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守奇襲枋頭,影響是深遠的。最大的改變,是河南之地各路世家豪強對洛陽元魏小朝廷的態度。

很自然的,居於洛陽的元氏宗室又開始抖起來,認為收拾山河的機會又到了。當初元修那一波,只是把鄴城的元魏宗室給坑了不少,但洛陽的元氏宗室力量還是很強的,也是很能折騰的。

在高乾的介入下,什麼三公九卿,什麼九品中正制,什麼禁軍中軍,能搞起的統統搞起。這幫人打仗是外行,但鑽營投機卻又很內行。

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洛陽京畿地區的新政權已經搞得有模有樣。劉益守也非常信守諾言,並不干涉洛陽小朝廷的運作,亦是不派遣一兵一卒到洛陽。

完全是一副“外人”模樣。

對此,不管是洛陽城內的元氏宗室,還是太原王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這些在洛陽有勢力的世家大族,都心照不宣,故意不扯下遮羞布。

而劉益守也沒有讓他們失望,他命楊忠領兵三千前往官渡以北的白馬渡,並屯兵於此。

高歡軍要南下渡河,最便捷的便是從白馬渡這裡走,再無一點緩衝餘地。因此這一舉動,也算是某種進擊的姿態,類似於將匕首抵在敵人的喉嚨跟前。

當然,這些都是其他人看到的,或者說是劉益守希望高歡和其他不知情的人看到的。

但私底下,劉益守卻派遣王偉拿著兵符南下到長社城(今長葛市,唐代許州),並讓於謹帶兩部之精兵北上長社城,屯兵於此以為接應。

明擺著的,劉益守已經想好了退路,並且這次不走陳慶之上回退兵的老路了。沿著睢水退兵雖然很快,卻也容易被圍追堵截。

長社城是河南之地的關鍵節點之一,守住了這裡,魏軍就無法長驅直入的南下。劉益守未算勝先算敗,早就給自己找好了後路。

楊忠的兵馬屯守白馬渡,再加上原屬於魏國的白馬縣倒戈相向,背叛高歡。這件事讓本來還想繼續裝病的高歡再也坐不住了,連忙與幕僚商議如何擊退銳氣十足的梁軍兵馬。

鄴城霸府的書房裡,高歡正在與麾下謀士孫騰商議如何出兵。

然而,高歡勢力當中重要的外圍勢力高敖曹部與斛律金部,如今都窩在河北後方,似乎並沒有派兵前來助陣的打算。

高歡也派人送信與他們聯絡了,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約定好了一樣,高敖曹和斛律金都派人到了鄴城,表示與高歡共同進退。

斛律金讓自己的兄長斛律平到鄴城公幹,不過藉口軍隊需要修整,沒有讓兒子斛律光帶兵前來助陣。如同這一次劉益守不讓斛律羨來河北一樣,斛律氏的人似乎在有意的迴避兩個勢力之間的決戰。

高敖曹則是更直接一點,讓高季氏在鄴城當官,卻告訴高歡他的部曲幾乎損失殆盡,如今麾下全是新兵,拉出來也是送死而已。

總之,這兩家似乎指望不上了。鄴城裡的人心也在慢慢變化,一時間陷入暫時的平靜與壓抑之中,任何一點點的勝利與失敗,或許都能改變這樣的局面。

“劉益守到底過不過黃河啊?”

高歡皺著眉頭問道。

原本他是對自己的判斷很自信的,然而劉益守派人屯紮白馬渡以後,他又有些看不懂了。

畢竟,之前劉益守已經渡河了一次,打得魏軍灰頭土臉的。這次對方屯紮白馬渡,一兩個時辰就能全軍渡河,那真是防不勝防!

若不是做好打大戰惡戰的準備,不會有人這麼莽的。

當然,以劉益守的膽量來說,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高歡就陷入了盲猜的尷尬之中,劉益守這個人你完全猜不透他!你覺得不可能的事情,他偏偏要做,而且還總是做成了。你認為很應該做的事情,那個人卻不屑一顧。

“主公,劉益守或許原本是不打算渡河的,但現在看也說不太好了。如今黃河以南已經紛紛易幟,唯獨青州還在觀望之中,也沒有派人來向朝廷表示忠誠。

這些事情會不會刺激了劉益守的野心呢?”

孫騰疑惑問道。

老色鈹孫騰覺得,劉益守現在的心思,就跟玩弄女人的渣男差不多。如果女人不拒絕,那渣男就會一步步往前走,直到最後打本壘。

與之不同的是,女人的拒絕在於意願,而戰爭的拒止在於能力。

可是有一點非常令人沮喪:戰爭能力並不在於本身表現的如何,而是一種在純預估的情況下才有用的東西。

換句話說,你覺得你能力如何,以及別人覺得你能力如何,才是對決策有意義的東西。然而能力這種東西,向來都是可能會被低估,也可能會被高估的。

這一回,到底是誰飄了呢?

孫騰心中有這樣一個疑問,卻不敢去問高歡。

“可命段韶帶兵渡河,試試梁軍的深淺。贏了,也可以穩定軍心。”

想了想,孫騰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高歡搖了搖頭,段韶部是他嫡系的底牌,贏了還好說,要是輸了,只怕鄴城真要守不住了!

“如今春耕還未結束,再等等,再等等。”

高歡猶豫不決的擺了擺手。

“高王,河南之地盡喪敵手,有些人難辭其咎。是非公道,總要有個說法,不能稀里湖塗湖弄過去。

如今鄴城人心惶惶,眾人對高王要不要遷都,心存疑慮。梁軍又是咄咄逼人的姿態,對我們絲毫沒有畏懼之心。長此以往,恐怕變生肘腋。

高王要速速決斷才是啊。”

孫騰瘋狂暗示,就看高歡能不能聽懂了。

他是明白人,世界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多話高歡可以說,因為高歡是主公,他想懷疑誰就能懷疑誰。而這些話孫騰卻不能說,至少是不能明說。

“你是說,處置李元忠?”

高歡沉聲問道。

其實關於李元忠的處理,高歡在心裡也猶豫很久了。

這個人當初是最先請自己入河北的,算是有“從龍之功”的人了。如果貿然處理,別人會認為高歡薄情寡義。

但是不處理吧,李元忠畢竟是河南行臺的掌控人,如今河南戰局糜爛,李元忠難辭其咎,不是跑回鄴城事情就完結了的!

李元忠是不是劉益守的內應?

那肯定不是的,如果是內應,基本上就不會回鄴城了。

但李元忠對河南戰局的崩潰有沒有責任呢?

那肯定是有責任的,因為只有他一個人跑回鄴城了啊!

就算沒責任也變成了有責任!不找他,難道把罪責推到全軍覆沒的封隆之身上麼?

追責沒有這樣的規矩,封隆之如今政治上已經死亡,自然是不能追究死人的責任。

戰敗全軍覆沒,身陷敵營,就已經是交代了。如果這樣也要追責,將來誰還願意給高歡打下手?人死不過頭點地而已了!

如今梁軍氣勢如虹,魏軍士氣萎靡不振,哪怕是換了名將名帥上陣,能不能挽回頹勢,都是兩說,更不要說劉益守也不是泛泛之輩。

想一舉扭轉戰局談何容易啊!

把李元忠這顆廢掉的棋子拿出來“廢物利用”,是不是一步好棋呢?

現在還不好說,不過看起來挺有意思的。

孫騰就是在跟高歡提這一茬,政治敏感度極高的高歡,立刻就心領神會:處置一下李元忠,絕對是有利於挽回及及可危的軍心士氣!

非是我軍不如人,奈何內應勐如虎!

李元忠在南潁川郡,南潁川郡丟了。

李元忠在長社,長社丟了。

李元忠跑枋頭沒幾天,枋頭又被梁軍偷襲得手,幾乎被兵力不多的對手按在地上羞辱式的摩擦。

所以判斷李元忠就是劉益守在魏軍中的內應,這個推斷應該很合理吧?

“元忠對我不薄,當初入主河北,元忠首善……”

高歡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猶疑不定,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孫騰跟高歡認識幾十年了,當然知道這位是什麼脾氣。不客氣的說,高歡現在是什麼表情什麼語言,孫騰就知道高歡心裡在想什麼。

他連忙接茬道:“高王,此事或有愧於元忠,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樣吧,屬下私下裡通知一下元忠,讓他逃亡。如果他不逃,那高王對他也是仁至義盡了。”

“如此也好,主僕一場,斷然不能害他性命。唉,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高歡扼腕嘆息,悲不自勝。

孫騰低眉順眼的對他行了一禮道:“事不宜遲,那屬下這便去辦這件事。等辦完了這件事,高王便可以通告眾臣,我們絕不會離開鄴城,必與那劉益守決一死戰。”

下決心自然不能是空口白話,處置李元忠就是高歡獻上的“祭品”。相信在這之後,魏軍便可以掃除頹勢,渡河進擊了。

“速辦。如果元忠不願離去,務必要多勸勸。”

高歡耐心的交代孫騰說道。

“高王仁義,請放心,這點事情屬下還是能辦好的。”

孫騰不動聲色的說道。

李元忠真要是被處理掉了,無論死得多麼好看,難免讓河北世家之人有兔死狐悲之感。但對方若是逃走,則不言自明的證實他是劉益守的內應。

高歡這一步以“仁義”之名的殺招,一般人還真應付不來。李元忠並無劉益守那樣的玲瓏手段,相信這次會被高歡吃得死死的,一點疑問也沒有。

孫騰走後,高歡心中有種空空蕩蕩的感覺。就像是曾經的意氣風發,又消散了一點。

……

同樣是在霸府,高歡和孫騰在商議大事,婁昭君卻是坐在桌桉前發呆,哪怕她面前還有個男人在等待回答,她也依舊沒當回事。

婁昭君的心情有些異樣的彆扭,還有不可對人描述的興奮,以及內心深處隱約閃現的恐懼。

那個人,他要來了,他竟然已經快到了這裡!

幾日的魚水之歡,卻在記憶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婁昭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犯賤。這些年裡婁昭君總是會時不時暗地裡把劉益守跟高歡進行比較,然後她不得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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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真是好啊,尤其是年輕的男人!

這是一種無形的資本,是應對萬千世界鉅變的底氣所在!

要是劉益守不那麼年輕,不長得那麼帥,不是那麼魅力無窮,她當時肯定是會反抗的!

身體的戰慄與靈魂的雀躍,這種感覺不可說,說了外人也不明白。

“誒,你剛剛說什麼?”

婁昭君有些疲憊的抬起頭,詢問眼前的斛律平,對方帶來了斛律金的口信,沒有任何證據,也是為了不留下任何證據。

“我家的意思就是,朝廷可以退往信都,或者是幽州城。鄴城易攻難守,難以持久抵抗梁軍。不如暫避鋒芒。

斛律家會記得夫人的好。”

退往河北麼?

其實類似這些話,近期很多人都拐彎抹角的將其傳到婁昭君這裡。但是婁昭君都沒有在意,畢竟事關重大!

要是高歡出征在外,婁昭君還能伸個手干涉一下。高歡現在就在霸府,她參與其中便有些不妥了。

“此事何不對高王明言?”

婁昭君沉聲問道,語氣不快。

“所謂當局者迷,如今河北可謂是危如累卵。梁軍鋒芒畢露,與之正面交鋒,異常不智。鄴城與黃河近在遲尺,一旦失陷,大事去矣!”

斛律平耐心的勸說道。

婁昭君微微點頭道:“妾身知道了,此事會勸說高王的。但成與不成,還在兩可之間。”

她沒有把話說死,不過這個表態,基本上就是拒絕的意思了。

我會盡力,但是不保證,類似的話,只要是社會人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斛律平面色憂慮的離開了,高歡又去了軍營,忙到昏天黑地。婁昭君一坐就是一天,只覺得心亂如麻。

晚上的時候,有個自稱是婁昭君家中下僕的人求見,婁昭君見面後,才發現居然是李元忠派來求救的!

那下僕說高歡欲以通敵的罪名殺李元忠,但李元忠根本就沒有通敵,應該是高王一時湖塗被人矇蔽了。還請婁昭君能夠從中斡旋,將來李元忠肯定為婁昭君鞍前馬後的效力!

這就是李元忠病急亂投醫了。

婁昭君是北地豪門投資高歡的籌碼,而李元忠則是河北世家的武將,二者幾乎是水火不容的關係。

說嚴重點,婁昭君巴不得李元忠這樣的人死快點死遠點。看如今李元忠居然向她求救,足以見得事情已經到火燒眉毛這個程度了。

“婦人不得干政,你回去告知李將軍,清者自清,讓他稍安勿躁,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婁昭君十分公式化的打法了李元忠家的下僕。

當天夜裡,李元忠與其子李搔,悄悄離開鄴城,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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