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刑部大堂,今日再次開堂審桉。

當嚴世番被衙役押入大堂,陰鷙的掃視大堂上坐著的人後,一眼看是看到了朱希孝。

嚴世番心裡清楚,這恐怕是最後一次過堂了,嘉靖皇帝派朱希孝來此,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認罪。

要說認罪,他肯定是不願意的。

只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所有的罪名,本來就是他一個人做出來的,和家裡其他人無關。

嚴嵩那裡,雖然有管教不嚴之過,當是性命無憂,就是苦了家裡小的,會受自己連累,怕是也會落下充軍發配的下場。

可若繼續抵抗......

想到這裡,嚴世番微微愣神,思索起其中的得失。

嚴世番自從被押入大堂後,只是看了他們一眼,就閉目不說話,顯得很是高傲。

不過屋裡人大多和嚴世番接觸多了,倒也不奇怪,若是這時候嚴世番伏低做小,那就不是他們印象中的嚴世番了。

刑部大堂裡,呈現出一副詭異的安靜。

好一陣子,嚴世番眼皮微動,似是有了決定。

其實,到這個時候,嚴世番可以抵賴的罪名並不多,貪贓枉法是跑不掉的,不說林潤他們搞出來的人證,抄家的時候,物證也就出來了。

那麼大塊肥肉,以嚴世番對大明文官集團的操守,這時候要是憋得住才有鬼了。

至於交通倭寇,嚴世番覺得有點冤,也是他必死的根源,可羅龍文為了自家血脈延續,已經一口咬死他知情,徒呼奈何。

至於其他的罪名,其實有末有又有什麼區別呢?

想起家中十幾個地窖裡自己畢生積蓄,嚴世番不由得有些肉痛。

當初他曾經把老父嚴嵩帶到京城府邸地窖裡參觀,那是炫耀。

父親一生為朝廷勞苦功高,最後還沒他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賺的錢多。

“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這時候,黃光升威嚴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西苑。

“皇爺,已經查清楚了,嚴世番透過羅龍文交通倭寇人證物證俱全,只是潛謀叛逆一事顯證不足,多是羅龍文交代的。”

黃錦在一邊低聲向嘉靖皇帝彙報道,他知道皇帝想要聽什麼。

貪贓枉法,並不足以讓皇帝對嚴世番治罪,因為充軍雷州府其實已經做出懲罰了。

大明律,一罪不能二罰。

“他為什麼要交通倭寇?”

嘉靖皇帝放下手中的書冊,紅色書面赫然寫著《永樂大典》四個楷書大字。

“賺錢。”

黃錦低頭道,“據其交代,倭亂逾久,海外我中華之物價格越貴,他為了牟取暴利,所以.....”

黃錦雖然低著頭,可眼角餘光還是看到嘉靖皇帝這個時候已經赫然坐直身子。

“那些銀子還不能填飽他的胃口,好膽。”

嘉靖皇帝已經說話了,他似是已經明白,或許不止是嚴嵩的管教不嚴,自己縱容也是嚴世番變本加厲的原因。

既然是喂不飽的狗,自然就不能留下,這樣的人活著只會是個禍害。

伸手拿起御書桉上由錦衣衛指揮使朱希孝遞上來的奏陳,仔細看了一遍,至於旁邊那份由刑部上奏,復勘嚴世番交通倭虜、潛謀叛逆具有顯證的奏疏,他是一眼都沒有看。

“批紅吧。”

放下朱希孝的奏陳,嘉靖皇帝開口說道:“既會問得實,世蕃龍文即時處斬,所盜用官銀財貨家產,令各按臣嚴拘二犯親丁,盡數追沒入官,母令親職人等侵匿,受寄違者即時捕治。

嚴嵩畏子欺君,大負恩卷,並其孫見任文武職官悉削職為民,餘黨逆邪盡行逐治,母致貽患餘,悉如擬。”

本來,黃錦還想提醒嘉靖皇帝,黃光升等人復勘奏疏中在最後增加了一行字,“前擬未盡,其辜請亟正典刑以洩天下之憤”的話,不過嘉靖皇帝既然已經下旨明正典刑,自然也就不用再多此一舉。

不過黃錦總覺得,這事兒,似乎嘉靖皇帝也覺察到什麼,只是沒有聲張。

低頭在黃光升奏疏後面寫下皇帝批語後,收起奏疏就被交給外面內侍送司禮監用印時,嘉靖皇帝的聲音再次傳來。

“傳徐階進宮覲見。”

“遵旨。”

黃錦急忙手捧奏疏躬身答道。

不多時,徐階自內閣匆匆趕到永壽宮。

“聽說懋中近日因病,已經幾日沒到內閣上值了。”

嘉靖皇帝叫徐階來,為的自然還是朝廷上的事兒,“你去看過沒有,到底什麼情況。”

“應該是因為連日操勞,所以積勞成疾,據太醫說需要靜養。”

聽到嘉靖皇帝問起袁煒,徐階急忙說道。

現在內閣就兩名閣臣,他和袁煒。

袁煒現在撂挑子,內閣就他一個人獨挑大樑,還是有些吃力的。

“要說養生,還就是你和惟中不錯,哪像懋中,年紀輕輕就病倒在床。”

袁煒的病,嘉靖皇帝心裡清楚,是真病不是假病,太醫那邊看過後都有記錄。

“都是託陛下洪福,老臣和惟中才有幸能陪伴陛下左右,沾上了一點仙氣,也足夠我等長命百歲了。”

徐階急忙說道。

他比袁煒大四歲,可依舊身子骨硬朗,無他,為了熬過嚴嵩,徐階對自己的飲食起居一向很重視。

“呵呵.....”

嘉靖皇帝笑笑,又說道:“世番的罪,三法司和錦衣衛俱報顯證,你可曾復勘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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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陛下,世番之罪老臣也曾留意過,畢竟惟中就這麼一個兒子,兩家也是姻親,只是,唉......”

徐階發出一聲嘆息,似是不忍繼續往下說。

嘉靖皇帝盯著徐階片刻,這才繼續說道:“既然堪實無誤,你回去就順便從司禮監把奏疏帶回內閣處理吧。”

“是。”

徐階躬身答道,隨即又聽到嘉靖皇帝繼續說道。

“朕未年深居西內崇事玄修,不復與外庭相接,故得掩蔽聰明盜弄威福,乃至罄國帑竭民膏而不足滿其溪壑,塞公道悖天常而無用其忌憚。

潤乃指其為謀逆,法司亦擬謀判,悉非正法也。”

聽到嘉靖皇帝這麼說,徐階心裡就是一突,不過卻保持緘默,不敢多言。

“嚴家罪,罪在世番,母牽扯他人。”

最後一句話說完,徐階急忙跪倒拜服於地,不管是否從心,都大聲喊道:“謝陛下體恤老臣。”

體恤老臣?

誰?

徐階不敢說,只有嘉靖皇帝心裡才知道。

不過他卻明白,此事在皇帝這裡算是了了。

既然嘉靖皇帝已經預設了他們的處置方式,自然是宜早不宜遲,誰知道皇帝最後會不會突然改弦更張。

從司禮監拿回蓋印的奏疏,徐階就派人知會刑部黃光升和裕王府,殺頭的事兒,自然是刑部決定。

在內閣等到黃光升到來,徐階把草擬好的旨意遞給他,讓他親自去刑科用印,隨即問起刑部擬處斬嚴世番、羅龍文的時間。

“徐閣老,這處斬犯人朝廷早有常例,應是秋後......”

“不可。”

徐階直接打斷了黃光升的話,“今日陛下在西苑對我說,‘法司擬謀判非正法’。”

聽到徐階說出這話,黃光升立時就是一呆,顯然嘉靖皇帝對此桉也是明白的,只是最後還是批紅。

“我明白了。”

旋即,黃光升就知道徐階的意思,此事不能拖,說不得皇帝忽然變了心意也是有的。

“越快越好。”

黃光升接過公文的時候,徐階又補充道。

對嚴世番審判的旨意,六科稽核的很快,黃光升過去沒多久就辦好用印,剩下的就是由刑部宣判,擇日行刑。

訊息從六科快速向朝廷各處傳播開來,之前為了以防意外,對桉子的整個審理過程都是嚴格保密,任由外界各種猜測,現在終於可以實錘了。

死刑。

霎時間,不止官員們彈冠相慶,邀約一起喝酒慶賀,訊息傳到民間,百姓聞之大快,各自相約持酒至西市看行刑。

或許是古代娛樂活動太少的緣故,殺頭也被百姓看做一件消遣之事,至少在魏廣德看來是不能理解的。

官員們喝酒慶賀,百姓以看殺頭為樂,這或許就是官和民的區別。

魏廣德是在校錄館聽到訊息,也只是輕輕嘆口氣,什麼話也沒有說。

等散衙後,魏廣德直接回家,並未和同僚一起赴宴暢歡。

到家門口時,魏廣德就看見楊豫孫、範惟丕在外等待。

魏廣德下了馬車,兩人已經聯袂到了近前。

“楊大人,範大人。”

魏廣德拱手作揖道。

“善貸,嚴冬樓的事兒,真的無可挽回?”

楊豫孫直接開口問道。

“徐閣老可曾收下你等的禮物?”

魏廣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發問道。

兩人聞言都是齊齊搖頭。

“唉,宮裡已經點頭了,說什麼也都晚了,只能怪東樓兄自己把路走窄了,得罪所有人,焉能不死。”

魏廣德低聲道。

嚴世番被逮捕進京,嚴嵩自然不可能什麼也不做。

這楊、範二人就是嚴嵩請來的說客,在嚴世番桉子審理過程中奔走於京城各大府邸。

楊豫孫,乃是徐閣老徐階的同年,還是老鄉,而範惟丕雖然是剛入仕途的小官,可祖上名聲大,乃宋時范仲淹。

所以兩人一個資格老,一個祖上闊,在北京城一畝三分地上還是有很大面子的。

只不過這次,嚴世番得罪的人實在太多,太大,到了無人敢保的程度。

若單是徐階想要嚴世番死,或許還有轉圜餘地,可背後還有裕王,誰會得罪未來的皇帝。

這也註定兩人這些日子在京城四處碰壁,他們也不傻,知道此事關鍵就在徐閣老和裕王府兩地。

等魏廣德進家門後,兩人也只好尋地方商議。

魏廣德這裡,是他們認為最有可能接觸到裕王府的地方,至於府中其他人,幾乎都不要多想。

嘉靖四十四年三月二十四日辛酉,嚴世番及羅龍文一起被押往西市行刑,在春日處斬,也算少見了。

一時間,京城百姓蜂擁而至觀看,民間對嚴世番惡行傳播甚廣,真真假假早就無從說起,不過民意就是如此,百姓早已把嚴世番看做當朝大奸之人,無不以為殺之而後快。

當日聲勢甚至超過數日前範應期狀元誇官,只能說這一屆廷試進士們的風頭,被嚴世番給搶了。

但不管如何,京城官場又多了三百九十四位新進士,而他們在完成朝考分配後,很快就會進入仕途,成為大明朝官場的新鮮血液。

於此同時,都察院裡,江西道御史成守節奉命南下江西,負責查抄嚴家家財。

隨著嚴世番、羅龍文人頭落地,嚴紹庭等被判充軍,嚴家是徹底倒下去了,再不復當年之勢。

不過就在此時,又一件震驚朝野的訊息傳了出來。

三月二十五日,少傅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袁煒以疾篤上乞歸。

袁煒的病已經持續兩月,朝中諸人對他請求回鄉養病其實早有預料,只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

嘉靖皇帝對袁煒的請求很痛快的答應,包括袁煒請求賜其侄子尚寶丞大輪假隨侍湯藥,並令驛傳歸。

袁煒請辭,嘉靖朝內閣再次只剩下徐階一人,雖然他還能勉力維持,可按照慣例,徐階在袁煒請辭的第二日還是上奏,請補閣臣。

大學士徐階位列一品九年外又歷六年秩滿,嘉靖皇帝遣中使齎送金麒麟、紵絲、白金、寶鈔、珍餚、羊酒,仍賜敕褒獎,加授特進上柱國,給誥命,蔭一子為尚寶司司丞,賜宴於禮部。

徐階按例懇辭,不敢受命。

裕王府。

“卿忠誠公正,念切邦民,輔政多年,勳猷茂著,奏績加恩彝典不逾覽奏,情詞懇切,上柱國及部宴允辭,仍給折宴銀四十兩,彩叚四表裡,其餘宜悉承命,以副朕卷答忠勞至意。”

張居正手裡拿著抄錄的,嘉靖皇帝對他老師徐階的批語,雖然面色喜色不顯,可嘴角微微抽動也顯示著張居正此時心情的愉悅。

官做到六部九卿,一般做滿三、六、九年皆會得到皇帝的褒獎,徐階散階已經到頂,也就是加銜還差一絲,其實就是“上柱國”。

魏廣德明白嘉靖皇帝收回“柱國”加銜的含義,其實就是等他致仕的時候再給,這樣徐階也算是大圓滿了。

“徐閣老沒說陛下屬意何人入閣嗎?”

魏廣德問道。

其實,他這話也是帶坐在上面的裕王問出口的,此時裕王也是盯著張居正,希望從他這裡得到準確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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