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鬆口的第一時間,王英先是轉頭望向了老鄒:“世亮,剛剛的話你不介意吧?”

“嗨!我一把老骨頭了,外國人要塞紅包也不塞我啊!”鄒世亮大笑過後,望向夏雪那邊,“倒是小夏,險些被你打成小右派。”

“我剛剛已經道過歉了,還要再來一次?”王英重又板起了臉,“這一天我要道多少次歉?你們這些人,不知道見好就收?”

溫和的笑聲充滿了會場。

最難搞定的人搞定了,最該記住的人,大家也都記住了。

嶽雲鶴幾次打量張逸夫,怎麼看,他都不像是一個搞電的,也不像是搞技術的,但也許很多問題,偏偏就要讓這種劍走偏鋒的人來解決吧。

嶽雲鶴退休後,仍在菁華十幾年,帶的都是碩士博士,人中龍鳳,不乏氣場十足之人,也不缺伶牙俐齒之輩,有善於鑽營的,也有單純耿直的,一般嶽雲鶴隨便談兩句,便可給人歸類,尤其是年輕人。

可面對張逸夫,他實在不知道歸在那一類裡了。

另外最可惜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帶出來的這些碩士博士,棟梁之才,十之八九已經留美,那些美國的高校利用低廉的獎學金,像吸血鬼一樣將最具營養的新鮮血液吮吸而盡,對他們來說,菁華這樣的學府根本不是培養人才的地方,而是篩選人才的地方,幫他們把十幾億人中最出色的那部分篩選出來,然後送到美國。

到底是中國之學府還是美國之學府,如今已經說不清楚了。

要坐住了!要留下來啊!張逸夫!

剩下的時間,論證繼續展開,水輪機的特性,發電機的引數設計、結構形式、冷卻方式、輔機、投產進度都進行了一一討論,這幾乎已經是現今條件下最科學的結果。沒了王英攪和,論證中少見爭議,張逸夫與夏雪也深藏功與名,老專家們已經很給面子了,有發言的機會就夠難得了,再班門弄斧只會招人煩。

當然張逸夫要是想掰扯的話,可以改動的點還有很多,三溪從動工到發電幾乎用了10年,這十年間技術的發展是飛躍性的,隨著新技術的掌握,這個發電方面的設計也在不斷地完善著細節,最直觀的例子就是,最開始規劃6臺機組,左岸14,右岸1,而最終又在右岸山體內擴建了地下電站,擴充了6臺機組。

張逸夫這會兒自然可以跳出來說,那個白石尖山體不錯哦,咱們可以打打主意,地下電站技術也沒那麼複雜,你們聽我講……

這麼搞不免有些炫技過頭了,而且把本來已經確定的論證又搞得複雜起來,最關鍵的是這些事情現下還是天方夜譚,完全飄出了論證本意,技術再吊,掰扯了這些也不會有人買賬,只會覺得他臭*******下,發揮自己的基本功能就好了,沒人期待也沒人希望自己過多摻乎。

但這並不代表沒人惦記他這個人。

午飯之時,夏雪跟張逸夫很自然地端著大會堂標準的高規格的自助餐盤坐在了一桌,放眼望去,周圍基本都是白頭發的老同志,這對他二位來說實在是壓力巨大。

“喂,你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麼?”夏雪這才有機會問出來。

“哪些?”

夏雪看了看周圍,小聲問道:“外國廠商急著貢獻技術什麼的。”

“是啊。”張逸夫笑道,“只要在招標書裡要求一下,來投標的話,必須連核心技術一起轉讓就好了,那幾個廠商照樣搶著來,比如說吧,第一批招標採購14臺機組,咱們在得到技術後立刻給幾個國營大廠開發,剩下的機組完全就可以國產了,水電機組門檻沒那麼高,咱們的廠子有那個實力。”

“我沒問你這個。”夏雪搖了搖頭,“我是要問,你真的從哪個大領導嘴裡聽到這事了?”

“這不扯淡呢麼,三溪工程還沒影兒的事兒呢,論證過了還得過人大呢,領導閒著蛋疼啊。”

“……”

“但你放心,事情一定會那樣發展,搬出領導的口述,只是為了讓哪個邏輯更有信服力而已。”張逸夫也小聲說道,“你可別賣我啊!”

“賣是不會賣,就是這手段,是不是惡劣了一點……”夏雪抿嘴道,“你看,你都這麼動情了,也讓他們動情了……”

“我還真沒動情,只是把他們本來就有的感情調動了一下而已。”張逸夫擺手比劃道,“舉個例子啊,動物世界做一期節目,羊媽媽如何如何保護小崽子,用命去跟惡狼戰鬥,不少人看了就會感動,發出‘羊都比人有感情!’、‘羊媽媽好偉大!’一類的感嘆,然而這一切並沒有什麼卵用,第二天受感動的人們繼續吃涮羊肉,這個感情唯一的作用就是給動物世界創造了收視率,廣告可以多賣錢。”

“這是人基本的感情吧……你的意思是這個感情是沒有意義的?”

“不不,當然有意義了,我的意思是,我是那個扛著攝像機做節目的苦逼,只是用技術和技巧薰陶了一下感情罷了,我要突出的是羊媽媽如何拼命,寶寶如何可憐,惡狼如何兇狠,把這些要素結合一下,調動起共鳴與情感,努一把看能不能搞定王英,或者說能不能弄出一種亢奮雞血的會場氣氛,以此來讓王英產生鬆口的衝動,僅此而已。”

張逸夫一面大口吃肉一面笑道:“我就是扛攝像機的那個苦逼,最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也許那個狼也是一個狼媽媽,她已經一個禮拜沒吃肉了,她必須吃肉變成奶去哺育自己的狼崽子,吃不到這只羊他們全家都要掛了,這些東西,觀眾朋友們就不需要知道了,我都講清楚了也只會噁心人,被觀眾罵哭。”

張逸夫說完後,見夏雪很久沒有說話,隨即覺得說過頭了:“其實大家都心裡有數,我只是加把火……”

“不,你說的是另一個問題。”夏雪沉思道,“利益與感情,是否可以量化。”

“……”張逸夫面色呆滯,“姐,扯遠了吧,我這個人感情很豐富的。”

“按照你的說法,你就是在自己沒動情的情況下,用技術手段調動出了他人的感情,而後獲利,我嘗試舉個更極端的例子……”夏雪腦洞一開,無人能攔,“比如你完全不喜歡秦玥,但可以用花言巧語得到她的青睞,繼而得到秦勇在工作上的扶助……”

“完全他.媽不是這麼回事……”張逸夫趕緊往回掰扯,“是相當於美國總統競選演講,透過慷慨陳詞吸引民眾的支援,哪有你說的那麼骯髒!你腦子裡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麼?”

“誒?只是舉例而已,有必要這麼緊張麼?”夏雪露出了久違的賤笑,這才心滿意足地說道,“看來我這次根據實際情況與實際技術,就事論事的方法並沒有你的辦法管用。”

“不只這次,是從過去到未來。”張逸夫終於緩了口氣,“你總想著說服人,這是不可能的,而我不同,我只需要說動人。”

“說服……說動……這有什麼不一樣麼?”

“服,動,字面意思理解即可。”張逸夫就此開始教做人,這也是夏雪最需要的東西,將來她就要去南方了,沒人照顧,很多事必須要提前打好預防針,“服,即信服、臣服,讓人心服口服;動,即行動,能動性,讓人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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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服自然行動!而不信服的行動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太有意義了,一切事情的意義,孩子知道要好好學習,就代表他會好好學習麼?而好好學習的孩子,他真的認為好好學習就有意義麼?”

“所以?”

“所以重點是要人動,而不是要人服。”張逸夫做個手勢阻攔準備反駁的夏雪,“這不是辯論,是告訴你準則,至少是咱們工作中的準則,不要考慮在道理上說服別人,你只要讓他動起來做你希望看到的事就可以了。就像我現在跟你說話,我根本沒打算跟你講為什麼我是對的,我只是希望你能記住這些話。”

“好的,我記住了,那又如何?”

“夏雪啊……”張逸夫放下筷子,輕輕挽起夏雪的胳膊,看著依然如此冷靜的她,這次是真的動情了,狠下心來說道,“你如果真的隻身去了鄂北,去了三峽,你將看到很多事,面對很多事。不可否認的是,雖然你一直堅持一貫的風格,但並沒有受到太多挫折,被同學孤立,被同事汙衊這類事,實在是太淺太淺了。在那邊的工作中,你會對一切都產生懷疑,你所堅持的真理與信仰會遭受一次次打擊,那邊的局勢是空前複雜的,並沒有排程局那麼單純。最可悲的是,你就是這樣的人,這些打擊對你來說不可避免,我讓你記住這句話唯一的意義就是,在傷痛與打擊之後,你能想到這句話,嘗試用一種新的方法應對那些難題。”

夏雪看著張逸夫的雙眸,本能告訴她,他這次是真的動情了,這就是人類最神奇的地方,直覺、本能與感情,終究是無法用邏輯來解釋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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