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多徵的五百萬兩哪去了?”

“是否被朝中袞袞諸公給貪墨了?”

“揪出這些貪官,讓他們吐出餉銀。”

“此等貪官汙吏,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不少士子在臺下義憤填贗的開始大聲聲討。

高弘圖忍無可忍,給戶部左侍郎張有譽使眼色。

張有譽身為戶部的相關事務官員,也要參與今天的第一項廷議。

接到高弘圖指令,張有譽便立刻起身駁斥:“一派胡言,遼餉每畝加徵一分二釐只是朝廷定的一個標準,並不是實數!每年實際徵收的遼餉僅有三百餘萬兩,就這三百萬遼餉還要被各種急務挪用,因而才會造成遼鎮拖欠軍餉。”

“爾等一不曾在戶部觀政,二不曾擔任地方親民官,便在這裡大言炎炎,說什麼多徵的五百萬遼餉到哪去了,豈非可笑至極!”

張有譽的第二句,就是人身攻擊了。

這下卻是捅了馬蜂窩,一下就把現場的士子都激怒。

江南士子原本就好評時政,裁量人物,而崇禎透過這七天的縱容更是助漲了士子們的議政膽氣,現在張有譽居然說他們大言炎炎,此實不能忍。

當下在場的士子便紛紛起身怒視張有譽,展開圍攻。

“左司徒此言差矣,吾輩不曾在戶部觀政便不諳世事嗎?”

“不曾擔任親民官,便一定不通地方實務嗎?此言大謬!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可見這世界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左司徒是否心中有虛?是否從中分潤好處?”

看到士子們直接開始人身攻擊,崇禎暗自搖頭。

這些士子的反駁都沒說到重點,張有譽剛才其實犯了大錯!

就在崇禎想著是不是授意某個士子反駁之時,顧炎武陡然喝道:“諸位,吾有一言!”

待彝倫堂稍稍安靜,顧炎武又質問張有譽道:“在下敢問左司徒,朝廷定下的遼餉標準是每畝一分二釐,南直各府州縣皆照此標準徵收,按戶部魚麟圖冊所載我大明現有耕地五億八千萬畝,則遼餉就應該是六百九十六萬兩有奇!”

說到這一頓,又道:“為何只徵得三百餘萬兩?”

“對,為何只徵得三百萬兩?”其餘士子也是紛紛聲援。

“這!”張有譽頓時臉色大變,這下真被士子擊中要害。

又有士子大聲質問:“左司徒,敢問其餘四百萬稅銀到哪裡去了?”

張有譽正在想著怎麼遮掩過去,顧炎武卻直接就把這個爛瘡撕開:“其餘四百萬稅銀被地方省府州縣各級衙門截留了,我說的對嗎?”

“嗡!”在場士子聞言頓時炸鍋。

史可法、高弘圖等也是臉色難堪。

高弘圖見崇禎一點不著急的樣子,也是憤怒。

心說聖上你任由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子胡攪蠻纏,將官場陋習公諸於眾,是想跟全天下的文官徹底撕破臉嗎?

你真就不怕大禮議、爭國本重演?

張有譽還試圖辯解:“朝廷的稅銀歷來就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解送京師戶部,稱之為起解,一部分留在省府州縣等各級衙門,稱為留存,留存部分稅銀是要用於給地方官員以及胥吏發放俸祿,噢,還有,爾等士子生員的廩米也從中支取。”

結果張有譽不辯解還好,一辯解卻招來更加激烈的聲討。

“胡說八道,官員俸祿自有正稅,胥吏薪水有徭役折色。”

“以前沒有加徵遼餉時,也沒見官員胥吏少拿一分俸祿。”

“難道加徵了遼餉之後,官員胥吏就又多領了一份俸祿?”

“遼餉之後又加徵剿餉,剿餉之後復加徵練餉,如此說來地方官及胥吏豈非領了四份俸祿?漂沒就漂沒,非說留存,哄鬼呢。”

“無恥之尤,簡直就是無恥之尤。”

“三餉乃大明續命之銀,也敢漂沒?”

終於有士子說出崇禎期待中的漂沒!終於來了!

張有譽額頭上已經出汗,強自辯道:“漂沒之事古亦有之,無論漕運、海運還是陸路運輸,都存在一定之風險,為免貽誤國事,因而留有漂沒之定額。”

人群中又有士子高聲說:“可是在下聽說遼餉未出京師便已漂沒三成!等到了薊鎮更已經漂沒五成之多,而且從京師至薊鎮既不用走海運,也不必走漕運,陸路也沒有多遠,而且天子腳下並不存在盜匪,左司徒之說實難令人信服!”

張有譽直接就破防,這活沒法幹了,真說不清楚。

大明朝的財政收支,從中央到地方就是兩本爛賬。

收稅端是一本爛賬,勳貴官紳和豪門宗族各種偷稅漏稅及逃稅,官員胥吏也是各種吃拿卡要貪墨剋扣中飽私囊,十成稅銀能收五成就不錯了。

這個還真不是瞎說,因為按崇禎年間的魚鱗圖冊,全國總有耕地五億八千多萬畝,有課稅三升三合五勺的民田,有課稅五升三合五勺的官田,也有不繳任何賦稅的宗室皇莊,但是平均下來之後的總稅率大致維持在三升三合五勺左右。

那麼簡單計算一下,5.8億畝×0.0335石/畝=1943萬石。

按照一石一兩比價,只是田賦正稅就能收入1943萬兩!

然而實際上呢?自從張居正死後,大明的田賦正稅便逐年下降,到了崇禎年間已經連一千萬兩都徵收不到。

田賦正稅如此,丁稅和徭役折色就更加不用多說。

因為官員和士子有大量免丁免役,再加上百姓大量逃亡,因此到了崇禎年間這兩項稅收其實已經名存實亡,一年下來也就徵收幾個散碎銀兩。

這幾個散碎銀兩甚至不夠給徵稅的胥吏當跑腿錢。

最後就是三餉,如果能足額徵收,遼餉有700萬,剿餉有280萬,練餉有730萬,三餉加起來有1710萬!

但這僅僅只是理論上的徵稅數字。

實際上三餉最多只能徵收到半數。

一是因為逃亡的百姓太多,二就是貪墨。

從崇禎初年到崇禎十七年,正稅、丁稅、徭役折色加三餉,全部加起來就沒有哪怕一年能夠超過2000萬兩!

所以才說收稅端就是一本爛賬。

然而,收稅端爛,開支端更爛,爛到了不能再爛,六部以及各級衙門層層漂沒,十成撥款能有五成撥付到位就已經燒高香。

真要把兩本爛賬捅出來,所有人的臉面都不好看,也包括崇禎。

因為崇禎的內廷更加爛,文官收稅好歹還有五成,內廷就一成!

張有譽直接摞挑子不幹,還兼著戶部尚書的高弘圖便直接暴露在眾士子的槍口下。

已經有幾個士子將矛頭對準了高弘圖:“高閣老,大司徒,你就不站出來說幾句嗎?遼餉究竟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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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弘圖知道跟這些士子根本說不清楚。

高弘圖只能哀求崇禎道:“聖上,時間差不多了,廷議該開始了。”

崇禎笑了笑,到此為止,他的意圖已經完美達成,他藉助士子的諷評,也只是為了敲打和警示內閣而已,並不是真的想要撕破臉。

崇禎只是想讓內閣明白,內廷和內閣都一屁股屎。

所以想讓朕擦乾淨屁股,這沒有問題,但是你們至少得把草紙錢出了,如果沒有一點表示,今天的廷議就別想好過。

當下崇禎便對錢謙益說:“錢牧齋,今天先這樣吧。”

錢謙益心領神會,當即登上臺說道:“諸位同學,聖上與內閣還有國家大事要商議,今天的評議就到此為止,諸位回去之後可以寫一篇文章,就今日所議之賦稅、漂沒諸事項,發表一番更深入的見解,寫得好的文章將張貼於告示欄,供同學們品評討論。”

錢謙益說話之時,崇禎也適時起身,在史可法等官員簇擁下離開彝倫堂。

眾士子雖感覺意猶未盡,但是聖上都已經離開了,便也不想再耽擱時間,趁著腦子裡還有印象,趕緊回宿舍寫文章。

若是能寫出一篇雄文來,

沒準從此就簡在帝心了。

……

國子監左側的博士廳早已經準備好。

崇禎一進來就居中坐下,朱慈烺和朱慈炯分坐於崇禎左右。

看到史可法四人都站著,崇禎便道:“王大伴,加四把椅子,請四位閣老坐著議事。”

王承恩趕緊帶著小太監往大廳里加了四把椅子,史可法四人先依禮向崇禎謝恩之後才依次落座。

崇禎一抬手說:“開始吧。”

史可法便轉頭對張有譽說:“左司徒,你先跟聖上說明情況。”

“是。”張有譽應了一聲,又向著崇禎長長一揖,然後起身,“啟奏聖上,由於京師淪陷戶部帳本一概失落,因而崇禎十六年的財政開支帳目已然是無法再行核算了。”

“此事不必提。”崇禎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今天只議今年的預算。”

“是。”張有譽一揖說道,“北直、山東、山西、陝西皆淪陷,河南省大部、山西省及湖廣省一部亦陷於賊手,四川省又正遭受張獻忠流毒,因而我大明的可靠稅源只剩南直、江西、福建、兩廣及雲貴,總畝數甚至已不足三億畝,因而崇禎十七年之正稅、丁稅以及徭役折色再加三餉,總預算僅一千萬兩。”

崇禎對於這個數字絲毫不覺得意外。

因為此前幾年的歲入也就兩千萬不到。

今年能徵收上來一千萬兩,就已經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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