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冠受作為皇帝的生活,從來都沒有“今日,無事。”

處理元稽只是他百忙之中的一件小事,去孝陵一趟,看望地下的二位,說說心裡話,在計劃中都比處理元稽的分量要重得多。

就如同當年他在洛陽跟齊王說的那句“二十年功業,八千里風塵,說與山鬼聽”,到了元冠受這個高不勝寒的位置,能真對其說出心裡話的,也只有地下的死人了。

皇帝也是需要心理疏導的,在嘮嘮叨叨沒頭沒尾的磨嘰了一個多時辰後,將內心的垃圾情緒都傾倒了出去,在回長安的路上,元冠受明顯心情好了不少。

“軍情司統計的數字弄完了嗎?”

蕭凱略有躊躇,道:“量太大了,還在整理。”

“三日之內,朕要看結果。”

對於巴蜀的貨幣戰爭,絕不是元冠受拍腦袋就能完成的,這其中需要大量的物價資料調查,巴蜀乃至梁國的流通貨幣體量估算,以及己方所需要的準備偽造的鐵五銖數量預計。

“還有什麼事要朕決斷的?趕緊一起說了,再過一段時間,朕就要去巡視關隴了。”

元冠受看蕭凱猶猶豫豫的樣子,忍不住又拍了他肩頭一巴掌。

“楊家,華陰楊家,至尊要不要去看看?楊司徒要不行了,聽說也就是這幾天的工夫了。”

“楊老頭,隨他去。”

說了句氣話,元冠受冷靜了一下,覺得好像還是得去一趟。

楊椿已經七十七歲高齡了,雖說在他的生命的末期,帶著楊家人堅持不懈地跟蕭寶夤、元顥乃至元冠受作對。

可畢竟都是公怨,要說私仇,也談不上。

華陰距離長安只有數十裡,楊椿歷仕四朝,現在只掛了個司徒的虛職,可畢竟是在關隴有著廣泛影響力的人物,門生故吏無數,皇帝對於他的態度,其實並不代表對於其人如何如何。

華陰的楊家,是弘農楊氏的重要分支,在這兩代人才輩出後,甚至有凌駕於弘農本家之上的意味。

更深層次地講,是皇帝對華陰楊氏乃至關隴漢閥的一個態度。

如果說跟元冠受作對過,那就被皇帝冷眼相待,那關隴地區符合這種條件的門閥可不少。如今元冠受的種種施政改革,已經在某些層面上觸及了他們的利益,比如教育,比如勒令退回侵佔的公田等等。

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元冠受覺得就沒必要再去刺激這些高門大閥了。

學會妥協是成年人的無奈,而政治的本質恰恰就是互相妥協,畢竟用刀子是解決不了所有問題的。

“去一趟吧。”

..................

皇帝登門,華陰楊氏開中門以對。

舉族百餘口前來迎接,烏泱泱的跪了一大片,給足了皇帝的面子。

沒有誰是真的能長久地活在逝者的仇恨中的,況且,有很多人巴不得能攀上統治日漸穩固的皇帝的高枝。

家族大了,人心也就難以避免地齊不了。

認真說來的話,當年楊昱死在高平之戰中,種種陰謀也就是無憑無據的猜測,元冠受沒參與過高平之戰,那場戰打得那麼慘,崔延伯都陣亡了,楊昱怎麼死的,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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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件事其實跟元冠受沒什麼關係,真有關係的過節,是蕭寶夤和楊椿爭奪西徵軍主帥的事情,那件事確實是元冠受親自謀劃參與的。

驅虎吞狼之策,是他定的,趕著偽秦軍的殘兵過了隴口,讓楊椿兵敗下臺,也確實是他幹的。

在權力面前,種種陰私勾當,也沒什麼所謂,更何況,如今他已經是九五之尊了。

作為臣子的楊家,就更沒有什麼可以怨恨的,楊家這麼多後輩子弟還要出仕入朝,誰會和自己的前途過不去呢?

楊椿的臥室裡,濃郁的中藥苦味瀰漫著。

老頭還是像從前一樣固執,他是個刻板的儒者,堅持讓家人給他穿好隆重的朝服,哪怕如今他已經很難從床上起來。

“楊司徒,朕來看你了。”

靠近了看楊椿,他確實老了,老到臉頰凹陷到骨頭都凸了出來,渾濁的眼珠裡沒有了任何神采。

見元冠受進來看望他,楊椿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家人按住。

楊家的人很清楚老頭子的身體狀況,再折騰幾下,說不定現在就直接沒了。

坐在床邊,沉默了片刻,元冠受率先開口。

“朕聽說楊司徒臨離京時,告誡子侄兒孫,楊家之所以有高官厚祿,正是對朝廷忠貞,小心謹慎,不議他人過失,對人們不分貴賤,均以禮相待。有的人坐著待客,有的人趨附權勢門庭,有的人好議論別人長短,這些都是立身處世之大忌。人應有滿足的時候,不可苟求千載之名。”

“老臣...慚愧。”

楊椿乾癟的嘴巴開合著,牙齒已經掉的差不多了,從喉管裡發出混雜著氣聲的話語。

“齊王當年還在的時候,朕做的事情,讓楊司徒黯然去職,難堪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機會跟楊司徒聊聊。”

楊椿搖了搖頭,道:“陳年...往事,至尊提它作甚。老臣,太衰老了,不能為至尊做點事了。”

楊椿渾濁的眼珠裡,開始漸漸有了神采,說話也利索了一點。

元冠受心裡一緊,楊老頭這可不是什麼好徵兆,別自己一登門他蹬腿了。

“這幾年...關隴百姓生活的變化,老臣看在眼裡的。”

“至尊,是個好皇帝。”

“楊家人求權位,是為了保子孫後代,政爭也是出於公心,至尊切莫介懷。”

斷斷續續地,老頭又說了幾句,忽然,楊椿乾枯如老樹般的手握住了元冠受的胳膊,他似是回憶起了什麼,眼神中滿是沉湎,說話也能完整地大段大段說了出來。

“景明四年的時候啊,那是三十年前吧?哎,人這一老,記不清了。

那時候梁州武都氐人楊會率眾起事,宣武帝命我以冠軍將軍、都督西征諸軍事,率領大軍前去鎮壓。

當年五月,我殺了數千氐人,可很奇怪,這些氐人被殺的整個部落都沒了,還敢半路截奪官府運輸的軍糧。

那時候這些截糧的氐人被我抓住,想都沒想,就殺了。有個士兵暴虐,用刀剖開了氐人的肚子,那氐人的肚子裡,全是塞得滿滿當當的樹皮。

老百姓,餓極了啊。

正始二年四月,東益州仇池郡氐人再次起事,還是我去鎮壓的。正始三年,秦州羌人起事,涇州各族紛紛響應,關隴大震。我隨安西將軍元麗領兵鎮壓,元麗用了我的緩師誘敵之計,乘著叛軍鬆懈偷襲成功。回朝後,我升了太僕卿,加授安東將軍。”

元冠受聽著楊老頭嘮嘮叨叨地講著前朝往事,也沒有什麼不耐煩,反而聽得很認真。

“所以啊,孝昌年間的時候,老臣是真不想在當這關中大都督了,隴口兵敗,老臣去職也是順水推舟。朝廷用老臣,是因為從宣武帝開始,老臣就負責鎮壓關隴起事的民眾。

鎮壓一次,老臣的官帽子就換個新的,官職越來越高,可老臣就在想,老百姓為什麼沒完沒了的造反?是他們活著沒事幹,非得想去死?”

元冠受默然道:“能活著,誰想去死。”

楊椿重重地咳嗽了兩聲,他的面色變得紅潤了起來。

“至尊,為天下人謀個活路吧。老臣出生時,天下分裂,百姓離亂。老臣如今快死了,天下還跟以前沒什麼差別。若是真有來世,老臣寧願做個太平人,也不願再拿老百姓的人頭,換這頂官帽子嘍。”

昭武三年三月初七,司徒楊椿病逝於華陰老宅中,元冠受下旨追贈太師,諡號文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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