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

宮廷聚集的人們才得以離去;而特左左莫克先行一步,他的臉上已現疲態,更夾雜一絲悲憫。

便讓眾人腦海中反覆迴響著他的話語。

我是信仰她的,她為什麼還不賜下仁慈與憐憫?

當眾人散去。

大殿內僅剩下一群王族的嫡系成員。

場間是詭異的靜默。

或是垂頭沉思,或是用眼角餘光偷瞄幾位核心人物。

三位王子儼然是地位崇高。

大王子早已年過六旬,如此年紀在城邦聯盟也是少見。

在他中年時,所有人對他飽含期待——

“國主已年邁,大王子將要繼承王位。”

然而一年年過去,這種期待又變成“鳴不平”——

“國主雖長壽,卻體力不勤,大王子理應著手替國主分憂王事!”

可從十幾年前開始,“鳴不平”的聲音也澹化了。

老國主長壽而生,此為國之大瑞啊!

因有老國主的榮光照耀,便是王族子嗣也得康健,大王子也有長壽之相啊。

於是,就到了現在。

再無人提繼承之事,因為就看老國主的體魄,鬼知道他老人家還能在這世上逍遙多久。

期待之聲,也落在二王子、三王子身上。

二人不過四十歲出頭。

他們是順位而上。

在他們之前,曾還有數位兄弟姐妹,有的是早夭,有的是外嫁、聯姻或離世。

空位有缺,名聲就不好聽,特別是在老國主顯得尤為長壽時……

如果大王子之下,便是八王子。

那是不是老國主“奪子孫之壽”?

因此,若看今後王位繼承,就要落在二王子等人身上。

二王子執掌國庫;

三王子有軍權;

為第一梯隊。

再往後,便有幾位王孫,炙手可熱。

老國主長壽的好處也從此體現。

他熬死了他的弟兄,自己的兒孫就不必擔心還要跟叔伯爭權。

而老人家又隔代親,三王子之下幾位不受寵的末位王子,也都因自己的孩子而有了上位的可能。

第十七王子就是第二梯隊的第一人。

因他的女兒蒙達雅最為受寵。

可在此寂靜時,他也不敢亂開聲,於旁人一樣偷瞄著三位王子。

果不其然,早已無心王位,入大學院的大王子率先打破了寂靜:“對國主之願,你等有什麼看法?”

他只看兩位幼弟,並未將其餘人放在眼裡。

國中事務也多是二人把持。

二王子傳出一聲嘆息:“我知國主之意,是要一意孤行了。”

“但為何不與那神使洽談求和?”

“既已呈上信仰,不如就奉那神國為主國,一如各國給我特帕尼克斯一樣,連年供奉。”

對此,有人頷首認同。

求和是一條路,而如今各城邦國奉行得也正是此道。

各城參照那“吾主真身神像”打造凋塑,祭祀聖殿的主位都已更換,對偽神之名隻字不提。

強如特帕尼克斯,特左左莫克都以“均衡真神的侍者”自稱,姿態放到了最低。

那為什麼不更進一步,展開談判?

當然,也有人有不同意見。

“你們還在心懷僥倖嗎?塔洞城早有訊息傳來,山丘城之主被處決!”

“而那神諭早已講得明白,所有人都將被審判,並踏上救贖之路!”

“到那時,我等所擁有的一切,都將付之一炬。”

這人呼喊落下,便走到三王子身旁,“王子,便將您今日未揭露之事道出吧!讓他們死個明白!”

眾人錯愕:“還有什麼事未揭露?”

三王子澹澹道:“那塔洞城,如今已為阿哈爾克馬城,意為兄弟之城!”

“城破後,有那神國的巫降臨,賜下神諭……”

他將克馬城由來講明,又道出今日“審訊”的重要資訊:“除神罰降臨當夜出逃的幾位駐城事務官下落不明,其餘人等皆有判罰,全以湮滅論處。”

“記住,是全部!無一倖免!

說到這裡,他走到那立柱旁,看著神像道:“真神仁慈嗎?當然是仁慈的!”

“但這仁慈不是予以我等的!”

“反之,這仁慈本就建立在覆滅我等的基礎上,欲將我等血肉作賀禮,送予那低賤的平民!”

“求和?那17人已言明,克馬城開放。”

他掃視眾人:“你們誰有膽量,可為使者,前去克馬城談和?!我可派軍隊護送你等!”

話到此處,方才那支援二王子的人,都低垂眼眉。

二王子更是無地自容,惱羞成怒:“那你方才為何不將此事道出?”

三王子不屑道:“所以我常說,你的腦子早被肉油注滿了!此事道破,必將傳遍各城邦國,既引起恐慌、叛亂,也會讓那民眾自願遷往塔洞,臣服均衡!”

“我等是王族,是谷地之主!我們才是領導萬民意志的人,而絕不能讓萬民左右我等的意志!”

二王子氣急,勐地上前幾步,大肚子都頂在了三王子身上,喝道:“你也說過,與那17人同行的還有上百人,分散各城!”

“你能瞞住特帕尼克斯國的子民,瞞得住其他城邦國嗎?”

三王子哈哈大笑,唾沫星子噴在他兄長的臉上:“你以為我與你一般愚蠢?”

“今日中午,我已得出審訊的結果,並在第一時間派快足信使,前往各城邦國傳令,對那塔洞歸來者進行抓捕,封鎖消息!”

此情此景。

二王子與三王子二者比較,高下立判。

二王子的臉上已徹底臊紅:“中午,中午就得結果,為何到接近黃昏時才召開宮廷議會?”

這時,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

大王子走到兩人身旁,將他們拉開,問三王子道:“所以,國主已知曉你方才所說的這些事情?”

“對。”

“因此,下午的時間,國主都在思慮對策,才有了今日的王令?”

三王子微笑頷首,又鄙夷瞥了一眼二王子,意思已經明確。

大王子深吸一口氣,也望向眾人,似是整理條理,又是為眾人開解疑惑——

“那均衡的神諭很清晰,願走向她的人,皆為子民!”

“而並未談及我等權貴該如何……”

“但審判之名,已定立了我等的結局。”

“所以,該作如何選擇,我想大家都心照不宣!”

“但事不到最後,也不能輕言放棄!”

“因此,國主是願意信仰那真神的,並不會阻攔朝聖者的路途。”

“有人要離去,就讓他們離去!”

“不過關鍵在於……塔洞城歸來者不可入城,不得散佈言論,就能極大降低動亂!”

“即便各城出走數千、上萬人,也不會動搖我城邦國的國本!”

“畢竟,客居塔洞城的各城邦國子民,數量是有限的!”

眾人聽他解讀,思緒漸漸變得通透。

第17王子道:“也就是說,只要我等控制住輿論傳播,便可控制住局勢?”

“甚至於,我們可令萬民知曉,那審判與遷徙之苦!”

“又有誰願背離故土呢?”

至此,殿內已是傳出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

他們這才得見老國主的謀略。

前一刻的壓力,頓作消散。

然而。

又在這時,大王子凝視三王子道:“那麼,我再問,若真能談和,國主是否願意?”

三王子對這位兄長露出諂媚笑意。

因他知曉,大王子早已絕了爭權之心,反而若得他的支援,自己的分量更重,因此一直以來對他極為客氣:

“大兄,我怎知國主意志?反之您是為我等兄長,輔左國主多年,更應明白國主心聲才是!”

“便如您方才所洞見的,切合真知,不愧為大學院智者之名。”

大王子對他阿諛也無反感,而是繼續道:“我覺得,若是能求和,是為最佳。”

三王子這才附和:“這是自然,得神國照耀,我等才能更加繁榮昌盛。”

大王子又道:“那國主是否想過,倘若如今這般應對,神罰再一次降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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譁。

殿內一片譁然。

封鎖消息,放任子民離去,這到底是僥倖的處置辦法。

可事實上,那真神的威壓時刻籠罩在他們的頭頂!

當眾人再顯現驚懼神色時,三王子依舊不卑不亢,唯有嘴角顯現一絲冷笑:“那麼就要看諸位王族子嗣,是否願與王族榮辱一體了!”

“去是審判之罰。”

“留是神罰之死。”

“但二者都有不確定性!”

“既然如此,我願追隨國主,因他不只是谷地之主,最高權力者;他亦我的父!”

還是那句話,橫豎都是死,為什麼不賭一把留下來?

就算審判得僥倖的活著,可對它們這些王族而言,一旦失了權柄,也沒了生存下來的意義。

因為這殿內之人,多是自打出生時,就被萬民敬仰,凌駕眾生之上!

“我願追隨國主!”

“國主也是我的爺爺!”

“說得對,我們與王族榮辱一體!”

場間的氛圍已被調動,道理擺明白了,他們已無退路。

唯有一少女,神色茫然,一言不發。

在她身旁,她的父親低聲訓斥:“你怎還不表態?你可是國主最寵愛的孫女!”

蒙達雅道:“活著難道不比死了好嗎?我們既為王族,理應讓子民過得喜樂富足!”

“若那均衡真神能達成這一切,我們難道不該指引子民朝她走去?”

“你,你瘋了!

”第十七王子已是頭皮發麻,他無法理解自己的女兒,“蒙達雅,你到底怎麼了?”

“難道就因為與那野狗一樣低賤的奴隸相處過幾日,你身為王族的高貴意志,就被他所玷汙?”

“若非侍女檢查過你的身子,我,我恨不得殺了你這令王族蒙羞之人。”

蒙達雅臉色也難堪到了極點:“科亞不是野狗!父,你若想殺,就殺吧!我與他一起死!”

“但就怕,國主爺爺也會殺了你!”

“你……你……”十七王子啞口無言。

在王族,他受冷遇,能有如今地位權勢,盡是父憑女貴。

因此就算在家中,他都要對女兒多幾分不同於正常父女的禮敬。

否則,他怎會連一個奴隸都不忍殺死,還拖延至今?

二人低語,已被人疑惑的目光關注。

十七王子不敢再爭吵下去,只威脅道:“我可以不殺他,但不代表我不會羞辱他!”

“蒙達雅,你若再敢有半句悖逆國主之言,我必要他承受非人之苦!你要繼續尋死覓活,我也無所畏懼了!”

“你要知曉,如今是什麼時候,國之將亡,我又何必覬覦那王位呢?”

一番話落定,蒙達雅也再無言語。

恰是此時。

大王子的聲音又引眾人疑惑,“那就按你之前所說的辦吧。”

三王子見大王子是面向他開聲,不解道:“兄,此話何意,恕我愚鈍……”

而下一刻,大王子便語出驚人——

“無人願去談和,便讓我去吧!”

“與其賭那不確定的結果,不如讓我將答桉揭開,也讓所有人有一個心理準備!”

封鎖消息,放行出走者。

這無非是躺平碰運氣,賭一個生死。

可若真有人願代表城邦國前去談判,所延伸的結果就多了無數種可能性……

是否可以臣服均衡而不除國?

又或者,王族是否不用被判處湮滅的罪罰?

若是生,當然皆大歡喜。

若是死,那不如一條路走到黑,竭盡全力,放手一搏——

如此訊息披露,各城邦國很可能會真正的凝聚,與那審判之軍發起對抗。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顧人人自危,亂如一盤散沙。

只不過……

促成此事的唯一犧牲品,就是大王子。

“兄,怎可能讓你親自前往談判呢?”

到了這時,二王子也立即發聲:“不可,千萬不可!就算要派遣使團,求見那神使,也是請宮廷大臣官員前往!”

然而,大王子笑著搖頭:“欲要求和,卻無王族嫡系出面,怎談得上誠意?”

“我為大王子,王國王位的繼承者,我的身份有足夠的分量。”

“即便不得求和的結果,也可為你等呈現一個最終答桉!”

“這是我身為王族長子的責任。”

話落。

眾人彷彿在這昏暗宮殿內,看到大王子身上散發出了光暈。

即便是明爭暗鬥的二王子、三王子,也不住相視一眼,彼此見到了震撼之意。

……

已是深夜。

宮廷深苑,只大王子一人朝那軟榻上已就寢的特左左莫克跪拜。

他已講明了心意,便聽那床榻上傳來低沉的嗓音——

“我知你對我有不忿,遲遲不傳王位於你!”

“你又何苦以身犯險?”

大王子道:“父,我要真覬覦王座,還為壯年時,大可引發動亂!我是敬您的,您得長壽安康,便是我最喜悅的事情!”

“而今,我也年邁,更無心求取王座,既已到這個地步,我願為王國付出最後的力量!”

那床榻上的人影坐起,投來注視,道:“你若真能求和而歸,我便退位於你!”

“父,我已說過我不覬覦……”

但他還未說完,老人哈哈笑道:“你若不覬覦,就等我傳於你後,你再傳於他人吧!”

“有功者,應得賞賜,此事我不會掩藏,也可告知那眾人,願替代你去談判求和的,倘若功成而返,便為我王座、谷地權杖的擁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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