下其軍草成,諸營卒因勢眾而膽壯,可若一旦交戰不利,則必潰逃一空。烏合之眾,豈堪大戰?所以此戰便要殺得西賊潰不成軍,殺得橫屍遍野,殺得那些關西漢兒再也不敢聚附於黑獺麾下!”

完全徹底的消滅西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高歡所定立的第二個目標,便是儘可能多的消滅西軍有生力量。

那些關西豪右們本來就是迫於無奈,不得不接受宇文泰的招攏整編,講到上下交心之深,又怎麼比得上他從爾朱氏手中解救出來的六州鮮卑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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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只需要給予西軍一次痛擊,讓關中那些豪強們不敢再依附於宇文泰從而受其驅使以命填陣,那麼西朝將成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很快就會凋零敗落下來。

“臣請為王前驅,為大王攻奪賊城玉璧!”

近年來深受渤海王看重的劉豐勐地自席中站起身來行入堂內,向著堂上大王便叩拜說道。

高歡聽到這話後便又笑起來,抬手對劉豐說道:“左衛將軍不必急於請戰,玉璧城當然要攻,其城懸於汾南,賊眾恃此城而賊膽壯。前者羊攻一場,賊情因此騷然不安,今再來攻、以挑其眾,待其賊師來救,左衛將軍再為我痛擊之!”

說話間,他又著令堂外甲卒們將所打製的各種攻城器械陳列一番。大統八年高歡來攻玉璧不下,反遭守將王思政譏諷,心中常常以此為恨,今次再統大軍捲土重來,自然也做出了充足的準備。

除了各種各樣的攻城器械與計劃,他還令術士於堂外設壇做法、以激發玉璧城中煞氣,從而令守軍智昏力散。

斛律金在堂中看到術士於外招搖作法,眸中閃過一絲憂色,雖然很快便掩飾過去,但還是被高歡給捕捉到了,就席向他微笑問道:“大司馬何事縈懷不樂,能不能道來我為你疏解?”

斛律金想了想之後才湊近過去輕聲說道:“臣只是覺得大軍鉅萬出征不義,將士皆有用命之志、論勢則為必勝,實在不需要這些方伎之術來作招搖。”

“哈哈,如果不是大司馬在畔,我怕是難能聽此直言。”

高歡聞言後先是大笑兩聲,然後才又微嘆道:“我心中計議也與大司馬相同,但軍中迷信者不乏。只要能激勵士氣,此類惠而不費的事情倒也不需要刻意避行。”

聽到大王這麼說,斛律金便連忙點頭,不再就此發表自己的意見。

一夜休整並商討軍務之後,第二天一早,斛律金返歸所部,而高歡也親自率領人馬拔營起行,兩路人馬浩浩蕩蕩的夾河南去,彷彿汾水中游出的兩條蒼龍,向著汾南的玉璧城便直撲而去。

玉璧城設在汾水南岸的坡嶺塬頂之上,三面臨淵、唯南面一路可供人馬通行。此城周長十里,雖然不謂極大,但聳立在這塬頂上卻堅若磐石,牢不可破。

早數月前,玉璧城中便開始了緊張的備戰,城中老弱居民大部分都已經疏散到南面河東鄉野之間藏匿起來,留下的多是精壯無畏的悍勇之士。

他們在城主韋孝寬的帶領之下用心的加固城防,並且竭盡所能的收儲有用的戰略物資。

河東各境百姓們也知玉璧城乃是他們最牢靠的保障,所以也都熱情的協助防守,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只有玉璧城堅守住,他們才不至於全無遮掩的暴露在東賊刀鋒之下。出於這種唇亡齒寒的危機感,凡所境內有識之士,也都盡力而為。

城主韋孝寬三十多歲的年紀,濃眉大眼、臉龐方正,自得悉東朝將要來攻的訊息之後,凡所出入公共場合便衣不解甲,並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擔心遭到東魏間諜或內奸的襲擊,而是身負守衛鄉土、卻敵於外的重任,不讓自己立於危牆之下、以身犯險。

此時的韋孝寬在親信子弟們簇擁之下,站在一處庫房門外,眼望著兵卒們吃力的將那些圓厚堅硬的糧餅搬運進庫房中。

他走到一駕牛車前,先抓起一張糧餅在手中掂了掂,然後又直摞起幾塊在一起,兩臂便感覺有些吃力了,這才將糧餅重新放下,眉眼間流露出幾分滿意之色:“這些糧餅較之河防所用確是更好,你等歸後一定要代我多謝李開府!”

負責督運糧餅的吳敬義聞言後便連忙欠身笑語道:“韋將軍真是好臂力,這一張糧餅便重達五十斤,收儲之後防火防潮,不敢誇言年久,半年之內絕對風味無改。此番運輸來的足夠五千將士半年所耗,日食兩餐,不必省儉!”

“李開府真是精擅造物,名不虛傳啊!區區一間倉舍,便可如此盛儲豐物!”

韋孝寬聽到這話後又不由得面露喜色,原本要儲存城中人馬半年口糧,若是谷粟之類起碼要佔據好大空間。這對每一寸土地都異常珍貴的玉璧城而言,也的確是有些奢侈。

但今有了這一批糧餅儲蓄,既可以保證將士們的進食,還能給其他物資騰出可貴的空間。儘管防守的任務仍然非常嚴峻,但他心裡也增加了更多的信心,同時對於李泰這個人有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隨著最後一批運輸物資給養的人員驅車離開,玉璧城便完全的進入最高級別的戰備狀態,韋孝寬手扶佩刀指揮著守軍士卒們用土石將城門門洞給完全的填堵起來,以此來表示與此城共存亡的決心。

城內將士們這會兒也都沒有喊叫什麼壯懷激揚的口號,只是神情嚴肅的默默看著這一幕。隨著土石被填平夯實,一名老卒忍不住輕聲喝罵道:“狗奴使得任大死力,來日挖開城門不累?”

若需由內挖開城門,那自然是需要將城池牢牢防守住、等到敵軍兵敗撤離,但究竟是否有沒有那一天,大家誰也不知道。只是在聽到老卒這咒罵時,周遭人便忍不住笑起來,哪怕並不怎麼好笑,但還是有的人笑出了淚花。

“城主,賊軍來了!”

城池封鎖未久,在北面望樓眺望敵情的卒員便匆匆來報,韋孝寬聞言後便點點頭,擺手驅散眾人,著令他們各自返回自己的崗位上去,而自己則闊步走向望樓。

望樓下,奔流不息的汾水彷彿一道玉帶橫陳,但在河道中上下浮沉的各種雜物則就彷彿玉帶上的瑕疵。今天的河道吃水竟比之前還高了數指,這高出的部分並不是水量增長,而是東朝運載士力物資的舟船!

河道兩岸的東朝大軍浩浩蕩蕩、比肩接踵,哪怕站在這視野高爽開闊的位置上,都根本看不到其軍勢盡頭,前後綿延起碼有二三十裡之長!

此時望樓上一同眺望敵情的將士們在見到東朝軍勢如此雄大後,都不由得緊張起來,臉色隱隱有些發白,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韋孝寬環顧左右之後便抬手指向那汾水河道,然後便笑語道:“人間不乏老兵久戰無名,兒郎們有福了,經此一役何愁壯功不成!”

此時行在隊伍中的高歡似乎也聽到了韋孝寬的雄言,勒馬稍頓,以手搭額望了望聳立在塬頂上的玉璧城,旋即又側臉看了看旁側的汾水,繼而便喃喃道:“大軍至此,一聲令下,川流可以改道,山嶺也可移平,何況區區一城!”

此時遠在陝北的黃河西岸,李泰冥冥中彷彿聽到有人嘮嘮叨叨,但也只當是自己激動之下的幻聽,晃了晃腦袋後便對前後將士們說道:“此行東去,直搗賊巢,大統以來無此殊功,只待我部兒郎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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