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此事真不怪我!我居鄉治家以來,一直秉持勤儉,就連那些陳年廢麻都不捨得丟棄,你是知道的……”

史家塢壁裡,史敬又挨了兄長史恭一頓老拳,這次雖然沒有外人在堂欣賞,但史恭也完全沒有留手,揍得史敬眼淚汪汪、哇哇大叫。

“不怪你,又怪誰?難道要怪圈廄裡的牛馬豬狗?”

史恭一臉的怒不可遏,自己揮拳太累,仍讓家奴摁住史敬的頭頸不準他抬頭:“你知我幾辛苦才從主家求得雜糧五千石?方今新糧未見收成,餘數尚且不知何處收拾。你卻在家浪使貨幣,事情還做成這個樣子!此番輸賞,是我家鄉勢奪勝的良機,若被別家竊得,家業再厚都恐被人侵奪!”

“我、我真在努力做事,一直謹記阿兄叮囑。但是……但是縣裡那些賊戶,若是往常,他們自然不配同我家競爭。但李家那豎子擁貨深厚,合縣皆知,只要訪得他家油貨,勝我有望,所以才賊心張揚,哄抬油價……”

史敬臉龐緊緊貼在地上,講起此事自是滿腹心酸。

縣內可稱大戶人家,統共十幾家而已。各自鄉居經年,彼此底細深淺也都有瞭解。大行臺所頒佈的輸賞格,各量家資深淺,提前就把一部分人家排斥在外。一些自認競爭不過的人家,自然也就只能遺憾放棄。

但是突然湧現出李泰這樣一個變數提前囤積大量油膏,讓諸鄉豪人家看到循此方便法門的機會,便也都踴躍加入其中競爭起來。

油料的價格本來比較穩定,否則史敬也不會因為貪那兩成貨利而將家中儲貨、甚至下季的收成一併賣給李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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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的鄉戶參與哄搶左近鄉縣市面上的餘貨,油價不飆升那才怪了,根本不是史敬能夠控制的事情。哪怕他不捨得大筆撒錢,眼見其他鄉戶踴躍收購,為防其他人家彎道超車,也不得不加入其中。

“這小子實在陰狠,明明儲貨充足,卻仍要示人以弱,告諸鄉人儲數不足,催人抬價。他不只要賺盡當下,就連秋後胡麻都在預算之中!阿兄,我錯了、我真是錯了……之前猜度今歲必然糧荒,所種胡麻數少,本意秋後趁胡麻價廉、收買足數,但今時價太高,秋後還要大虧……”

史恭聽到這話,更是氣得幾欲吐血,眼下輸賞之事未定,前後家財還要鉅虧,全因自家兄弟一時愚蠢,竟被一個東州外客於鄉土之內作此擺佈。此事一旦傳揚出去,他家必成鄉土笑柄。

史恭越想越氣,又從席中站起,抬腿便要踹向史敬。

“阿兄且慢、且慢,我有辦法、有辦法!”

史敬耳聞風聲,忙不迭拍地大喊道:“那小子既然所擁貨足,卻仍不敢輸官受賞,可見仍是懼我鄉勢頑強。我已經打聽到,那小子之前預收胡麻近兩千斛,多從左近大戶收買。當今物價大好,誰家不覺得心疼?咱們聯結鄉里,秋後拒付,群情難觸,他又能如何?”

“還來犯蠢,還要犯蠢!你是恐怕我家不破?”

史恭聽到這話,更是怒不可遏,一腳踹在史敬肩頭:“之前塬上你沒聽那小子說,要趁時價正好把貨單轉賣別家?他能賣給誰?還不是要經賀拔太師,轉賣那些遠客軍豪!你扇動鄉情拒繳時貨,豈兩三家事?屆時忿鬥起來,華州還有我家立足之地?”

對著自家兄弟的肉體又發洩一通,史恭這才氣呼呼的歸席坐定,又指著史敬惡狠狠道:“即刻率引車馬往京兆方向去,半途折返,裝土也罷、裝石也罷,一定要把車裝滿!鄉戶既然要鬥,我看他們鬥不鬥得過我家資厚實!”

“主家不是說要輸助?為何還要偽裝……”

“京兆輸賞八都督,主家難道就不謀計?先憑巨貨,催壓鄉人志氣,讓他們不敢再與我鬥勢。之後走訪幾家破膽鄉親,收聚他們物料,為我輸官定位!”

史恭又沉聲說道:“至於秋後的胡麻給付,還有幾月之限,不必急躁當下。待我得此境鄉團都督勢位,再與那豎子議論不遲!”

此時的商原李泰莊園中,又有一位訪客到來,乃是原西的趙姓黨長。

趙黨長名趙立節,年紀五十多歲,看起來已經十分蒼老,身邊一名長相頗為英武的年輕人相隨引護,瞧著應該是其子侄。

“鄉賢長者來訪,有失遠迎。”

李泰站在莊園裡中堂門前,望著從牛車上顫顫巍巍行下的趙黨長笑語說道。

彼此莊園田業雖然相距不遠,但李泰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趙黨長。之前倒是曾往造訪,購買芝麻和生麻物料,但這趙黨長抱病在身,只讓族人接待。

過去這段時間,縣中大戶多來訪問,但這同鄉的趙家卻沒人過來。李泰也有些好奇,這趙黨長為何今日來訪。

“麟趾入鄉,該當來見。老病殘軀至今才行,還請李郎見諒。犬子景之,鄉野下才,若汙視聽,我杖責之!”

這趙黨長對著李泰微微欠身,又指了指身邊攙扶他的年輕人介紹道。

李泰將這對父子請入堂中坐定,未及開口,那趙黨長便望著李泰嘆息道:“寒家與李郎家世並出隴右,故左將軍、尋陽公乃某在祭尊祖。今見李郎秀才挺立,老朽名門庶遺,更覺愧見祖宗!”

李泰聽到這話便愣一愣,直到身邊李渚生入前耳語解釋,才明白他是自陳家世出身天水趙氏呢。

之前他向鄭滿打聽這趙家底細,倒沒聽鄭滿言及此節。真假且不論,李泰心裡卻警惕起來,原因是他曾經得罪過的趙貴,那也是系出天水趙氏,這老東西威脅自己?

但很快李泰就放下心來,因為這個趙黨長繼續說道:“李郎相親之賀拔太師,與吾家壯仕趙驃騎,俱立朝友善的國之大臣。日前入府拜訪,多聞驃騎盛讚郎君風采。”

李泰聞言後就笑笑,也不作什麼回應。他雖然得罪趙貴,但也只是小圈子裡有人知道,遠不止於人盡皆知。

見李泰只是笑而不語,那趙黨長不免有些心虛,轉又說道:“李郎妙策,作業鄉里,實在是讓人折服稱異。老朽族員庸劣,一併受制李郎。但我並不氣惱,若智力強壯者不能制人,誰又肯用心營業?”

“黨長豁達,讓人佩服。”

李泰不鹹不澹的說道,近日接見鄉士不少,各種做派也都見過。這位趙黨長雖然是居鄉的現管,但也讓他提不起什麼興致。

“大行臺頒佈輸賞格,鄉野因此騷動。早間史縣尉遣員說我,道是必得當縣勢位,勸說我家輸糧千斛為助。寒家小戶,即便略有積儲,我也不會助他,李郎知是為何?”

趙黨長小賣一個關子,但見李泰只是在席微笑、並沒有配合他的意思,才又略顯訕訕道:“只因史縣尉說,一旦據此縣勢,便要逐走李郎,不準立足此鄉,並將此間園業益我!我雖然老嚴昏聵,但也並不認為縣尉此言是善計。老朽之徒,一捧黃土可以葬我,子孫有才則廣業,豈可奪人而自肥?況且李郎居此,鄉里光耀……”

“多謝黨長仁念保全,但我此日與人有約……”

李泰已經沒有繼續交談的耐心,站起身來便要謝客。

“李郎治業精明、堪稱典範,但對鄉事知淺!史縣尉所以對此縣勢位勢在必得,不只因為資厚,更因為當郡納徵之官是他姻屬。一旦得勢,絕對不會容忍李郎鄉里安居。賀拔太師雖然權勢高達,但高簷難覆小草,通堂之風須臾催折!”

趙黨長眼見李泰這樣的態度,語調頓時變得高亢起來,顯然是為此行做足了準備:“我家雖欠鄉資,但在鄉勢力絕不遜於史姓。李郎只需小舍物資,我自遊說趙驃騎,上下溝通,史家雖強,也不足懼!但使我家立此鄉土一日,必不容許鄉惡侵害李郎……”

李泰聽到這裡,頓時樂的笑了起來,真是人老精鬼老靈。這段時間他所見鄉士不少,有人威脅、有人討好,但想著在他手裡空手套白狼的,這趙黨長卻是第一個。

“趙黨長一番良言,的確發人深思。你等鄉士因我外州新客,便篤定我不能競此鄉里勢位。但之前我能讓你們將鄉資拱手送我,前鑑不遠,今又為何如此自負、欺辱客人?”

李泰望著這趙黨長冷笑道,未及下令逐客,門下李孝勇匆匆來告道:“阿郎,周戍主已經到了莊外,鄉鄰幾家也陸續引來。”

那趙黨長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變,略作沉吟後便揮杖敲向兒子膝窩:“劣子,還不拜見主公?忘了家中對你的交待?”

“阿耶、這……”

那年輕人趙景之猝不及防,被他老子一杖敲擊在地,一臉的詫異不解。

趙黨長卻不理會兒子,上前一步抓住李泰的手,老臉上笑容洋溢:“李郎誤會我了,那史家素來兇橫,積忿鄉里。我的意思是,將此拙子舍給李郎為一奴僕,請李郎施捨谷米養之,自此以後,並拒鄉里惡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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