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魔洞一層。

震盪漸息,山體漸漸恢復平靜。

一個著黃色僧衣的中年僧人自入口方向閃現而來,足踏蓮華,倏然間來到陳天元所在的牢房之前,向著牢房中的兩位行了一禮,道:“阿彌陀佛,陳施主,方丈讓貧僧來請你前去參加無遮大會。”

牢房中,陳天元已是梳理好了披散的亂髮,以一根木棍隨意插好,露出清癯的面龐。

見到來人,陳天元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愚蠢。”

一旁已經臥在草堆上的毛驢則是發出一連串的怪笑,吐著大舌頭,“七十年過去了,靈門老兒還是改不了這中庸的毛病。姓陳的,你失算了。”

他當然知道陳天元為何會說“愚蠢”,只因靈門方丈為了某些原因,放棄了將戰果最大化。

原本按照陳天元的預想,靈門方丈該離開無遮大會,做出前往鎮魔洞的假象,以此來釣出那些圖謀不軌的魚。

等到那些魚歡騰地冒出了頭,突然看見一個老光頭衝出來一記“大威天龍”,他們應該會很驚喜的。

但是靈門此時的舉動,無疑是拒絕了這最大化的戰果。如果他想要釣魚,陳天元就不該現在出場。

“此次無遮大會,有兩萬餘善信前來,其中不乏千里迢迢前來之人,方丈不想讓他們失望。”

中年僧人放低聲音,道:“另外,剛剛得到的訊息,駐守鎮魔洞第五層的靈隱師叔坐化了。”

“坐化?本座看是畏罪自盡了吧。”毛驢怪笑道。

中年僧人不為所動,只是繼續說道:“師叔因鎮壓妖魔而力竭,功過皆空,方丈的意思是給其餘同門一個機會。也請陳施主放心,方丈應承之事,不會出爾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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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所有人都是靈隱黨羽,絕大多數人都如同空明一般,是被利用了復仇心,才會或多或少地參與到其中。

若是深究下去,不說將那些身懷血仇的僧人一網打盡,但也絕對是拔出蘿蔔帶出泥,牽連者眾多。

是以,靈門方丈處於老成持重的想法,自然是不想多生波折,將此事就此蓋棺定論,不再多加牽連。

並且,無遮大會乃是數年才得一度的大法會。這一次法會更是有各方來客,近兩萬善信前來參與,不管是為了回饋善信的虔誠,還是維護靈龍鐵剎的聲名,靈門方丈都覺得自己有必要在場。

“方丈的意思······那你的意思呢?空我。”陳天元道出僧人的法號,言談之間,竟是頗為熟絡。

“靈隱師叔所修持的,並非阿修羅神功。”僧人空我並未正面回答,反倒是說起那已逝師叔的功體來。

陳天元聞言,微微闔眼,再度捻起一子,“你去告訴靈門,讓他親自過來給我一個交代。”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肯出來了。

空我見狀,也不多言,只是再度行了一佛禮,轉身離去。

他作為藥王院的執事,還需去救治那些昏迷的同門,並且將療傷丹藥送往鎮魔洞下層。

走時,他還拔起了插在地面上的闡提戒刀,一併帶走。

那闡提戒刀入手之時發出清脆錚鳴,似是頗為雀躍。

“嘎嘎嘎······”毛驢怪笑連連,道,“闡提戒刀這般激動,看來又是一個執迷不悟的和尚。話說陳天元,被靈門老兒背刺了一波,有什麼感想啊?”

他帶著十足的揶揄,緊盯著陳天元的側面,想要從這位鐵策軍軍師臉上看到一些喜聞樂見的表情。

可惜,他失望了。

陳天元就像是泥塑的凋像,沒有一點感情的色彩,只是澹澹道:“靈門有他的考量。”

手上的一顆黑子,落在了棋盤上。

“我,也有我的想法。”

························

當沉羿來到大雄寶殿之前時,靈門身外的佛影已是近乎凝實,足有丈六高的佛影盤膝趺坐,威容端嚴,內中的老僧如返老還童一般,鶴須童顏,身色金黃,微垂的眼簾下,童孔顯露紺青之色,有種不可言的神聖。

“上身如獅相,身形端直相,身色金黃相,目色紺青相。”

距離靈門不遠的一個僧人,身披錦斕袈裟,雙手合十盤坐在蒲團上。他眼見靈門顯現這諸般異象,不由感慨道:“靈門方丈,已是身具我佛之四相矣。”

佛門之修行,皆是成佛為目標,不管大乘小乘,皆為成佛。而三十二相,便是衡量佛門修行者之功果的最佳標準。

所謂三十二相,其乃佛陀所具有的莊嚴德相,由長劫修習善行而感得。其他修行人可具有某些莊嚴特徵,但只有佛陀及真正意義上的轉輪聖王才能具足三十二種勝相。

像是一般寺廟中看到的佛像,它們頭上那一個個肉包一般的髮型,便是其中一相,名為“頂上肉髻相”。

佛門修行者之佛功佛法越是精深,就越是接近佛陀,身上也具備著越多的勝相,當其身具三十二相之時,便是人天中尊,眾聖之王,在世佛陀。

“虛行大師不也身具勝相嗎?”

坐在僧人不遠處的古木道人笑道:“洪聲圓滿,如天鼓響,亦如迦陵頻加之音,若是老道所料不差,這當是三十二相中的聲如梵王相。看來大師的‘梵聖同歸功’在近年來又有突破,在白榜上的排名又可再進一進了。”

“只是略有小得了,”虛行大師謙遜地回道,“比不得靈門方丈,也比不得貧僧師兄。”

“虛行大師過謙了,靈門方丈與虛聞方丈距離天元都僅有一步之遙,除了天榜上的那二十位,還有玄天真武道的蕭掌教,世上有幾人自忖比得。”另一邊的劍閣大劍師齊九淵道。

這位虛行大師,是昨日才抵達的靈龍鐵剎,代表佛門三寺之中的大慈恩寺參與這次的無遮大會。

其人本身也是白榜有名,位列第二十一,比之古木道人還高出十餘名,其師兄虛聞更是排名還在靈門之上的大慈恩寺方丈。

至於三寺中的最後一寺——大輪寺,因其乃是大離王朝的大派,是以並未前來參與法會。

算上代表大慈恩寺的虛行,還有先前已經到達的岳陽書院、百草谷、劍閣、太史樓、天河劍派、大江幫、玄清宮,便是這一次前來參與無遮大會的門派。

如果再加上代表幽州刺史的陽穀郡郡守上官沛,以及代表鐵策軍的軍師陳天元,那這一次參與無遮大會的勢力便算是全都到齊了。

只是這陳天元本該昨日便至,卻遲遲不見蹤影,一直到此時也未出現,這讓在場的各方代表人皆是有種毛毛的感覺。

“陳天元那攪屎棍也不知躲在哪個角落裡盤算著勾當。”大江幫的祁拓海虎目四顧,搜尋著陳天元的蹤跡。

眾人說話之時,梵音禪唱越發洪亮,諸僧共誦梵經,天現蓮華,漫空飄落,在場之人受得蓮華沾身,皆覺身體湧現一股暖流,身心一清,有種舒適之感。

那些圍繞在周遭的善信們更是只覺佛陀現世,向著那佛影頂禮膜拜。

剛剛趕到不久的沉羿亦是感到如浸泡溫泉般的舒適感,連手臂上的刺痛都消了下去。

他在先前和那破戒僧的交手中,傷了手臂,雖是及時以血魔所傳授之氣血交煉法門進行止血療傷,但因為初學乍練,還不算熟練,沒法迅速恢復。

不過此刻經受了這蓮華洗禮,沉羿手臂上那細微但遍佈各處的傷勢得到了極好的治療,恢復了個七七八八,已是不再影響出手。

‘但靈門不走,我該如何出手啊。’沉羿心中無奈。

按照他的推斷,靈門方丈應該已經和陳天元達成了協議,眼下應該暫時離場,來個願者上鉤才是。

無嗔那邊見靈門離場,會以為己方計劃實施成功,會開始下手,屆時便是魚龍混雜,沉羿完全可以伺機而動,對上官沛下手。

可現在靈門的屁股跟生了根似的,穩穩坐著不動,沉羿此刻出手,那純粹是活膩歪了。

他只能按捺心思,靜靜旁觀著法會的進行。

少頃,蓮華漸散,金色佛光亦是緩緩散去,唯獨那佛影還在靈門身周若隱若現。

趺坐的靈門寶相莊嚴,向著眾人宣佈道:“此次無遮大會之議,出世、入世之別。”

出世,既是超然世外,不涉紅塵,在知情者耳中,便是代表著靈門鐵剎拒絕參與兩朝之爭。

與之相對的,入世,自然是要涉入其中,共抗大離。

這個議題剛剛道出,就有一道身影站起。

做文士打扮的上官沛當先行出,朗聲道:“本官認為,出家人既是四大皆空,若涉紅塵便是壞了修行。僧眾當以持戒守身為主,勿要壞了修行。”

上官沛並未直接道出不讓靈龍鐵剎涉入兩朝矛盾中,那樣的話,朝廷第一個繞不了他,而是抓著明面上的議題,一副為僧眾考慮的作態。

只是這種伎倆只能瞞過外人,知曉內情的參與者,可不會被上官沛這種話術給矇騙。

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人譏笑道:“上官大人,這裡是兼容幷蓄的無遮大會,不是你的官場,你不用在言談間彰顯自己的地位。而且,說到官,這知道的人認得你是陽穀郡的郡守,不知道的,怕是以為見了大離的使者呢。”

上官沛聞聲看去,卻見那說話者不是在前列的任何一方,而是在那僧群之中。

一個面色微黑,身著黃色僧衣的年輕僧人面含譏色,排眾而出。

這年輕僧人,不是無嗔又是何人。

沉羿見到無嗔出面,當即便知他還是選擇了動手。

哪怕靈門在場,無嗔還是選擇了執行計劃,只因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成功。

雖然鎮魔洞那邊還沒爆雷,沒讓各方見到復仇者的瘋狂,但無嗔的行刺之舉,還是能體現出一種極端的立場來。

‘不得不說,這計劃當真夠噁心的。’沉羿心中低語,也開始慢慢往前。

無嗔這是要強行代表所有與幽州大難有關的受害者,要狠狠地給他們扣上一個屎盆子。

若真叫他成功,沉羿作為幽州難民出身的弟子,哪怕是已經拜了空相為師,日後也少不了一些排擠和閒言碎語。

眼見無嗔凜然走出,僧人們當中,也有人握緊了拳頭,隨時準備動手。

他們要製造混亂,給無嗔創造刺殺的機會。

當是時,靈門睜開微闔的雙目,一股沛然真氣盪漾開來,傳遍各方,聚集在廣場前方的僧人們只覺自身被一股柔和的氣機包裹,周身像是鍍上了一層澹澹的金光。

似無明、無雲等欲要製造混亂的人皆感身外多了一層無形的束縛,本來要動手的身體被強行制住,按在了原地。

沒有參與其中的僧人則是只覺有所異樣,但並不影響行動。

靈門的真氣如同有意識一般,甄別出要動手的人,將其制住,而其餘人則只是以氣機包裹周身,並未影響其行動。

正在往前的無嗔也察覺到身形一緊,空氣粘稠得像是泥沼一般,拖著他,不讓他向前。

他不由看向趺坐在佛影之中的靈門,目光和一雙紺青色的眸子對上,一種激靈靈的感覺出現在心頭。

他像是被靈門完全看穿了一般,無所遁形。

但在下一瞬間,遍佈四方的金光佛氣之中陡然多了一股無形真氣,它像是一道利刃,斬開了覆蓋眾人的氣場。

劍閣大劍師齊九淵伸手按劍,澹青色的劍光在劍柄上閃爍,那一道無形利刃,正是出自他手。

這一動手,就像是一個訊號,大江幫的副幫主祁拓海嘿嘿一笑,真氣如潮水般湧出,洶湧澎湃,凝聚成一個無形的旋渦,使勁吸扯著靈門方丈所布的氣場。

百草谷的古木道人雙手攏入袖中,十指捏訣,純和柔韌的氣機滲入旋渦之中,和驚濤駭浪般的真氣糾纏。

天河劍派的威嚴中年人輕輕握拳,扣擊地面,靛藍色的氣勁沿著地面如遊龍般舞動,向著古木道人衝去。

“冼星君,你竟然也選擇了他們。”古木道人瞪大眼睛,回看著代表天河劍派的中年男子。

“難得的法會,小輩們要搞點驚喜,還是勿要插手為好。”冼星君回道。

有了他的加入,氣場一時紊亂,無嗔得以掙脫。

同時,沉羿也靠近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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