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陣前,屍橫遍野。

黃沙漸停,元冠受挺槊躍馬,立於魏軍輕騎最前端,他用長槊挑起黃土中還在淌血的敵軍頭顱,高高舉起。

元冠受仰天長嘯,道:“大魏兒郎,本將沒看到一名是背敵而死者。”

“俺可不怕死。”

黑廝彭樂嘿嘿地憨笑著,自元冠受以下,羊侃、彭樂、李苗、石鷲、李賢李遠李穆三兄弟、權旭權景宣兄弟,人人帶傷,鏖戰數時卻無人言退。

元冠受扔下頭顱,高舉馬槊,一身赤紅的佛狸甲早已被鮮血染成暗紅,猩紅的披風迎風烈烈震動,眼眸中全是睥睨天下的霸氣。

“今日之戰,有死而已!大丈夫生於天地間,當於沙場之上立男兒功業,豈有討賊不就之事?”

短暫的沉默以後,魏軍爆發出了狂暴的吶喊。

“願與將軍赴死!”

“願與將軍赴死!”

“嗚~嗚~嗚”蒼涼的號角聲響起,只剩千餘騎的魏軍率先發起了新一輪衝鋒。

黃土在鐵蹄下急速後退,沸騰的殺機在滿是熱血的胸腔中翻湧,元冠受橫槊入陣,看著硬著頭皮迎上來卜胡部眾,長槊橫掃千軍,眨眼間血肉橫飛,叛軍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賊將受死!”

元冠受一聲大喝,八稜破甲槊鏘然刺向卜胡,空氣甚至都發出了劇烈的鳴爆聲。

“喝~”

卜胡早就見識到了元冠受的一擊千鈞之力,哪還敢硬抗,撥轉馬頭避戰,可憐他身側的偽秦軍輕騎,被元冠受整個給打爆成了血葫蘆。

還有那血勇之士,逆著元冠受來戰,可這些連皮甲都沒有的小兵哪是元冠受的對手。悍不畏死衝上來的騎兵,無人是元冠受一合之敵。

周身輪轉的馬槊彷彿是一個無形的絞肉機,敵騎只要進入元冠受的攻擊範圍,便被打成血肉橫飛的碎片,漫天血舞,無一人能完整從元冠受身邊透過。

魏軍和偽秦軍的騎陣相互交錯,如同兩把尖銳而又傷痕累累的剃刀,互相刮過,留下了滿地屍體、哀嚎的傷兵和失了主人嘶鳴不止的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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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千騎交戰留下的血氣和汗水,彷彿要被被灼熱升起的太陽煮沸,明暗不定的熱浪在陣中翻湧。

元冠受虎目圓睜,長槊流蘇上鮮血滴滴流下,不待休息,調轉馬頭勢作再衝。

叛軍膽寒,看著不知疲倦,不懼死亡的魏軍,明明人數上更佔據優勢的他們,第一次感到了“畏懼”這種情緒。

就在此時,遙遠的天地間,一抹黑線漸漸出現在魏軍背後。

隆隆的馬蹄聲中,大地開始顫動了起來。

在黑水河畔,曾經是一名潰軍軍官的羯人石鷲最先反應過來,他顫聲喊道:“援軍!我們的援軍到了!”

哀鴻遍野的戰場上忽然變得混亂,第一個偽秦軍的部落兵開始悄然離開陣型逃跑,隨後便是大規模的潰退。

果然,最終撤退的是偽秦軍莫折部的輕騎,而不是人數更少的魏軍。

他們被這只沉默而兇悍的軍隊嚇到了,偽秦軍莫折部的輕騎拋棄了受傷的同伴,狼狽地分成小隊向遠處退去。

他們是原野上的野狼,敵人強大,他們退卻,絕不會在能逃走的情況下還要堅持進行無謂的戰鬥。

偽秦軍的組織承受力在數個時辰慘烈的對戰中被消耗到臨近閾值,魏軍大批援軍的到來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說到底,他們的戰鬥意志並沒有那麼強硬,這也是叛軍與官軍最大的區別,自古以來概莫能外,就不需多說了。

他們像是沒有目標的無頭蒼蠅,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

任憑卜胡如何呼喝,甚至大錘砸扁了兩個逃兵,都無濟於事。

最後卜胡也在親衛的拉扯簇擁下半推半就地撤離了戰場,其實,連卜胡這個從崑崙山裡走出來的野人,曾經與熊搏鬥的勇士,也被今天這場慘烈到無以復加的血戰給嚇住了。

敵人狼狽而逃,已經折損過半,無力追擊的千餘魏軍輕騎連勝利的歡呼聲都很少發出。

甚至有很多人全憑著一口氣在撐著,見敵軍退去,掉下馬來甚至摟著馬脖子就昏過去的也不在少數。

元冠受下馬,抽出寄奴刀,率先給地上的偽秦軍傷兵補刀。

割首計功,魏軍的規矩。

元冠受的心腸,硬如鐵石,這是戰爭的法則,也是亂世的無情。

他的來歷,這輩子也不會對任何人提起,若是跟誰說,自己來自幾千年後,怕不是要被當做得了癔症看。

可南北朝這個世道,卻真的不是後世可比的了,幾場血戰下來,元冠受很清楚,想要活下去,就得比所有敵人更兇悍,更狠。

溫文爾雅的洛陽少年在血與火的歷練中蛻變成了不管他願不願意都要去接受的自己,這是成長,也是捨得。

當崔延伯率領所部五千輕騎趕赴戰場時,見到的便是連最有戰鬥經驗的老兵都不忍直視的可怖戰場。

不大的戰場上,密密麻麻的人和馬的屍體相互交疊,戰場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間或魏軍傷兵的哀嚎呼痛聲響起。

所有的偽秦軍士兵,不論死活,都被魏軍割了首級,堆在一起,築成京觀。

嗡嗡輕飛的蠅蟲和悶頭啃食的禿鷲,是戰場上最為欣喜的生物。

殘餘的魏軍輕騎,能順利活動的都不多了,要麼是脫力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要麼是抱著肚子在吐,亦或者兩者迴圈。

這一仗,打得實在是太慘了。

兩千多魏軍輕騎,四千多偽秦軍輕騎,攏共六千多人,最後活下來的只有兩千多不到三千人。

打仗能打到這份上,才有一方崩潰,也可以稱得上是都很頑強了。

“元將軍。”

崔延伯遮住口鼻,尋了跌坐在京觀上的元冠受詢問敵情。剛要開口,看著周身煞氣有若實質,以累累頭顱為王座的元冠受,卻忽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很多人頭,很多很多的人頭,就這麼壘在一起,崔延伯也是打了一輩子仗的廝殺漢了,比這死的人多的時候,他不是沒見過。

鍾離大戰的時候,北魏和南梁數十萬大軍在淮南狹小的陸洲上搏殺,楊大眼、蕭寶夤、韋睿、裴邃,參戰的名臣大將多不勝數,那時候一戰就死了十萬人。

可就算是鍾離大戰,都沒有讓崔延伯感到這種能在燥熱的血肉戰場中,毛孔閉塞到不敢吸收涼氣,從尾椎骨一直到天靈蓋不住地打冷顫的感覺。

元冠受赤紅的佛狸甲下,猩紅披風蓋住了無數死難瞑目的頭顱,他的膝蓋上,放著寄奴刀,衝崔延伯一笑道:“崔使君,別來無恙。”

崔延伯艱難地嚥下了一口不存在唾沫,苦笑道:“元將軍,你這幅樣子,怕是從陰曹地府裡爬出來的閻羅王,都不敢見你。”

元冠受露出了一個很普通,但看起來就是獰笑的笑容,說道:“崔使君,且容晚輩稍歇,敵軍斷後的莫折部輕騎已經潰散,速速去追吧,敵人的中軍,沒那麼多騎兵,還是步卒和老弱婦孺居多,跑不了多遠的。”

崔延伯的那句“好好休息”怎麼也說不出口,戰場上殺的人多了,精神失常的也是常事,看來元冠受還不算瘋掉,估計休息一陣子也就正常了,他最後還是點了點頭,上馬帶領五千輕騎繼續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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