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南京,江南會館。

這是前兩年許家莊設立在南京城玄武大街上的,一處主要用於商業運營與物流中轉作用的商館。

由錢澄之擔任這座商館的常駐會長,對商館的運轉,起到重要的協助與聯絡作用——其實就是少做多看,實權不為他掌控。

作為許家莊重要的幕僚客卿,錢澄之怎麼不在海港城待了,反而跑到南京這個地方,擔任一個小小的商館會長,他這是遭遇什麼了?

自然是排擠。

遭到眾多許家莊高層的不滿和排擠,讓錢澄之在海港城待不下去,只得自請外放,於去年十月,來到江南會館,擔任一個不太重要的虛職。

跟之前的許家莊客卿、莊主許遠的重要幕僚之一的身份,可以說是天差地遠,一下被打落了凡間。

但這不能怪許家莊任何人,許遠也給了他足夠的重視和禮遇,給了一次次參與重大決策的機會。

奈何錢澄之自己不爭氣。

是他自己那彆扭的性格導致了這一切,怪不得任何人。

私下號稱‘澤社三傑’的方以智、孫臨和他錢澄之三人中,方以智果斷加入許家莊,但又堅持匡扶社稷的理想,現在受到了皇帝的重用,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弱於內閣學士,並且沒有失去許家莊的信任,算是發展的最好的一個。

好友孫臨跟他一樣,也糾結了非常長的時間,甚至返回老家桐城,打算以許家軍的模式,練出一支強軍出來,但以失敗告終,發現自己無法糾正大明軍隊裡的重重弊病後,終於死心,又回到許家莊,以普通兵士身份加入許家軍,因表現出眾,現在是排長的職位,雖然不高,但未來前景光明。

唯獨他錢澄之,始終融入不了許家莊,還是接受不了許家莊擴張掠奪、弱肉強食等理念,多次主張仁義,要有仁善之心,不能過於殘暴等建議,最終耗盡了許家莊高層對他的耐心,讓他徹底的淪為邊緣人。

莊主許遠對他十分寬容,但也認為他公知心態入骨,非遇大挫折不會轉變,放他到外面體驗體驗是件好事,只要他想通了,悟明白了,日後還會得到大用。

那麼已經過去半年了。

在江南會館擔任這麼長時間會長的錢澄之,現在悟了麼?

怎麼可能這麼快。

反而處於相當大的苦悶與落差之中。

生活條件上的降級還是其次,主要是人際交往方面,在這偌大的南京,居然沒幾個人願意搭理他。

秦淮河上的花船眾多,夜夜笙簫,但沒有一艘花船上的才女,向他發出邀請,即便他不差錢。

本地的文壇盛會舉辦了一場又一場,每一場都熱鬧非凡,全城關注,但他沒收到過一份邀請函,即便他錢澄之頗有詩才。

封殺。

錢澄之知道這叫封殺,就因為他是許家莊的客卿幕僚,所以受到了本地文壇、本地士紳階層的封殺,即便錢澄之想主動的示好,想積極融入本地的一些圈子,但也遭到冰冷的拒絕,甚至是嘲笑與譏諷,讓他感到十分難堪。

也讓錢澄之意識到,他現在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狀態,往上不受許家莊的待見,往下又回不到過去的生活狀態,過不了那種愜意的文人墨客生活,只像是一個小丑,在那邊都得不到接納和認可。

只能陷入孤獨與痛苦之中。

當然這半年裡,錢澄之倒也沒有失敗到一個搭理他的人都沒有的程度。

他還是交到了三位關係很不錯的朋友。

分別是宜興的陳貞慧,松江的夏允彝,以及浙江餘姚的黃宗羲。

這三人都是開明賢達之士,並沒有因為他錢澄之加入了許家莊,就對他排斥和歧視,反而主動上門拜訪,不懼外部壓力,多次與他交流,讓錢澄之非常感動,引他們為知己。

但就算是這少有的幾個朋友,也對許家莊的所作所為極不認可,多有抨擊和不滿,要求錢澄之堅持聖人大義,絕不可墮落沉淪,同流合汙,要他多多勸諫那位許莊主,讓他儘快改邪歸正,不要再製造更多的生靈塗炭。

錢澄之苦笑的連連說是,只得附和。

而前段時間,宜興陳貞慧多次上門拜訪,邀請他加入復社不說,還極力鼓動錢澄之脫離許家莊,要他公開宣揚許家莊的罪狀,再與許家莊割席斷義,從此一刀兩斷。

復社的三千學子,則會為他鼓譟聲勢,站臺支援,如此不僅可大大提高復社的聲望,主動‘棄暗投明’的錢澄之,也會為江南文壇、江南士紳們重新接納,甚至聲望大漲,成為最受歡迎的豪傑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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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陳貞慧的這個建議和蠱惑。

錢澄之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道:“定生兄,你不必再說了!雖然我沒有剃髮,只是換了許家莊之衣冠,但已然是許家莊的一份子,絕無背叛之可能,不會做出任何噬主之事。”

雖然某些方面錢澄之是有點天真,但他絕對不傻!知道一旦跟許家莊做出切割,再反咬一口的後果是什麼,他領著許家莊發的薪水,吃了兩年多的許家莊之飯,更知曉大量的許家莊秘密,早就捆綁在了許家莊這條船上,他若是敢背叛,下場絕對非常悽慘。

“幻光賢弟,你太迂腐了,許家莊這等不修文德、惹得天怒人怨的勢力,早晚是會自取滅亡的……”

陳貞慧又勸了勸,見他不為所動,發現自討了個沒趣,自此之後,上門找他的次數大大減少了。

錢澄之陷入更加孤寂的狀態,只得關起門來,研究數學、物理、化學等學問,一段時間下來,居然大有收穫,浮躁心態也變的更加沉穩,可以說這也算是一種成長。

不過最近一段時間。

準確的說,是自從四月十日開始,許家莊的招兵公告,遍佈張貼在南直隸十四府之地後。

錢澄之所在的江南會館,忽然變的門庭若市、車水馬龍起來。

每天都有十幾人、數十人登門拜訪,甚至送上厚禮。

且每位前來拜訪他的,都不是寂寂無名之輩,都是在江南文壇或江南士紳群體中,具有非常大名氣的人物。

如復社領袖張溥。

復社核心成員楊廷樞。

有樓山先生吳應箕。

有名士顧杲、冒襄、陳定生等。

到後面,連魏國公之侄徐仁爵、保國公之子張國弼、猩城伯之子趙之龍等勳貴子弟,都聯袂來訪,引起南京城的震動。

話說這是怎麼回事?

錢澄之這段時間都躺平了,放棄了交友打算,就天天閉門研究數理化,什麼都沒幹,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文人名士、勳貴子弟,主動的前來拜訪他,態度熱情的不得了,較之前對錢澄之愛答不理、嘲諷有加的表現,簡直判若兩人。

就連秦淮河花船上的那些名妓才女,這些小姐姐們,也都一反常態的,派人送來上百封的邀帖,請他前去參加詩會,欣賞歌舞,態度熱情、溫柔且曖昧,讓錢澄之心動不已,畢竟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血氣方剛的年齡,怎麼可能不憧憬嚮往一些才子佳人、吟詩作對與風花雪月的場面。

不過這些邀請他暫時都拒絕了,不得不先應對那些絡繹不絕上門的文人名士和勳貴子弟。

而他們相繼上門的原因也非常簡單,那就是江南士紳勳貴們慌了,怕了,坐立不住了,必須採取一些公關動作緩解焦慮。

所以這幾天響徹在錢澄之耳邊的話語是:

“許家莊怎麼又擴軍了?江南如此祥和,許家莊招募那麼多的兵士作甚?”

“我們已經不敢與許家莊敵對了,而萬餘人的許家軍,就足可縱橫天下了,為何要擴軍至五萬這個駭人之數字?”

“幻光兄,我聽說加入許家軍的待遇極高,一個普通兵士的月餉就有20兩,五萬大軍的月餉是多少?足足一百萬兩!單一年的餉銀就要一千二百萬,這太可怕了,太驚人了,朝廷軍費都不及這筆開銷的一半,何等的奢靡與浪費?這麼多錢省下來該有多好?一年省下千萬兩,十年、二十年能省下多少?日子不是這麼過的,許家莊雖富甲天下,若處處鋪張浪費,就是有金山銀山也打不住啊。”

“許家莊想要幹什麼,是不是又要擴建莊園,侵害江南士紳們的利益了?我們踏踏實實,未做出任何敵對許家莊之舉,為何還要如此咄咄逼人?非要把我們逼入絕境才甘心麼?”

“合作,我們願意跟許家莊合作,以後不會再有任何敵視許家莊之舉,就這麼保持現狀,雙方都不進不退如何?”

“不如取消擴軍吧,這純屬浪費錢糧的無用之舉,只會增加矛盾與猜忌。”

“許家莊不就是想賺錢麼,行!我們願放開一切合作領域,允許許家莊貨物自由進出,增加批發的數量,讓許家莊賺到更多的錢如何?不要再盯著我們那點少的可憐的土地了。”

“請轉告許莊主,不要再逼迫我們了!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何必得寸進尺,咄咄逼人?那許莊主自稱華夏族人,與我們血脈同源,既然如此,給我們一條生路如何?”

“幻光兄,你看這二位美人如何,若幻光兄能替我們勸說許家莊幾句,這二位美人,便留在幻光兄身邊伺候吧。”

“幻光兄,這三千兩銀子請收下,莫要嫌少……”

“……”

以上種種。

就是這些天錢澄之的魔幻遭遇。

當然,對這些擔憂害怕的聲音,錢澄之也進行安撫,說許家莊擴軍只是慣例操作,是既定計劃,與江南士紳們無關,暫時也沒有擴張莊園之打算,不必感到擔憂,只是沒有任何緩解焦慮的效果。

而美人和銀子之類的賄賂,錢澄之一律婉拒,若拒絕失敗,就全部上繳公庫,避免被認定為貪腐。

除此之外。

錢澄之也悟了,可以說是親身感悟,恍然大悟!

要知道許家莊擴軍之前,江南會館門可羅雀,江南的文人名士、士紳勳貴,乃至秦淮河花船裡有才藝的小姐姐們,都對他愛答不理,冷漠以對,受盡冷遇和嘲諷,好不容易交了幾個朋友還想坑他。

現在呢?

他明明什麼都沒做。

就是許家莊擴軍了一番。

看看這些討好的笑臉,看看這些文會詩會的邀請函,再看看勳貴們強行塞來的美人和財物。

錢澄之不悟也得悟了,不得不對莊主說過的一句話表示贊同:當你強大的時候,所有人對你笑臉以對;當你弱小的時候,全世界都是你的敵人!

以前錢澄之難以認同這句話,覺得偏激粗俗,現在是不得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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