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書趙炳然出班奏事,跪伏餘地,後面的魏廣德臉上就是一片詫異。

他沒看到李春芳的動作,還以為兵部真有事要奏。

抬眼看到御座上隆慶皇帝也是一臉詫異,不由得心中一沉。

“奏。”

詫異只是片刻,隆慶皇帝很快回過神來,嘴唇微啟,說出一個字。

“啟奏陛下,去歲宣府報虜自萬全右衛入寇,先帝命亟檄宣大、薊遼各預圖戰守,後兵部報捷以聞,但此戰功罪命巡按、御史勘實以聞,今兵部收到堪實文書,擬對此役中功勳卓著者宣府總兵馬芳督、參將樸於漢、焦澤、王臣、張彥侯等予以獎賞,失事參將劉國,守備魏棟、張臣、郝錦、李楹,遊擊黑雲龍等予以處罰.....”

趙炳然一大把年紀,不過這會兒卻跪在殿中奏事,讓魏廣德心中不由得生起一抹擔憂,擔心哪天他官做大了,也要他給隆慶皇帝奏事。

當著這麼多人跪著奏事,魏廣德覺得臉面有點放不下。

還好,對於朝會,皇帝和朝廷百官也是越來越不待見,政務大多是透過奏疏進行處理。

是的,別看嘉靖朝的時候,官員們都指責皇帝不早朝,可那只是嘴巴說說,真要是嘉靖皇帝勤勉了,大臣們怕又要哭了。

不得不說,明朝官場其實已經開始按照雙標奏事。

趙炳然的奏疏自然得到隆慶皇帝“准奏”的答覆,邊關將士浴血奮戰取得勝利,要的自然是封妻廕子和高官厚祿,這個無論如何都不能缺了。

至於趙尚書所奏萬全右衛一戰,魏廣德去年倒是收到過馬芳的書信,知道一些。

三萬多虜騎在辛愛率領下欲攻打馬蓮堡,馬芳親帥援兵進入堡內禦敵。

馬蓮堡城牆年久失修,在此時竟意外坍塌了一部分,有將官要派兵緊急修復,卻被馬芳拒絕,而是擺出空城計詐騙辛愛。

馬芳敢如此,也是因為知道辛愛做事比較謹慎小心,他率部來援瞞不過韃子偵騎,與其耗費人力修復城牆,把戰事拉入守城和攻城的拉鋸戰,還不如示敵以弱。

以當初京畿一戰的影響,馬芳有把握讓辛愛擔心是陷阱而不敢乘機攻城。

辛愛果然中計,猶豫中只派出少量軍隊襲擾馬蓮堡明軍,到暮色漸起時才選擇大軍回營,並向周邊派出斥候偵查明軍虛實。

是夜,馬芳率部出城夜襲韃子軍營,大破之,追殺百餘里。

這一戰看似有些兒戲,不過在後世中因為《明史》中一句“辛愛以十萬騎入西路,芳迎之馬蓮堡”,被誤以為馬芳此戰擊敗十萬虜騎。

十萬,不過是虛數,根本不值得信。

若真有十萬騎,那幾乎抽空阿勒坦全部兵馬,他不親征是說不過去的。

而且,此戰戰果不大,擊殺虜騎不過千餘,所以後世對“馬蓮堡大戰”吹噓的很多,但對於戰績多是語焉不詳。

即便是馬芳列傳中雖記載此事,也多是因為“空城計”的緣故,頗有些演義的成分,也不知道馬芳這麼做是不是看了《三國演義》後產生的靈感。

而且此戰也並非一帆風順,除去一開始遭虜騎攻打丟失的邊堡外,夜襲和追擊中亦有多股明軍遭遇失敗,損兵折將。

不過還好,此戰終於是讓馬芳丟失的左都督頭銜又回到他頭上。

嘉靖四十四年韃子入寇宣府,馬芳準備不及坐事虜騎入寇,事後被追究而被嘉靖皇帝降級為都督同知,罰俸三月。

趙炳然所奏之事已了,自然起身回到班列中。

“眾卿可還有事,速速奏來。”

龍椅上的隆慶皇帝又開口說道。

次輔李春芳又輕聲咳嗽兩聲後,這才出班跪奏道:“日前福建巡撫、僉都御史塗澤民奏請開市舶,易私販為公販,朝中百官對此意見不一,今兩廣總督、右副都御使譚綸上奏請開市舶,言福建地狹民眾,百姓生活不易,多以手工商貿為生......”

這些,都是昨日在內閣中被反覆提到的,福建開海乃是為百姓生計,李春芳雖然回答稜模兩可,可在心底他也是有開海之意,只不過做為次輔,他不能帶頭修改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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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穿了,顧慮和徐階是一樣的。

“閣議難以達成一致,唯有恭請陛下聖裁。”

最後,李春芳終於說道。

“陛下,祖制不可違。”

李春芳話音落下,禮部尚書高儀就已經出班跪倒,口裡大呼道。

“臣,附議。”

之後,刑部尚書黃光升也出班跪倒,他就跪在高儀一側。

魏廣德心裡嘆口氣,高儀是浙江人,黃光升是福建人,之前那些反對開海的官員,大多出自江南,甚至可以說就是浙江、福建和廣東籍貫的官員。

而支援開海的,則多以河南、北直隸官員為主。

若是再說清楚些,那就是北方官員支援開海,而南方官員支援禁海。

有禮部尚書和刑部尚書帶頭反對開海,安靜的皇極殿瞬間沸騰起來,殿中官員霎時間出列一大片,皆是附議高儀言論的官員。

魏廣德偷眼看了看,特麼連朱衡也在反對之列,他現在身上是工部尚書,雖然不掌部,而是專注河工,可也是朝廷二品大員,也是江西籍官員在朝中品級最高的人。

當然,朝中江西官員怎麼會就朱衡一人,實際上現任工部尚書雷禮也是江西人,不過現在他因為身體原因已經較少管事,準備乞休,所以一般不參與朝堂上這些爭鬥了,大有退居二線的意思。

魏廣德擔心遭到打擊報復,所以一直都沒有表露自己的心跡,他的那幫老鄉也搞不清楚他的立場,所以大多都是根據各自利益選擇支援哪邊。

現在看來,朱衡似乎也和江南商人關係密切。

而龍椅上的隆慶皇帝雖然知道朝臣反對很激烈,從所上奏疏就能看出來,但是真實的,坐在大殿上,看到一群大臣跪在地上反對開海,皇帝心中還是有了一絲動搖。

實在是這幫人營造出來的氣勢有些駭人,幾乎佔了半個朝堂。

魏廣德這會兒心裡居然稍微安心了不少,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表露心跡支援開海,若是讓這幫人知道這事兒是他拾掇出來的,還不知道會怎麼記恨他。

官員的立場,大多基於自己的利益考慮,所謂“祖制”不過就是為自己找的反對理由。

看到隆慶皇帝似乎是被百官營造出來的氣勢嚇住,高拱這時候也站了出來,厲聲斥責道:“你們這是幹什麼,要逼迫陛下做那置百姓生死於不顧的君王嗎?”

說道這裡,高拱也跪伏餘地,高聲道:“啟奏陛下,臣高拱斗膽請陛下以福建,以江南,更以天下千千萬萬子民生計為重,請陛下下旨開海。”

“請陛下以天下蒼生為重,下旨開海。”

做為內閣裡的支持者,郭樸率先出班跪倒後喊道,在他之後是陳以勤、殷士譫......

魏廣德稍微側身看了眼身旁身後還在侍立的官員,給其中幾人打了個顏色,隨即在殷士譫跪倒後自己也出了班列,走到殷士譫身側跪倒,嘴裡喊道:“請陛下以天下蒼生為重,下旨開海。”

而緊隨他之後出列的還有太常寺少卿王凝,光祿寺少卿尹樂舜,尚寶司卿劉奮庸和少卿吳自峒等人。

只要是稍微聰明點的人都能看出來,高拱身後跪倒的一水兒的都是裕袛舊人,除了郭樸外。

太明顯了,支援開海的人雖然沒有反對之人多,可他們身上的印記太強烈,都是裕王府那批老人,他們的一舉一動雖然可能有高拱的影響,但已經充分反映出隆慶皇帝的意志。

沒有皇帝之前點頭,裕王府中人是不可能這麼整齊的出列。

在大殿上,一下子看到十多個他熟悉之人保持一致的意見,先前還被反對官員氣勢所懾,顯得有些驚慌無措的隆慶皇帝瞬間心情平靜下來。

之前,魏廣德連朝中的老鄉都沒有打招呼,而只是給裕袛舊人送去條子,告知了今日的態度。

這,就夠了。

這些人早前都收到過李芳的暗示,以後在朝中多聽魏廣德的話,這也是隆慶皇帝打算扶持魏廣德上位提供的幫助。

高拱在朝中有郭樸幫襯,實力已經夠大了。

不知是否是嘉靖皇帝的提醒,隆慶皇帝似乎有把朝堂勢力向多極化發展的意思,因為他甚至暗示魏廣德,明年禮部會試主考是次輔李春芳,副主考就是他。

當然,這些是魏廣德瞎幾把想的,因為以隆慶皇帝的能力,也只有像前朝一樣,文官分化成幾股勢力相互制衡,才能保證皇權穩固。

大殿裡在裕袛舊人表明態度後,瞬間安靜下來,還侍立在兩側的官員此時也都是心裡天人交戰,思考著自己該選擇支援那邊。

在一些人看來,今日之所以會在朝會上上演這一齣戲,說不好就是隆慶皇帝在判斷哪些是支援自己的人。

是的,用開海來試探他們對皇帝的忠誠。

或許最後,隆慶皇帝不會選擇開海,但是此時的表態卻非常重要,因為裕袛實際上已經亮明了態度。

魏廣德此時跪伏餘地,眼睛卻往後看了眼,再看看旁邊那一長熘,感覺似乎自己這邊顯得勢單力孤了點。

雖說兵貴精不貴多,可現在看起來他們支援開海的人連反對者一半都不到,確實有點寒酸了,儘管最前面有三位閣臣。

魏廣德一側頭,身旁侍立的是正是老鄉,工部尚書雷禮,也不管他能不能看到,能不能理解,魏廣德都衝他眨眨眼。

側頭看過去的時候,雷禮還真沒怎麼注意,不過魏廣德眨眼他還是看到了。

雷禮和魏廣德接觸不多,當初他在工部的時候大多都是外差,直到歐陽必進離開工部他才回京掌部。

而這個時候,魏廣德已經進了裕王府,混的風生水起。

雷禮還是要面子的人,這個時候自然不可能再主動和魏廣德接觸。

而之後,魏廣德就被嘉靖皇帝安排進了校錄館抄書,兩人的接觸也就是逢年過節禮節性走動,還有就是兩年前會試後給江西貢生舉辦的慶祝酒席。

而這一年來,兩人都是忙著先帝的事兒,幾乎就沒見過幾次面了。

現在魏廣德衝他眨眼,儘管雷禮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眼花,可看當下的局勢他也能猜出一二。

或許,這就是裕袛對現今朝廷的一次試探,而魏廣德眨眼的意思自然是讓他佔他這邊。

看到中間已經跪下去的朱衡,雷禮本來是不想摻和進這事兒的,可想到他致仕後還打算推薦朱衡掌部,這個時候似乎爭取隆慶皇帝的好感更加有利於自己,雷禮心中也有了計較。

隨即,安靜的大殿上,侍立兩側的文武官員就看到工部尚書雷禮也出列,站到了裕袛官員的一側,附議開海。

雷禮的選擇似乎是一個訊號,朝中江西籍官員張益、王希烈、餘朝卿等人也紛紛出列跪伏在雷禮身後,口中喊道支援開海。

魏廣德心裡苦笑,大明朝的黨爭,似乎從很早以前就已經出現了,只不過最初就是鄉黨,在朝堂上有分歧的時候聲援一二,而後逐漸進化成為圍繞某人或者某個目的的利益集團。

到這個時候,趙貞吉等川籍官員也坐不住了,開海、禁海和他們關系不大,但是內閣閣臣陳以勤是他們同鄉,特別是王廷,從南京禮部尚書到左都御史,其中陳以勤可是出了大力的。

平日裡做的好像很公正,可真到關鍵時刻他知道自己該佔那頭。

很快左都御史王廷、吏部左侍郎趙貞吉也出班支援開海,他們只是開始,河南籍官員也紛紛出列。

就好像當初滿朝官員都嫌棄嚴嵩,可江西官員見到他依舊笑呵呵的一個樣,現在滿朝都不喜歡高拱,可河南籍官員還是希望他能頂住徐階的攻勢,繼續屹立朝堂。

老鄉當朝的話,他們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會得到實惠。

平時看不出來,只有在出現官職空缺的時候,閣臣這種地位的分量才會顯現出來。

於是乎很快,支援開海派也很快跪下一大片,沒有像電視裡那樣,在朝會上爭論,因為該說的都透過奏疏遞上去了。

昨日內閣中的議論,在場官員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沒必要爭。

兩派都有理由,也都很容易接受,那就看哪邊支持者更多,對皇帝的影響更大。

此時兩邊還侍立的人已經不多了,張居正微微側身,看著當下的局面微微皺眉。

說實話,有些超乎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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