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會議室中,大家按座次排開,長桌左側是豐州的同志,右側是以南鋼為首的調查組,場面十分之凝重。

從之前的種種表現來看,張逸夫已經料定,豐州是不可能承認有失誤的,而調查組偏偏就是想讓他們承認有失誤。

而有關裝置的問題,有關那個開關本身的問題一直無人提起,豐州的人沒提,調查組的人也沒提,這種默契讓人感覺很怪。

張逸夫想提,但自己的立場上實在不好多提,做好觀眾聽眾就對了。

至於夏雪,還好她完全不懂裝置。

再看姚新宇,鬼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總之不要給他任何推自己入坑的理由就對了。

表面上,此時是兩撥人排排坐,但實際上,豐州一邊就好像是個堅固的堡壘,苗德林站在城頭,表示要堅守一萬年,而對面的南鋼和歐煒,化為兩臺重炮,勢要閃電攻破。

趙文遠夾在中間,看似是問責的一方,但實則不偏不倚,甚至更偏向於與自己這邊相熟的電廠,保生產一線的同志,畢竟大家打這麼久交道了,沒有利益也是有感情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趙文遠的立場,與先前那種貌似嚴肅嚴厲不同,他還是有人情味的。

張逸夫經歷過諸多洗禮,有這種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能耐,夏雪卻剛剛相反,連本質都不顧了,直接撲向真理的深坑。

隨著南鋼的一聲咳嗽,炮彈進膛,戰鬥打響。

事故前後的錄波圖分發到了每個人手上,開始進行錄波分析。

左右都是圓孔的老式打印紙又臭又長,紙上記錄著九條難以理解的波形,就這麼又臭又長地延伸下去。

這堆類似阿拉伯文的鬼東西,是外行絕對難以理解的,就連張逸夫看到都是一陣頭大。

九條波形,分別記錄了一號出線ABC三相電流、ABC三相電壓,以及母線ABC三相電壓的變化。

仔細觀察一下便可發現,出事之前的波形都是很平穩的正弦波,在某一個時刻,一號出線B相電流突然增大,緊隨著AC相電流也異常增大,同時母線和一號出線所有電壓降低到幾乎為零。這就是接地故障的後果。

總而言之,在那個B相開關爆炸之前,一切都很正常。

到這裡,就排除了其他因素的干擾。不可能是電廠內其它裝置故障,導致的開關爆炸,與之相反,絕對是開關爆炸導致的一切。

這雖然排除了連鎖故障的可能性,但對現在的問題依然幫助有限。

到底為毛會炸,依然是個謎。

大家簡單討論過後,達成了一致意見——這張圖可以扔了。

於是,在沒有任何其它線索的情況下,再次有生產口的人,提出了並未“同期合閘”導致事故的可能性,夏雪雖然耿直呆愣,但她不是傻子,她已經反駁過了,不屑於反駁第二次,再這麼走下去是你們的問題了,老孃沒心思跟你們撕逼。

而後關於同期合閘的論證,一直模模糊糊,糾纏不清,用“某種不協調”,“突發狀況”等等含糊其辭的方式糊弄過去,希望能將故障歸過與此。

但這麼搞,他苗德林不會答應,全豐州的人也不會答應。

“諸位領導,同期出事的機率真的是微乎其微,而且波形圖的情況又是如此一目瞭然,說破天了也最多跳閘,不可能爆炸啊!”苗德林一口咬定,就是不認不服不從。

畢竟,這是爭取不摘牌的最後機會了。

“老苗,冷靜一下。”趙文遠擺了擺手說道,“現在還沒有確定,只是在討論可能性,從我本人來看,也無法完全認同是未經過同期合閘導致的。”

“哼。”南鋼在旁邊不置可否,只哼了一聲,自行下意識地拿出了一支煙,但突然考慮到了自己的立場,又愣把煙塞了回去。

搞安監的人,還是別帶頭違規了,就算違規也不能是現在。

歐煒見老苗咬死不認,也跟著說道:“確實,現在無法100%確定這個問題,但如今的情況下,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歐處長,真的不可能!!”苗德林已經要哭出來了,“要不這樣,咱們用事實說話,把引數都調過去,做幾次試驗,看到底如何!”

懂的人都清楚,即便真的是同期的問題,那也是小機率事件,試驗10000次都不一定跳閘,更何況爆炸。

歐煒勉為其難地乾笑一聲,答道:“苗廠長,這麼小機率的故障,怎麼能靠試驗論證?”

苗德林一副難像,實是不知道如何來洗清自己的冤屈。

實際上,電力事故調查分析,並不一定每一次都是有結果的,偶爾確實會出現什麼都查不出來的情況,最後只能歸罪於小機率事件,或者是不明原因,但在這種情況下,依然會歸責於現場管理失誤,總要有生產人員背鍋,也就是說依然會摘牌。

尤其是現在的情況下,其它開關使用都沒有問題,發生問題的開關已經死無全屍,死無對證了,飛機墜毀還有個黑匣子,開關可沒安這東西。

於是,車軲轆話輪流滾,進入了扯皮拉鋸戰階段。

稀裡糊塗地半個小時過去,就在張逸夫已經犯困要睡著的時候,調查組的人終於累了,煩了,無心再扯皮下去。

南鋼大臂一揮說道:“既然這樣,我看是不會有個結果了,要麼歸罪於值班員失誤未經同期合閘,要麼就是生產管理不善,裝置維護不良,未遵守流程規範,苗德林,你選吧。”

“…………”苗德林愣愣看著南鋼,不知該說些什麼。

此時,坐在比較邊緣的,浯河電廠的副廠長悠悠說道:“苗廠長碰到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什麼意思?”苗德林深感不解。

“我就是突然想起來的。”副廠長抿了抿嘴說道,“大概四五年前吧,豐州跳過一次閘,問題不大,來了幾個人調查,我也在其中,當時也是把能想的地方都想了,能查的地方都查了,怎麼也找不出原因,最後只能定性原因不明,給值班員一個處分。”

豐州電廠這邊的總工立刻說道:“不錯,這種原因不明的事故,偶爾也是會發生的,這次也不……”

未等他說完,副廠長便擺了擺手,衝苗德林一笑:“老苗,你真忘了?”

苗德林聞言微微一想,隨後表情突然凝滯,說不出半句話來。

“我想在座有不少人都記得吧?”副廠長望向四周,陰陽怪氣地說道,“後來有一次開完會,咱們聚餐喝酒的時候,老苗喝多了,一高興交代出了事情的原委,是他搶在調查組來之前,改了操作記錄,恢復了相關裝置的正確連線,補了保險絲,這才讓調查的人什麼都查不出來。”

他這話倒是提醒了大家,有幾人紛紛點頭,想起了這事。

晴天霹靂!落井下石!

人生得意莫盡歡啊!有你倒黴的時候!

苗德林神氣了幾年,沒想到在這事兒上栽了跟頭,酒後落了個話柄。單論那事兒,其實這問題也不嚴重,又是電廠的人私下說的,說了也就過了,沒人抓那陳芝麻爛穀子的屁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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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現在的情況下,扯出這個,相當於有前科!慣犯!夠死一萬次的了。

浯河電廠的副廠長繼續說道:“其實那個事情問題並不大,我們聽過之後,也只是一笑而過。但現在,又是事故調查,又是原因不明,而且是這麼大的事故,老苗,你沒動過現場吧?”

苗德林早已滿臉是汗,油的發亮,眼神又是恨,又是悔,只產生答道:“沒,絕對……沒。”

誰信?

連張逸夫都有點不信了。

幹的!老子還在琢磨怎麼幫你,鬧了半天你是個弄虛作假的主兒?老子白感動白濫情了,你罪有應得!

張逸夫這麼心軟善良的好青年都不高興了,更別提其他人。

尤其是南鋼,聽了這事之後臉又耷拉下來不少,簡直要掉下來了,他終是憋不住,掏出煙點了起來,而後掐著菸頭,指著苗德林道:“好啊,好啊,有本事,有經驗,有辦法!”

“南司長……咱們也別一棒子打死。”趙文遠見領導已經動了真火,連忙勸道,“那會兒老苗還年輕,酒後亂言,而且那次事故只是一個小機組短暫跳閘……”

嘭!

南鋼肉掌往桌子上一砸,整個會議室為之一振,連張逸夫的睡意都一掃而去。

司長狠狠望著苗德林,冷然道:“嗯,不錯,那時是小機組跳閘,讓他矇騙過關,現在老了,油了,長本事了,直接給我來了個全網振盪!”

“……”趙文遠知道,自己再怎麼勸都沒用了。

事到如今,保不住了。

捅出這事的浯河電廠,不屬於華北局管轄,而是省局管的,跟華北局沒什麼利益關係,趙文遠也沒法管,也沒法兜,真不知苗德林倒了幾輩子黴,造了什麼血孽,惹了這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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