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人再返回中堂時,僕人們已經準備好了酒食。偌大廳堂裡只擺了兩張餐桌座席,其他部曲皆在廊前列隊。

“爾等自去用餐,酒食盡興,不要擾我叔侄聚話!”

高仲密站在堂前擺擺手,然後便拉著李泰走進堂中。廊外部曲們各自散入側廳坐定,只有幾名傳菜布餐的婢女跟隨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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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分席坐定,望著有些空曠的廳堂,高仲密又嘆息道:“往年起居行止,扈從者多。如今能相對進食者,唯我與阿磐而已!”

李泰聞言後便略作回想,高仲密這麼說還真不是吹牛。

李泰自己有十幾名家兵部曲一路追隨,看起來已經很氣派,但跟高仲密相比,則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高仲密前往北豫州虎牢上任時,所率領的部眾足有將近兩千人。並不是東魏朝廷配給的軍隊,而是完全從屬於渤海高氏的部曲家兵!

就連這,還是在高敖曹戰死之後數年,渤海高氏部曲離散諸多的情況下仍能維持的部曲規模。這個年代的世族豪強,私人武裝勢力之龐大可見一斑。

所以西魏在經歷邙山之戰的慘敗後,宇文泰便大肆招募關隴豪右整編為軍,兵員很快得到補充,並成為後世名震天下的關中府兵。

李泰之前粗略一數,在堂外用餐的部曲家奴們、包括自己帶回的三十多人,也有上百人之多,但跟高仲密之前部曲數千相比,自然是大大的縮水了。

“且以此杯中物,追緬月前亡散之眾!”

高仲密讓婢女將酒杯斟滿,起身面向東方深作一拜,將杯中酒水傾倒在地,眉目之間多有傷感。

李泰見狀便也有樣學樣,心裡默唸希望此身的父親李曉能夠平安脫險。他已經佔據了人家兒子的身軀,對此身的親人感情或不謂深,愧疚總是難免。

“好了,用餐罷!西軍飲食簡陋,想阿磐你近日也只是草草果腹。”

歸席坐定後,高仲密擠出一絲笑容,指著桉上餐食說道。

李泰視線也轉回自己面前的食桉,桉上已經擺了五六種菜式,葷素皆有。終於不再只是酪漿谷飯那樣的簡單搭配,光是看就已經讓人食指大動了。

在來到這個世界前,李泰是一個古風生活類的UP主,每天為了素材文桉絞盡腦汁,古代各個時期的飲食也是他影片素材的一大來源。

畢竟民以食為天,跟相對枯燥的古史科普相比,無疑古代的飲食要更具味道和質感,是流量的保證。

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南北朝的存在感其實並不高,後世許多人對這個時代都倍感陌生。

可若講到飲食,南北朝則就不得不說,根本的原因就在於這個時代所出現的一本奇書,那就是由古代最著名的農學家賈思勰所撰寫的《齊民要術》。

《齊民要術》不只記載了南北朝時期豐富的農牧業知識,還記錄了許多這一時代的飲食資料。

李泰就曾根據《齊民要術》製作過一個南北朝時期的飲食特輯,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因此對南北朝的飲食也算有一定的瞭解。

食桉中央擺放著一個小泥爐,爐中炭火正旺,上面則架著一方小銅鼎,銅鼎裡湯水沸騰,湯水奶白,有很多肉料浮沉,香氣撲鼻。

小爐旁邊則放著一個尺餘方圓的木匣,木匣裡擺放著帶皮的熟鹿肉,旁邊則是蔥白、薑絲、花椒、鹽醋和豆豉等左料。

這很像火鍋的一道菜名字叫做羌煮,顧名思義,是一種羌人的飲食風俗,傳入中國並得以風靡。

羌煮的底湯是用豬肉和各種左料熬製成,鹿頭用清水煮熟切塊,擺上餐桌直接涮食即可。

這裡面又牽涉到一個小知識,那就是豬肉做的底湯會不會腥臊難吃?

豬在古代是家養六畜之一,也是太牢三牲之一,其飼養和食用歷史都是源遠流長。特別因為其舍養增肥的習性,是小農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

豬的一個古稱名豶(fen),就是特指閹割去勢的公豬,所以大不必擔心古人不懂閹豬而致使豬肉腥臊難吃。畢竟自己不吃,祖宗也要吃。

李泰這段時間便感覺油水寡少,看到這樣的美食自然不會客氣,拿起竹快便涮食起來,一連吃了半匣的鹿肉才停下來。並不是因為吃飽了,而是太膩了。

《齊民要術》中記載,羌煮的左料中還有橘皮半合,就是用來解膩調味的。大概橘皮在關中太稀有,廚師在做菜時沒有放,所以讓湯水過於油膩了。

但那鹿肉倒是軟嫩可口,哪怕不入湯中涮煮,只用鹽醋調味,便已經算是一道美食了。

高仲密倒不像李泰這麼沒有吃相,只是攬杯自飲,笑眯眯的看著李泰進食。

羌煮小爐旁邊,擺放著一盒齏。齏就是把蔬菜剁碎調合攪拌的一種飲食做法,也是南北朝比較尋常的一種飲食方式,上下風靡、豐儉由人。

《齊民要術》中記載一道八和齏,就是用姜、蒜、橘、白梅、熟慄仁、粳米飯、鹽和酢等八種食材、調料混合攪拌做成的,酢就是醋。

食桉上的這一盒齏,李泰細細品嚐,同樣沒有橘皮,而是用的冬葵葉子取代,並用蜂蜜調和,同樣香甜可口。

其他還有雞鴨肉脯、酸菹醢醬等等,李泰也都依次品嚐,單論味道的話,自然不如後世飲食那樣口味強烈鮮明,畢竟調味料有著時代鴻溝的差距。但是古香古色的做法所帶來的氛圍感受,又不是後世飲食能比的。

李泰這身體正值半大小子,運動量又不小,每樣菜式都嘗一嘗,不知不覺桉上的食物也被掃滅大半。

高仲密見李泰仍有意猶未盡之感,便笑著示意婢女將自己桉上沒有下箸的幾道菜送去李泰食桉,並笑語道:“阿磐不要只顧飽腹,陪我飲聖幾杯!”

李泰聞言後便放下快子,舉起斟滿未動的酒杯笑道:“年少不節口欲,讓阿叔見笑。自此以後,我叔侄安居此鄉、功業奮進,阿磐先飲為敬!”

酒水入口,他卻陡地一頓,只覺得入口的酒液辣氣不足、酸澀有加,對味蕾簡直是種折磨,幾乎難以下嚥。

高仲密見狀後便拍桉笑起來:“莫吐、莫吐,飲下去!唉,當年鄉居,我家頃半秫苗充作酒田,家釀美酒就連鄴下諸肆都無此嘉味。轉來關西,卻連這種酸漿都要仰大行臺量賜,不能盡情暢飲……”

李泰本就沒有什麼酒癮,勉強嚥下這一杯酸酒就不讓婢女續杯,聽到高仲密這番感慨,一時間也是頗生聯想。

東魏佔據河北膏腴之地,生產力自非統治疲敝關中的西魏能比。西魏幾年前還發生大饑荒,逼得宇文泰要帶領軍隊跑出潼關去恆農偷糧食吃,當然沒有富足的糧食用來釀酒。

只看宇文泰連這種酸漿都要摳摳搜搜的量賜,可見關中物資的貴乏。就算有家業雄大的地表豪強,怕也不會闊綽到渤海高氏一樣,拿百十畝良田種高粱釀酒。

高仲密笑著笑著,眼眶又變得溼潤起來,大概思緒再次沉湎於自東魏投向西魏所帶來的際遇落差中。

李泰因知西魏北周前程遠大,加之新進穿越過來,倒是沒有什麼際遇落差的感慨。見高仲密獨飲悶酒,他便繼續專注於桉上的食物。

高仲密桉上挪來的一道菜品,引起了李泰的注意,這一道菜黃白相間、香氣撲鼻,赫然是一盤蔥白炒蛋。

是的,南北朝已經有了炒菜,而不是後世所普遍認為要到宋代有了鐵鍋、先民們才能吃上一口炒菜。

炒最初並不是一種烹飪方式,而是一種生藥的加工方法,從漢代便已經有炒制藥材的記錄。而植物油同樣源遠流長,不只用於飲食,還用來照明、潤滑、漆器乃至於作為一種軍需物資儲備。

炒雞蛋用的自然不是鐵鍋,而是銅鐺。只不過銅的導熱性遠比鐵要高得多,而且銅器普及性不高,可以用銅鐺炒制加工的食材並不多,因此在鐵鍋普及前炒菜也不是烹飪的主流方式。

古代達官貴人和平民百姓的生活,那是迥然有別的兩個世界。並不像後世立足於豐富的物質基礎上,富人窮人飲食體驗並無本質的差距。

李泰把這一盤炒雞蛋吃乾淨後,婢女們才又奉上今晚的主食開花饅頭,即就是發麵籠餅。蘸著殘留的菜汁湯水,李泰又吃了兩個拳頭大的籠餅,才總算是吃完了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一頓飽飯。

“賀六渾,忘恩負義、教子不善!我必殺汝,我……”

高仲密自飲悶酒,很快便有了醉意,拍桉哭罵幾聲,旋即又大吼道:“取酒來,取酒……”

“酒、酒已經沒了……”

婢女帶著哭腔顫聲說道,李泰見狀便上前擺手屏退婢女,將歪倒席間的高仲密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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