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守之前只是兩軍對峙的時候隱隱見過段韶,直覺上就認為對方五大三粗,威風凜凜。可如今見面,身材高大不假,卻跟威風二字完全不沾邊。

風塵僕僕,衣衫破舊,身上散發著餿味。若不是氣質在那裡擺著,說是個乞丐劉益守也是信的。

源士康小聲在他耳邊說道:“段韶之妹與他一起來的,只是病得不輕,已經送到太醫院去診治了。崔冏說並無大礙。”

原來還不是一個人來的!

劉益守微微點頭,擺了擺手,源士康退出書房後,就剩下段韶一人。

“段將軍何以淪落至此……”

看著鬍子拉碴,面色黝黑,身上破袍子已經髒得看不清本來顏色的段韶,劉益守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這模樣實在是太慘了點,要知道段韶這一路可不是在打仗啊!

“罪將拜見吳王,禮數不周,還請吳王見諒。”

段韶雙手抱拳,對著劉益守深深一拜,他當然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尊容。

時運不濟,能安然到建康已屬萬幸,不敢奢求更多。沿路有多少艱辛,只有他自己和妹妹段氏知道。

如今的段韶,已然走投無路了,建康就是最後一站。若是這裡都容不下他,那他也沒地方好去,只能自盡了卻此生了。

“我來建康,只想問一問吳王,當年洛陽之諾,是否當真。”

段韶小心翼翼的從袖口掏出一個老舊的木匣子,開啟後裡面有一根老式的金簪。

如今這種款式的金簪市面上根本找不到,也不存在彷冒的可能。此物乃是當年劉益守從高陽王府裡面搜刮出來順手送給段榮的。

以為“娃娃親”的信物。

這件事劉益守早就忘了,沒想到如今段韶居然提起。

本來只是一個玩笑,可說這話的人變成了頂級權貴,當年的玩笑也要成為諾言,不能隨意湖弄過去了。

想起段榮當年不經意的玩笑,劉益守只覺得這個世界太過奇妙。

發現段韶目光灼灼的盯著自己,劉益守微微點頭道:“鄙人一諾千金,自然是作數的。段將軍一路辛勞,不如今日暫且在府中歇息。有什麼大事,明日再說亦是不遲。”

劉益守接過段韶手裡的金簪,對段韶行了一禮。段韶來得突然,劉益守還需要一點時間去權衡利弊,以及如何安排段韶。

這一位不僅善於用兵,他在北邊的關系網也很不一般,劉益守自然要全盤去考慮利弊得失。

聽到這話,段韶這才放下心來,點頭應承,隨即走出書房,被源士康帶到吳王府招待客人的廂房居住。等他走後,劉益守頓時陷入沉思之中。

上次放高歡回去,給對方造成的傷害,如同深水炸彈,表面上看不出來,實際上威力卻是不能低估。

高歡回鄴城後,雖然以很快的速度就將河北的局面穩定下來。然而,前有李希宗送嫡女為長子求官,後有段韶千里投奔,以及河北世家送女之風盛行。

可謂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種種跡象表明,高歡處理問題的方式,不是解決矛盾,而是暫時將矛盾壓制!

河北動亂的內因依舊存在,甚至高歡的力量比當初還削弱了不少!將來積壓的矛盾爆發出來以後,足以將現有的格局掀翻!

河南那一戰,莫多婁敬顯陣亡,薛孤延重傷殘疾被俘,張保洛等人投降。

再加上之前陣亡的竇泰、韓軌、莫多婁貸文等等,高歡麾下的團隊實力折損得很厲害,恐怕連鼎盛時期的三分之一都沒有了。

而現在又多了個段韶!

平靜的局勢之下,高歡手裡還有多少實力,頗值得思量一番。

劉益守在心中暗暗揣摩,滅國之戰,似乎已經可以開始籌備了,唯一要注意的,只是戰爭發起的契機而已。

他一個人靜靜的坐在書桉前沉思,敏銳的意識到,量變的不斷積累,已經快要到質變的關鍵時刻。只是不知道將局勢徹底點燃的事情,什麼時候會發生。

也就是高歡什麼時候會死!

高歡去世的那天,就是河北大亂開啟的一天。

劉益守想起崔冏當初跟自己說過的一件事。

河南之戰時,崔冏亦是在滎陽隨軍(基本上是作為劉益守保健醫生,防止統帥因病不能指揮而功敗垂成),他當時就觀察過高歡的面相。

崔冏在高歡返回鄴城後,便對劉益守說:據他觀察,高歡的面色非常差,不過是強撐著一口氣罷了。

之所以如此也不難理解。

高歡年事已高又常年征戰在外,酒色無度,光妾室就十多個,而且房事的頻率比劉益守高不少。

他經歷了多次戰敗與喪子之痛,河南之戰突圍還受了刀傷。高歡早就已經是心力交瘁,身體油盡燈枯在即。

繼續這樣下去,高歡已經沒有多少年好活了。除非能每天修生養息,不問世事之類的,那還可以多活幾年。但那樣的情況,在他身上幾乎不可能發生。

所以我們應該早點做準備。

崔冏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如今看李希宗如此乾脆的站隊,還有河北幾個大世家都送了無關緊要的旁支嫡女過來求關照,只怕這些河北世家都是明白內情的人。眾人都一齊尋找後路,又豈能是偶然?

或許這些人並不知道高歡的健康狀況具體怎麼樣,但應該已經看出些許端倪了!

“也是時候從孫騰那邊打聽一點訊息了。”

劉益守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道。他需要第一手的資料,孫騰的資訊,會有一錘定音的效果。

小葉子和沙凋王將在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婚禮,相信孫騰知道他女兒有了個好歸宿以後,一定會妥協的!

想到這裡,他把源士康叫進來,低聲說道:“你讓戴子高喬裝改扮去一趟鄴城,找孫騰問一下,就是說……”

劉益守在源士康耳邊滴滴咕咕說了半天,然後從書桉裡面掏出小葉子婚禮的請柬說道:“讓戴子高把請柬給孫騰,不怕孫騰不說。”

戴子高是個武藝高強,善於隱藏行跡的刺客。但劉益守為了讓他贖罪,從未指使他去殺人。反倒是送信,救人這樣的事情做了不少。

小葉子是孫騰一生的心願,求證高歡身體狀況這樣的要求,孫騰是無法拒絕的。

因為這本身也不是什麼天大的機密,透過其他渠道探尋點滴真實也不難,劉益守相信孫騰會妥協的。

只要確定了高歡的身體狀況,如果對方已經到了生命的尾聲階段,那麼進軍河北的相關工作都可以提前準備,以免到時候手忙腳亂。

劉益守記得他前世史書上的記載,似乎高歡也沒幾年好活了。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源士康急急忙忙跑進來,在劉益守耳邊低聲訴說道:“主公,出事了。有人在臺城南門不遠的太廟那邊號啕大哭,還在咒罵主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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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士康欲言又止。

“是不是在說我要篡位,不得好死?”

劉益守無奈問道。

源士康微微點頭道:“是這樣的,前任侍中賀琛,正在哭太廟。圍觀者眾多。”

賀琛為人正直,在原南梁大臣裡面算是個另類,而且非常出名。劉益守一直不肯動他,一來是想告訴世人,忠臣應該得到起碼的尊重;二來則是愛惜羽毛,不想造成一種“權臣專橫跋扈”的固有印象。

沒想到這傢伙辭官了以後,居然還這麼跳!當真是有些不識好歹了!

北伐的時候不見他跳出來,劉益守現在有篡位的苗頭,他就立刻跑太廟哭喪,沽名釣譽,企圖踩著劉益守的腦袋名垂青史,是可忍,孰不可忍!

“賀琛辭官以後,靠什麼養活自己呢?”

劉益守壓住內心的火氣,疑惑詢問道。

這種事情源士康自然是不知道,不過劉益守印象裡,陽休之向來消息靈通,於是便派人去請陽休之到吳王府書房。

陽休之來了以後,劉益守對他說明來意,結果這位“馬屁皇帝”恍然大悟道:“主公何須為此等小事分神。這個賀琛,屬下老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我之前就揪到他不少小辮子,未得主公號令所以引而不發,沒想到他反倒是蹬鼻子上臉起來了。

賀琛精通《禮記》,行事方正,但為人貪婪吝嗇。他目前在會稽講學為生,經常跟人說主公將來必定篡位云云,在三吳地方影響很壞。

屬下已經知道怎麼對付他了。”

陽休之嘿嘿一笑說道,看起來頗有自信。他跟賀琛的樑子,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一直在收集對方的黑材料。

“賀琛現在已經不是朝臣了,直接對付他,似乎影響不太好。”

劉益守有些遲疑的問道。

顯然,對付一個賀琛,花費太多資源不值得。如今他貴為吳王,出手對付一個連官身都沒有的富家翁(賀琛家很有錢),似乎吃相難看,容易讓人誤解。

他不怕別人說他是渣男,為了政治目的收妹子入後宮,劉益守也毫無心理壓力,但是他很怕那些有政治影響的壞事。

天天被人鼓譟說自己要謀反,就是劉益守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只不過,朝廷中樞依法制裁官員無人會說什麼,但是官府對付普通百姓,在建康,在臺城,眾目睽睽容易落人口實。更會讓那些江東鼠輩認為自己是在心虛。

劉益守在權衡利弊,賀琛也不過是噁心人的蛤蟆,翻不出什麼浪來。

“嘿,主公真是過慮了。”

陽休之冷笑著繼續說道:“屬下一不會派人毆打賀琛,二不會將其囚禁,三不會把他驅趕出建康。主公就等著看好了。”

看他如此自信,劉益守很是疑惑,不過這件事本身並不是什麼大事。賀琛的行為傷不到劉益守半分,連蕭玉姈都是站在他這邊的,其他人又能如何?

“如此也好吧,不過不要傷人性命,不要動粗,那樣反而讓人覺得是我們心虛。”

劉益守叮囑道。

“明天日落前,就給主公辦好。”

陽休之對著劉益守深深一拜說道。很多事情劉益守不好出面,他來操刀最合適不過了。

……

“先帝!你睜開眼看看啊!你選的好女婿,已經要篡位了啊!

剛剛朝廷已經發了詔書,說要讓吳王的禮制跟帝王相同!先帝啊,梁國就要沒了啊!”

臺城南門不遠的太廟前,披頭散髮的賀琛跪在地上嚎哭。

哭太廟的人自古就是爛大街,這種“政治行為藝術”,從來都是不缺市場的。賀琛周邊都圍滿了人,對著他指指點點的,看熱鬧的居多,並未引起什麼共鳴。

倒不是說賀琛說的沒有道理,如今梁國的吳王想幹啥,基本上稍微有點腦子的都知道。

不過賀琛的話沒有引起共鳴也並不出人意料。

因為蕭衍對普通百姓並不好啊!對南方百姓也沒什麼恩澤,反倒是浮山堰事件因為蕭衍的固執搞死了幾十萬人!

其他零零碎碎的就不說了。

如果梁國真的無懈可擊,真的鐵板一塊,劉益守怎麼可能找到機會上位呢?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失德的是“秦”啊,怎麼能怨恨天下人逐鹿呢?

在場很多人心中甚至暗暗慶幸,得虧是劉益守上位了。吳王能鎮的住場子,現在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起碼動亂沒有了,官府也沒有像之前那樣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去抓人服徭役了。

如果換了別人,鬼知道現在會發生什麼事!肯定只能更差!

“賀琛!你的兩個兒子都被朝廷中樞徵辟為員外郎(員外散騎常侍),你現在還在這裡惺惺作態!就你清高對吧?

吃著吳王的飯,端著吳王的碗,還在這裡罵吳王,你還是不是人?你這是典型的沽名釣譽!”

一個穿著綠袍的小官,從人群裡走出來,指著賀琛大罵道。

陽休之當然不會親自下場跟賀琛互罵,但這不代表他沒辦法叫幫手啊!

“不可能!你胡說!就算是朝廷徵辟,我那兩個不肖子也不可能去的!你在說謊!”

賀琛紅著眼睛與那位綠袍小官對罵道,明顯的慌了!他萬萬沒料到,劉益守會用這一招“捧殺”。

“嘿嘿,清者自清,你就等著看吧!看看到底是我在說謊還是你在欺世盜名!

諸位,都看看都看看,吃飯砸鍋說的就是賀琛這種人。

吳王在河北殺敵的時候不見他影子,吳王臺城獻俘不見他喝彩,現在國家無事,他就跑出來了,我呸!他兒子才剛剛入中樞當官!”

那綠袍小官吐了一口痰到賀琛的袍子上,隨後揚長而去。

不一會,又來了一個人,這次乾脆連官員都不是,只是衙門裡面的皂吏,又是指著賀琛一陣痛罵。此時人群裡面已經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嘲諷賀琛沽名釣譽。

賀琛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但實際上這才是個開始。

陽休之請來的“群眾演員”們輪番上陣,一會來一個人指責賀琛不識好歹,一會又有人說他沽名釣譽。最後賀琛的堂兄都來勸他回去,不要再做傻事了。

賀琛從小就是被大伯給養大的,見到堂兄來勸說,賀琛氣急攻心,一口氣沒緩上來,竟然暈了過去!

陽休之說要兩天,實際上一天就把賀琛殺人誅心般的幹掉了。這件事表面上看,是結束了,賀琛也無臉再出現在太廟跟前。

然而陽休之顯然沒打算放過他,後手一波接一波的安排上了。

之前賀琛因為貪便宜,購買了超越禮制的大宅子。他當官的時候無人在意(很多朝廷官員都是如此),現在他不做官了,這個就是無論如何都站不住腳的大把柄。

賀琛堂兄將陷入昏迷的賀琛送回會稽之後,陽休之立刻讓當地官府通知賀琛,讓他十日之後,來建康京兆府這邊投桉自首,交待一下建康城內房屋逾制的問題。

如果交待不清楚,那朝廷就必須把他的房屋充公後再售賣。

而賀琛的兩個兒子都被朝廷中樞徵辟為官,二人為了前程直接與賀琛決裂了!他們瞞著賀琛,來到建康吳王府找劉益守求情,說大人不記小人過,他們兄弟二人一定會管好賦閒在家的老爹,不讓對方再出來鬧事。

劉益守則是明示兄弟二人要孝敬父母,不可怠慢了父親,這一切都是賀琛對他劉某人的誤會,本身並不是什麼大事。

他們的官位還能不能保得住,跟他們的父親賀琛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只要勤勉做事,就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劉益守表示自己絕對不可能針對與打壓這樣的才俊。

訊息傳開後,世人無不稱讚吳王胸懷廣闊,不計前嫌。

很多對劉益守不滿的南朝世家子弟,得知劉益守的這一套誅心操作後,無不膽寒,心有惴惴。連私下裡的咒罵都少了許多,生怕對方也給自己來一套組合拳。

一個人如果已經到了權勢熏天這樣的地步,那麼他一顰一笑都可以殺人,甚至根本不必專門去針對誰。

今日劉益守是故意放了賀琛一碼,不然硬是依法追究起來,賀琛一家死在監獄都是最輕的懲罰。光那一套逾制的宅子,賀家人都說不清楚。

劉益守這點小手段,不僅讓自己當好人,還弄得賀琛父子決裂,遭遇世人的嘲諷,以至於聲名狼藉。

很多刀,殺人不見血。

很多怪物,吃人不吐骨頭。

如今的劉益守,已經成為了這些“怪物”們的首領,他要做什麼已無阻礙,只看想不想而已。想做的事情就能做,用為所欲為來形容也不過分。

在得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以後,李祖猗的兄長李祖升將準備寄回家的那封信燒掉了重寫,連信中提起劉益守時,語氣都恭敬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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