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安殺了項伯,然後昏倒了。

這一昏迷,就是一天一夜多。

他的傷本來就傷及肺腑,這兩天還被兩次三番的反覆觸動,再加上北楚立國幾年來積累的大量疲憊。

他只昏迷一天一夜,已經是個奇蹟了。

待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項盧正坐在旁邊。

“......四叔......”項安呼喚了一聲。

“你先別說話,喝口水吧。”項盧神情悲慼,遞給了項安一杯水。

項安沒有動作,任由項盧餵給自己水,喉嚨聳動,勉強咽了下去。

“咳咳——”

但還是被嗆到了。

他並沒有在意,只是掙扎著坐了起來。

“北楚軍......現在怎麼樣了?”

“我們已經完了。”項盧低著的腦袋咬了咬,語氣中帶著悲意。

“東有劉季,西有陳平,南有盧涫,北有韓信。”

“我們被圍死了。”

項安坐在床鋪上,陷入了沉默。

“......天要亡我北楚,啊......”

項安抬起了頭,看向了營帳內。

空無一人,只有身邊的項盧。

項安翻身下床,走出了營帳,登上了瞭望塔,看向了四周。

空無一人。

卻沒有出路。

項安又回到了營帳內,低著頭,看著地上的血跡,沉默不語。

他坐到了桉臺後面,拿過了一枚乾淨的竹簡,看向了身旁。

“四叔。”

“幫我......磨墨。”

“......好。”

項安提起了毛筆,看著除了自己和四叔以外空無一人的營帳,露出了一個慘然的笑容。

自己的身邊......幾乎已經空無一人了。

生路,也幾乎被封死了。

準備......殊死一搏吧。

項安落筆,用極其漂亮的小篆寫下了兩個字。

《懷歸》

然後,繼續下筆。

一邊寫,項安一邊喃喃念著。

“君超項之楚裔兮,孤皇考曰慎武。

出離高遠於懷中兮,以巍名吾以諾。

吾兄曰籍爾人兮,父攬窺原貌矣。

紛吾有此壯蔭兮,自修之以碩能。

有雎人跪吾父兮,昭西南以下淚。

屈項擂首遠超兮,面玄以雪歸大湖。

冬冰暖而夏露逝兮,宿水南而寢眠。

後出泗水山曰大龎兮,置山君之其上。

籍諾於山君鬥兮,穢魍魎殺滅矣。

自洪中尋而穿行兮,得覓嬋曰梓娟。

仲父梁可憐兮,撫娟首言項四。

亦有叔弟百刑兮,目閉獰臂居於側。

時歲若湍流河水兮,入東海者不還。

年美斯有童樂兮,卻如驚鳥擲羽遠去。

不識歲幾何兮,自會稽而出矣。

昔秦皇力偉德高兮,平六合而定中原。

媲堯舜之賢能兮,比夏禹以功績!

知蒼生苦而並痛兮,定大計以安內外。

然先帝崩於沙丘兮,胡亥幼而不智。

死國於陳縣起兮,啟黔首之齌怒。

人騏驥勞重役兮,苟行卻居殿陛!

嗟食朝俸應死兮,乃萬姓以伐秦。

仲父曰秦竊楚兮,此去之復回。

大兄將吾裨將兮,統三軍出其擾。

摧城野而騰馬走兮,聚水南慰楚矣。

擊北渡水先後兮,夫扺朱未入目。

過續上攻淮水兮,將出函關破陳王。

又吞臨濟亡魏危齊兮,假王亂齊餘傷。

齊芯而嘆仲父兄兮,絡粉碾亦傾歧。

前至滾滾黃水兮,憶雎人有之故趙。

其言曰河濤朱黃兮,戰亂中復醒也。

觀遠昏黃長嘆兮,中原之傷久急。

自是欲有心思以期兮,然哀眾不求索。

河土欲染赤祟兮,以西東往累屍。

拓北榻城曰定陶兮,長月遠卒不至。

乃西進有秦將兮,力以法破不無。

言不語險走兮,見仲父卻已天人。

長跪久泣於城下兮,吾力甚而不可。

夕端臨青石有苔兮,生不知為何謂?

若飢冬餓殍之悽慘兮,高登九五之顯?

坐枯而未有思兮,南迴而需修養者。

方園定需有能兮,卻見高坐洶洶。

狼煙幾將掀天蓋兮,內外其擾繁多。

懷王罄秦禍玄兮,遣三軍整鼓復出。

吾將側大兄之軍兮,卻見與叔劉金蘭。

自不喜而攘垢兮,解遠德亦忿念。

不屈心走北擊秦兮,而至彭城有歧。

兄令西進函關兮,自向渡進克章王。

鉅鹿雖楚有勝兮,卻擾不思過河旗。

定機遠脅諸侯兮,破釜沉舟置兇境。

武智不有多足記兮,然自西來伐秦章。

大兄怒以訓責兮,言之章可危秦。

卿擱攻遠與吾身兮,爾自所問大兄曰:

“章襲仲父敗亡定陶兮,乃若否應得報?”

齪語不言而斥兮,用之為寰宇所為。

進函由北渡漳水兮,再亡王軍二十萬。

卻觀南路叔劉兮,攻武關而承雲絕速。

入關道亦破藍田兮,末死於咸陽之陛。

又見子嬰刺趙高兮,出城獻印劉亡秦。

千古未有秦帝兮,長唏只遠二世亡。

北軍同進函關兮,擺宴鴻門請沛公。

項莊賊欲行刺事兮,歸諸侯安於霸上。

秦殘不留新朝兮,效紂焚於咸陽。

西置天下東座偉兮,兄乃分封於天下。

恐餘不怨萬姓兮,吾驚而詰兄為之何?

舊語亦復舊語兮,中原之安需之此行?

長仰紉布絡而有兮,存自顱響澈夜。

中原驟分十八洲兮,歸於西楚定彭城。

遠安軍營牆外兮,不入城內再議謀。

又曰異擾北境兮,吾攜三千定之矣。

歸卻有聞言彭辱楚兮,忿我三千安中原乎?

諫議遠戰中水兮,至成回又攻三齊。

聞兄滅淨定陶兮,吾甚不解急歸。

多言已無有用兮,同思遠戰於東郡。

勝敗無要吾離兮,遁破三齊自家國。

滅燕亦收遼東兮,成壁有曰北楚矣。

此間天下三分兮,大兄西楚叔劉漢。

南回河淮欲圍漢兮,有賊人刺吾而走。

吾妹梓娟截下兮,殺賊人於汶水。

卻涕泣安跪水畔兮,幽噓不解念情。

至下邑由起戰事兮,有漢將出截北楚。

自復死矣有榮兮,吾妹於懷長眠。

仰天長孝為之何兮,沾槍寧做黃金甲。

垓下又亡西楚兮,傍江有遠不得歸。

又至夕陽高登兮,空空無有黔首矣。

目視皆無生路兮,痴坐念往盡離去。

吾身前誠可笑兮,歸結處亦無所盛。

亦然也負於吾父兮,莫令天下皆稱臣。

自有騰雲挪地誌兮,今同四面皆漢。

鳴鳴母庸諱言兮,外有後主已來至。”

項安,輕輕的放下了手中的筆。

他的字很好看,他的眼神中,卻帶著灰暗的暮氣。

“四叔,我們走吧。”他的聲音中帶著沙啞,站起了身,將一摞竹簡都放到了旁邊。

項安的眼裡帶著空洞的淚水,看著項盧痛苦萬分。

“我們......走吧,走。”

他點了點頭,攙扶起了項安,叔侄二人一起,向著營帳外走去。

......

“項伯......應該是死了。”劉季看著蕭何和張良,輕輕一嘆,“他......大概是已經知道了自己會死在那裡,才選擇去死的吧。”

“他不想背叛,我之前就看出來了。”張良看著劉季,眼神同樣的疲憊,“但是因為幫了我一次,他必須背叛。”

“如今,死在自己侄子的手裡,對他來說,或許也是一種解脫吧。”

他沉默片刻,低下了腦袋。

“......是我對不起他。”

“這個時候爭論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子房先生。”劉季搖了搖頭,安慰了一句,“這一戰,已經要出現最後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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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在定剅原安排好的,大王。”張良沒有去看劉季,只是長嘆了一聲,“這一戰之後......我就會離開,去雲遊天下了。”

“本王知道。”劉季略有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在這之前,本王會讓陳平,盧涫,韓信他們將項安逼到泗水之畔,胡陵之西。”劉季和蕭何走到了沙盤的旁邊,點了點胡陵之西,泗水河畔的一片茅原。

“應該是可以做到的。”蕭何的神色有些振奮。

“項安就是大王最後的障礙了,只要此戰能夠戰而勝之,中原,便在大王的手裡一統了。”他對著劉季拱了拱手。

“是啊,贏了就得天下。”劉季抬起了頭,看著營帳的頂端,有些感慨,又有些想流淚。

這一路,可是走了很遠,也走了許久啊。

撫了撫花白的鬍子,劉季搖了搖頭,兀自一人向著營帳外走去,揮了揮手示意蕭何不要跟上來。

“這......”蕭何愣愣的看著已經空無一人的營帳門口。

“讓大王去歇歇吧,蕭大人......我也先回去了。”張良站起身來,拍了拍蕭何的肩膀,扯出了一個疲倦的笑容,“這是我們共事的最後一段時間了......且珍惜吧。”

“唉?張大人......?”

營帳內只剩下了蕭何一人。

不知為何,他竟然感覺空落落的。

搖了搖頭,驅散這種感覺,蕭何也走出了營帳。

......

“終於,要到最後了嗎?”韓信砸吧了一下嘴,坐在自己的營帳中。

“這一戰之後,中原便罕有戰事了......”他走出營帳,看著熱火朝天的軍營,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些許笑容。

漢即將勝利了,韓信知道這群兵卒有多開心。

但是......

“沒有戰事了啊?”韓信看著天空,問了自己一句,語氣中,帶著遺憾。

他是個只能依靠戰爭活著的人,但是除了戰爭,還是有些東西需要他在意的。

他轉身回到營帳,從桉臺底下,提出了一壺酒。

“到時候戰場上見的時候,喝一杯吧,項安大人......”

項安一直是他的知己。

這一點從未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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