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李弼對府兵改制背地裡有著種種非議,並且他的切身利益也被損害,但他現在卻是對此番出征後,自己麾下這支府兵感覺滿意。

甚至令他感覺驚豔。

一戰拔南鄭,二戰破蕭紀,三戰克沔陽,不過千人的隊伍,面對幾乎七八倍的敵軍,能打成這樣,也是當之無愧的“威武之師”了。

表現幾乎無可挑剔。

李弼這才覺得賀拔嶽搞的府兵改制,也不算是在瞎折騰,確實有可取之處。除此以外,李弼覺得這次出征麾下士卒戰鬥力有保證的重要原因,還有一條就是這些人基本上都是自己從前的部曲,只是被整編後壓縮了編制,又被安排到同一個折衝府裡訓練。

還不能完全看出府兵改制最終完成後會如何。

當然了,這支軍隊有優點也必然有弱點,最大的問題就是魏軍走到哪裡,就要搶到哪裡,完全收不住手!

李弼覺得,這也不能怪府兵制。以關中那種情況,無論換了什麼軍制,都是一個結果,畢竟客觀條件在那裡擺著。

飽暖思淫慾,飢寒起盜心,這是擺脫不掉的客觀規律。

以他人之苦,成就自家之樂,乃是自古以來的“人之常情”。

畢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是先賢聖人們的理想,從來都不是大行其道的行事準則。有條件就做一做,沒條件那就只好損他人而肥自身,對此李弼沒有什麼可評價的。

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這些府兵搶劫來的東西,也不全是給他們自己享用的,大部分都要帶回關中老家。

李弼麾下的士卒,也是拖家帶口,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賀拔嶽給不起賞賜,那些人必然要一路打砸搶撈錢,給自己的家庭帶來財富,讓其家族能夠順利延續下去。

他們在漢中作惡,卻是在對家人行善。此間善惡,誰能說得明白?

真要說惡,最大的惡就是賀拔嶽,而不是他麾下那些士卒!

李弼就是這麼覺得的。

有鑑於此,在攻克了沔陽後,李弼大手一揮,放開士卒劫掠一日。沔陽乃是漢水與蜀地和關中交接的關鍵水路樞紐,甚至漢水在漢中段的名字都叫沔水,因此得名。

此地自古就非常繁榮,並且各地貨物多在此中轉,油水極多。

李弼也不講客氣,為了犒賞麾下兵馬,也顧得上什麼軍紀。這支軍隊之後還有可能遭遇戰鬥,不給麾下士卒們一點甜頭,誰還會奮勇作戰呢?

在縱容麾下兵將劫掠後,李弼又派人走陳倉道回關中送信。

在信中,他向賀拔嶽稟告:魏軍先鋒已經攻克沔陽,並且徹底擊敗了蕭紀的軍隊,將其驅離了漢中。

不過蕭紀跑得快,帶著一隊輕騎趁著夜色逃亡劍閣,自己這邊都是步卒,追趕不上,讓他們跑了。

漢中大半已為我所有,賀拔嶽可以放心大膽的派人來接手漢中的糧草輜重了。

一日之後,李弼下令全軍返回南鄭。並且通告全軍:回到南鄭後,要謹守軍紀,不可擾民。也就是說,戰時鼓舞士氣說三天不封刀的話,差不多等於是放屁了。

儘管如此,李弼還是很“貼心”的告知眾將士:府庫裡的細軟挑三件的承諾,依舊沒有變化。

反正那些東西也是從南鄭城中的大戶家裡搶來的,賀拔嶽帶著大軍接管漢中後,他也啥都拿不到。李弼現在將其拿來借花獻佛,以維持軍心士氣,根本沒有任何心理壓力。

已經在沔陽城內撈夠了的魏軍將士,自上而下都對此毫無異議,並且認為李弼果然是很照顧他們這些老兄弟。

先給一點甜頭,再把之前承諾過的東西收回,最後又加一點補償。李弼這一手畫餅做餅的技術可謂“收放自如”,哪怕劉益守來了也要鼓掌喝彩。

沔陽乃是南鄭的西大門,離南鄭大幾十裡地,其間並無山川河流阻隔,並不算很遠。

李弼率軍一大早出發,晚上卻出人意料的選擇了紮營歇息,天亮後再出發。

大軍終於在次日正午抵達南鄭城附近。李弼抬頭看著城頭的旗幟依舊飄揚,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他最擔心的事情,便是梁軍從城固縣出發攻克南鄭,然後用韓信背水一戰的套路,關上城門,然後將城頭旗幟換掉後,等自己帶兵撤回沔陽的時候,又在半路伏擊!

李弼不趕著回城,半夜在路上紮營休息就是為了防著這一手。

如今看來,自己的擔心應該是多餘的。

此刻的南鄭城門大開,城頭旗幟未換,看不到任何人進出城池。

此刻的南鄭就像是一個光著身子的美人,敞開了房間的大門,無論是哪個男人,都可以進來玩一玩。

李弼或許還忍得住,但他看了看疲憊不堪,腰間纏著細軟的眾多軍士,終究是知道軍心不可違的道理。

歸心似箭,現在這些丘八們就是想快點入城好好睡一覺,其他的事情,無論跟他們下達什麼指令,都會被敷衍對待。

“列隊!入城!”

李弼拔出佩刀,指著南鄭城門的方向,大聲下令道。

出征時還軍容嚴整的隊伍,此刻一個個都低聲有說有笑,交頭接耳,如同劉益守前世那些春遊歸來,疲憊而興奮的小學生一般。

看著這些略顯狼狽又得意忘形的親信部曲,李弼坐在馬上搖頭嘆息。

這支軍隊的氣力與心力已經用盡,此番回到南鄭,是要好好肅正軍紀,守好城池,等待賀拔嶽帶兵接管漢中了。

這次他和他麾下的部曲,已經做到了最好,完成了所有任務。

然而,當李弼騎著馬從城牆的門洞入城後,他忽然心生警兆,感覺城內的情況有些不對勁!

沒有人進出城門可以理解,畢竟外面都是潰兵,遇到了很可能就會沒命。但為何南鄭城內也一點聲音都沒有呢?

這實在是太反常了!

“列陣!”

李弼大喊了一聲,然而已經太遲了。似乎是聽到了他下令的聲音,十多支箭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從陰暗處朝著李弼而來。

勇冠三軍,眼疾手快的李弼用手裡的佩刀將這些箭失大半都撥掉了。

然而射來的箭失太多,又是從不同的方向而來。他肩膀還是中了一箭,拿著刀的手因此脫力,佩刀掉在地上。

李弼的坐騎更是被射成了馬蜂窩,狂奔了幾步後倒地斃命!將肩膀受傷的李弼甩到一旁。

“殺啊!”

四周湧出身披輕甲,胳膊上綁著白色布條的軍隊,見到魏軍士卒就砍。毫無防備,只想著快點回去睡覺的魏軍士卒被這突如其來的悶棍給打懵了。

他們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更是不知道誰會這麼陰險,埋伏在南鄭城內。

戰局很快就呈現一邊倒的趨勢,李弼麾下的疲憊之師,被打得潰不成軍,狼狽逃出南鄭,又被對方追上,不斷砍殺。

……

“呼……”

楊忠喘著粗氣,靠在城門附近的牆角休息。此戰他光是刀都砍壞了五把,每次都是壞了就隨便從地上撿起來一把繼續砍。長兵器在這裡根本就施展不開。

他麾下雖然只有五百人,但都是經過軍中層層選拔而出的,會騎馬,會射箭,對個人武藝與步軍戰術配合都有具體和嚴格的要求。

李弼麾下的府兵或許打蕭紀麾下那些人,可以一個打兩個不在話下,但對付楊忠麾下那些精兵就有些不夠看了。

而且南鄭城中並沒有大軍施展的空間,魏軍士卒很多人連一把刀都沒有,在這種短兵相接的情況下,幾乎連平日裡一半的實力都發揮不出來。

有心算無心之下,李弼受傷又落馬倒地,使得魏軍各自為戰,失去指揮後建制很快被打散,三五成群的被梁軍有目的的逼入某些狹窄的巷道圍堵住,像牲口一般的被宰殺。

“楊將軍此戰可有些勝之不武呢。我們修養得這麼好,魏軍可是連打了三場戰鬥,鐵人也要趴下了。”

段韶走過來,也靠著牆喘氣說道,他身上全是血,都是敵人的鮮血,自身並未受傷。

此戰將楊忠帶兵將魏軍士卒全部屠盡,就連受傷的李弼也死於亂軍之中,被楊忠一刀斬殺。肩膀受傷的李弼,連平日十分之一的實力都沒有,楊忠完全沒體會到對方有什麼“勇冠三軍”的資本。

大家都是人,廢一條胳膊上戰場,能拼得過敵方養精蓄銳多時的勐將麼?

段韶說楊忠此戰勝之不武,倒不是完全在瞎說,而是此戰的真實寫照。

“魏軍在漢中多有劫掠,苦主甚多。楊將軍可將這大幾百魏軍士卒的頭顱割下來,在漢水邊擺成京觀,以激怒魏軍援兵,順便告慰此番南鄭城中不幸殞命的百姓。

然後在南鄭城內挨家挨戶的貼安民告示,籠絡人心,告訴他們我們已經替他們報仇,這都是吳王的恩德,朝廷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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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軍殺人劫掠,我們保境安民,相信吳王肯定會高看楊將軍一眼的。”

段韶不動聲色的建議道。

這廝不能小看啊!

楊忠深深看了段韶一眼,微微點頭說道:“孝先心思縝密,有勇有謀,待主公入南鄭後,我必會在主公面前為孝先美言幾句。”

聞絃音而知雅意,楊忠很明白,段韶說了這麼多話,大家之前又不是很熟,顯然是有事相求的,只是沒有說得那麼露骨。

段韶有才華,又年輕,他還把妹妹送給了劉益守做妾(雖然因為妹子太年輕而沒有行房),當然是想幹一番大事。

楊忠已有結交之意,花花轎子人抬人,肯定會給段韶這個面子。再說對方的提議,確實很有道理。魏軍在漢中無惡不作,根本沒把這裡當自己的地盤。朝廷的兵馬只有表現得跟對方完全不同的風格,才能收穫本地民心。

徹底掌控漢中,有利於劉益守圖謀蜀地,並且堵住關中這一路,為將來攻入關中,殲滅賀拔嶽的人馬做準備。段韶的提議高瞻遠矚,可以說完全跟劉益守的思路同頻了。

以楊忠對劉益守的瞭解,此戰之後,段韶必定獨掌一軍,受到重用。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走過來,對楊忠拱手說道:“楊將軍,敵軍屍首已經全部清點,包括主將李弼在內,共計七百四十八人,無一人走脫。

另繳獲金銀財帛無算,都是從那些魏軍士卒身上搜出來的。已經全部堆放在一起了,現在是不是要將部曲組織起來依次搜身,按軍法要求,查驗是否有人私藏戰利品。”

按理說,這支軍隊的基本待遇是一人從軍,全家免稅,用度都是朝廷提供,根本不需要去搶。但也難保有人就是貪小便宜敗壞軍紀。因此劉益守制定了森嚴的軍法,在待遇優厚的同時,軍法亦是森嚴到士卒不敢造次的地步。

“軍法無情,本將誰也沒有針對,所有士卒列隊準備搜身。”

楊忠沉聲下令道。

這支軍隊不是不能有問題,但問題不能出在他這裡,換過幾個主公的楊忠,對此很敏感也很謹慎。

不一會,麾下數百軍士齊聚列隊,親兵隊上前搜身,居然連一個私拿的人都沒有抓到,頓時讓楊忠深感劉益守制定規矩頗有先見之明。

“重賞嚴罰”,一切軍餉與賞賜均出於朝廷,戰利品只計功勞不分實物,種種規則定下,劉益守真的是把這幫丘八們看透了。

精兵規模小才可以厚賞,有厚賞才有人肯出死力辦事,嚴罰才能約束他們不瞎辦事,戰利品與斬獲上繳才能保持軍隊戰意高昂不會因為貪財而誤事,不許士卒劫掠是為了保護財產,事後再用其他辦法從本地大戶手裡撈錢勞軍。

林林總總的規矩,乍一看似乎無所謂,甚至是捆住手腳不夠爽快,但此刻楊忠分析了這支魏國精兵慘敗的各種原因,縱兵劫掠這一條,居然要擔上大半的責任!

魏軍會如此迅速的崩潰,就是因為在沔陽就撈夠了,軍心士氣已經渙散,撈夠了的士卒只想著保命,想帶著這些金銀細軟衣錦還鄉!

誰還有心思殺敵?

“全軍警戒,關上所有城門,派人去安康郡,請主公入漢中!”

楊忠對身邊一個親兵說道。這一戰贏得很痛快,戰略上很重要,但是斬獲確實不多。很有可能,這只是此番爭奪漢中的一個開始。

蕭紀不過損失了幾千人,蜀地實力雄厚,他未嘗沒有再次入漢中的打算。

賀拔嶽訊息滯後,應該已經得到李弼送去的信件,搞不好支援的隊伍就在路上。

“這一戰,應該只是個開始,孝先後面還有立功的機會。”

楊忠面色沉靜對段韶說道。

“確實如此。我若是賀拔嶽,必定進退兩難。”

段韶微微點頭說道。

此刻他才注意到,空氣中漂浮著難聞的血腥氣,太陽被烏雲遮住,不遠處被堆積起來的敵軍屍體,一層疊一層的,喚醒了他過去的征戰記憶。

天下太平之前,要死多少人,才能把這個征戰不休的大坑填滿?

段韶問了一個自己不曾注意過的問題。

……

李弼全軍覆沒的訊息還沒有傳到長安,但是賀拔嶽卻如同段韶分析的那樣,陷入了兩難。

一方面,應該被劉益守洩憤殺掉的長孫儉,安然無恙的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對黃金做的“同心鎖”,作為自己多年前婚禮的“賀禮”。

另外一方面,李弼派去關中報信的人也到了,告訴賀拔嶽,漢中已經平定,可以派兵入漢中了!

賀拔嶽覺得很奇怪,他們兩方傳遞的資訊是互相矛盾的!

長孫儉說被劉益守俘虜,梁國對漢中早有謀取之心,準備充分,勸說賀拔嶽不要出兵漢中。

而李弼麾下親兵兩次送信,說已經攻克了南鄭與沔陽,要賀拔嶽帶兵火速支援,順便派人組織民夫向關中運糧。

究竟誰說的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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