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七襄話語中帶著幾分期待,她說話時不由想起陸景,也想起青玥、徐無鬼、濯耀羅。

一別數月,虞七襄走出了太玄京,又被燭星山大聖接引,得以安然迴歸重安三州。

太玄京中已經無人責問虞七襄前去北闕海斬龍一事。

天下龍屬恨透了虞七襄,但哪怕是五方龍君都不敢前來重安三州拿問虞七襄。

重安王之女殺龍宮一事,似乎終於告一段落。

於是在家中待了數月之久的虞七襄,也就越發想念燭星山上的白蛇姐姐,黑風爺爺,,也想念那位是一直說要收她為徒的宗主大人。

至於太玄京中,也有虞七襄掛念的人們。

她在陸景的小院中度過了舊年,邁入新歲,短短十幾天時間,少女心性的虞七襄和徐無鬼、濯耀羅玩得極好。

再加上青玥性子溫和,在虞七襄流離失所之際,對她亦有多番照顧,讓虞七襄無法忘懷陸景的小院以及其中的人們。

而陸景則是虞七襄的恩人,她每一次想起陸景,就能夠想起陸景持劍登天,斬去龍角龍足,使那四條高高在上,自命尊貴的龍屬落於凡俗的情景。

若非陸景先生,虞七襄只怕早已魂歸太玄京外。

司晚漁聽到虞七襄的話,她又想起陸景送予她的那首詞。

“一別將近一年時間,卻不知那位曾在月光下讀書的少年是否安好。”

司晚漁心中這般想著,想了想又對虞七襄道:“過往能夠入鹿潭,得其中機緣的,多半都是些年輕的天驕。

正因這般,如今前往河中道的也俱都是些年輕的人物。

只是……陸景若是孤身前往河中道,倒也並不算一件好事。

天下龍屬,必然也不會錯過鹿潭機緣,五方龍宮中必然還會有其他強橫的龍屬步入其中。

他因為你而得罪了天下真龍,那些騰雲駕霧的真龍在太玄京中不敢放肆,可陸景若是前去河中道,聖君又直言天下人皆可爭奪鹿潭機緣……”

虞七襄明白過來,眼中憂心忡忡,心中又盼著陸景好生在太玄京中生活,儘量活得久一些。

“等我再長些年歲,積累一些姑射神人的神通,就親自走一趟太玄京,去探望陸景先生他們。”

“然後,最好再走一遭太衝海,北闕海那條老龍的血祭之法,是太沖海大太子所授……老師因此而鬱鬱寡歡,不能就這般算了。”

虞七襄自從上了一趟燭星山,說話時總帶著一種匪氣。

司晚漁眼神一冷,看了虞七襄一眼。

虞七襄不敢與司晚漁對視,只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母親,七襄知道自己的修為確實弱小了些,只是……我曾與你提到過的白蛇姐姐對我有恩,我在燭星山上時曾經答應她,要替她尋找那位轉世之人。

白蛇姐姐說過那轉世之人就在河中道。

如今,河中道遭了災禍,若是不早些找到那轉世之人,也許他就要死在災禍中了。”

虞七襄說到此處,語氣變得有些洩氣:“我離了家走了許久,看到過很多遭災的人們,骨瘦如柴、死氣沉沉、眼中也看不到任何光彩,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

便是這樣的人們,在災荒之地也算幸運,因為那些不幸的人們早已埋骨路邊。”

“甚至白蛇姐姐說,很多災民死了,甚至得不了一處墓葬,與他們一同逃荒的親屬們會將他們的屍體燒盡,唯恐後面的人餓極了,將那屍體挖出來。”

虞七襄摸了摸自己落在胸前的一根辮子,有些恍忽。

“若是白蛇姐姐要找的那人,也死在河中道,遭遇了災禍的折磨,那她就該傷心了。”

司晚漁看著虞七襄擔憂的模樣,又將一縷青絲挽在耳後,安慰道:“那條白蛇我也曾見過,她是燭星山大聖,我前往河中道必能找尋到她的蹤跡,我幫她一同尋找便是。”

虞七襄點了點頭,又叮囑道:“母親,那日走的太匆忙,我又暈了過去。

陸景不來河中道也就算了,你若是能在河中道見到他,記得為我道謝。”

此時的虞七襄說話十分認真,眼中亦有感激之色。

司晚漁頷首。

時至如今,她有時候想起來也覺得頗為不可思議。

虞七襄之時,她親自前往太玄京,尋了一圈太玄京中的貴人,都不曾起到什麼作用。

這些貴人中,有些人只聽聖君之命,有些人懼怕得罪天下的龍族,也有些人不願意相助重安三州,甚至時刻期盼著氣血枯竭的重安王早日嚥氣。

可能會出手相助的中山侯,又因為西域生亂,帶領諸多將領出征。

重安王久不在太玄京中,如今又身負重傷,太多人的嘴臉已不復從前。

再加上……無人可以猜透那位端坐高位的聖君意志,便也無人膽敢應下王妃之請。

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司晚漁屢次相助於陸景,讓陸景若有可能,這相助虞七襄。

可事實上,司晚漁從未想過那時還修為孱弱,並無官身,更稱不上貴人的陸景,竟然提劍出城,為虞七襄鑿開了一條生路。

“世事無常,很多事,重情重義的少年人去做,總能讓那些高位者容易接受些。”

“無論如何,都有勞陸景了。”

司晚漁眼神柔和,繼而又望向重安王府所在的方向。

“若能得來天脈,大約已經足夠償還恩情。”

盛夏薄暮。

原野上好似有一股澹澹的焦味。

天上的太陽灼燒著大地上的一切,河中道變成了一座火爐,火爐燒起連綿大火,帶起能奪人性命的高溫,一路燒遍了這原本富饒的所在。

離開太玄京,已然有二十餘日時間。

陸景騎著照夜,不急不徐,一路朝著河中道進發,見了很多路途中的美景,嘗過了各色的美酒,也吃過了很多美味的東西。

只是……距離河中道越近,美景、美酒、美味也就銳減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滿目瘡痍。

他開始看到乾涸的大地。

看到逃荒的人們。

看到似乎被災禍壓垮了的人的嵴梁。

更看到了許多……白骨,看到了隱藏在天災之下的諸多人禍。

此時此刻,陸景正牽著照夜,站在一處低矮的山嶽上。

河中道以平原為主,矗立聳然的高山並不多,遠遠望去,卻可見許多條黃滔河支流原夏河如同樹枝分叉一樣,流遍整座河中道。

正是因為原夏河中源源不斷的河水,以及河中道肥沃的平原大地,讓過往的河中道年年豐收,越發富饒。

只是……如今的原夏河卻已臨近枯水,數十條分支甚至已經徹底乾涸,只剩下一片蕭索景象。

沿著河道,斷斷續續、成群結隊的人們正在逃荒。

他們要去往河中道周遭的道府,好活下一條命來。

亦有些河中道邊緣百里之地的村落中,有人不願意離開自己自小生活的地方。

“河水快乾涸了,快!快行祭祀!河中的龍王會保佑我們。”

“快將她綁好,龍王受了我們祭祀,必然會庇佑我們村落,否則若是惹怒了龍王,我等就再無活路了。”

“血祭,血祭!犧牲一人,救下全村!”

……

陸景站在身上,低頭看著一處原夏河細小支流旁邊的村落。

那支流中,難得有些水,只是已臨近乾涸,水位極淺。

可隱約間,其中卻還有一道陰影盤踞,讓陸景微微眯了眯眼睛。

“血祭?”

那是村民正在進行著某種儀式。

一位年輕的少女被他們五花大綁,盛放在一處木桌上,又被十餘個面黃肌瘦的人抬著來到河邊。

那少女好像已經認命,既不掙扎,也不哭喊,只是穿梭在木桌上,時不時咽一口口水。

她渴極了,嗓子就像是被刀刮一般。

如今將死,這少女還在想……

“死了……也許比活著更容易。”

“而且我死了,若龍王開恩,父親、母親、兄長也許就可以……”

木桌上的少女心中這般想著,只是想到自此之後,家中的親人便再也看不到她,令她有些難過。

對於河中道大多數人來說,死確實比活容易。

陸景早已換去了身上的白衣,身在河中道,一身不染塵埃的白衣看起來太過奇怪。

他頭戴斗笠,身穿一襲平常黑衣,名馬照夜身上散發出來的微光,也早已熄滅了,看起來便如平常的馬兒一般。

入河中道不過三百裡之地,大旱災禍就已如此嚴重。

可這三百裡之地的旱災不過持續了半載歲月。

早在六年之前,河中道北部大旱,令數千萬人流離失所,令數百萬人死在其中。

六年時間過去,河中道北部的大旱不僅沒有變化,災禍卻已蔓延到河中道南部。

再加上前年黃滔河支流,也就是遍佈河中道的原夏河河水氾濫,沖毀了河中道絕大多數莊稼……災禍便進一步變得兇勐起來。

天上那一抹赤霞,在預示著河中道時時刻刻都在死人。

“河中道大亂,這些妖孽便明目張膽出來作祟了。”

陸景輕輕撫摸著身旁的照夜,哪怕微光不在,照夜也是一匹極為神駿的馬,馬身健壯,毛髮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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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聽懂了陸景的話,張嘴嘶叫一聲。

只是河邊那些人太吵了,無人聽到照夜嘶叫。

此時陸景另一只手已然落在腰間的呼風刀上。

恰在此時。

陸景突然一愣,又看向遠處。

卻見遠處一陣黃土飛起,一陣澎湃氣血從中蔓延而來。

“老子……要錘裂你的蛇頭!”

一聲怒吼傳來,那聲音還有些稚嫩。

河邊的眾人還不曾反應過來,一道身影就已經踏前而來,縱身一躍。

被氣血熬練許久的肉身全力一躍,那聲音的主人就已破開黃土,跳入了眼前的河流中。

有一位拄著柺杖,甚至說話都有些顫顫巍巍的老人身軀一僵,下巴上的鬍鬚微微顫動。

“別去……別去!那裡是龍王的龍宮……”

老人還未說完,那人已經跳起、橫越十餘丈距離,越過那木桌上的少女,跳入了僅剩下的一潭河水。

河水臨近乾枯,水位並不高,那人落在水中,濺起層層泥水。

此時此刻,眾人才看清那人的模樣。

跳入河水中的人,竟是一位少年。

那少年赤裸著上身,頭髮被他幹淨利落的束在腦後,眼神中怒氣盎然。

只見這少年如若暴怒一般,他低頭看著及腰的河水,旋即飛快探出一隻手。

手掌成拳,渾身的勁氣令他肌肉虯起,峰巒一般。

“八錘石!”

少年軀體中一道大陽迸發出海量氣血,氣血轟然間就落在水中。

轟隆!

一聲爆響,水土炸開,一道黑風颳起潭中的水,猶如龍捲一般。

而那龍捲的正中央,卻有一隻灰色的蟒蛇正吐著信子,如同水缸般粗細的蟒蛇身上還帶了許多泥土。

兩條豎童中,滿是森寒的殺意。

“多管閒事!”

蟒蛇吐信,蛇身隨著龍捲盤結,身上的鱗片也變得越發燦爛。

蛇尾一抽!

粗壯的蛇尾帶著萬斤巨力,砸在那少年身上。

“你修你的,我修我的可,竟敢攔我的好事?”

那蛇氣血鼓盪,盪漾虛空中的空氣,竟然發出類似人說話般的聲音。

可那少年卻沒有絲毫驚訝,就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等妖孽。

卻見他那名為八錘石的拳法一往無前,有若開石之錘,擊打在了蛇尾上。

砰!

一道沉悶的響聲之後,那條蟒蛇周遭的氣血陡然間大減。

而那少年卻從泥水中一躍而起,探手之間,他五根手指便是最為鋒銳的刀劍,插入蛇身!

“想要吃人?爺爺我不僅要攔住你的好事,還要砸碎你的蛇頭!”

少年聲音冷酷,五根手指順勢一抽,再度跳躍起來,兩隻手一左一右落在了蟒蛇身上,剛才他開出的傷口上。

“給爺爺……死!”

少年咬牙,兩條手臂就似兩把大弓一般張開。

“假冒龍王,明目張膽吃人!妖精,給我死!”

少年巨力襲來,那只蟒蛇妖物傷口中噴射出陣陣鮮血,緊接著蟒蛇身體就被這少年硬生生撕開一個長達一丈的口子。

他再度一跳,跳出數丈,落在岸邊,手中還牢牢抓著蟒蛇的軀體,只怕有上千斤重的蟒蛇身體被他拿在手裡,卻並不缺沉重

少年一腳踩在蛇身上,手掌再度成刀,刀鋒劃過,這條蛇已經皮肉分離。

可他仍然不打算就此放過蟒蛇,兩條手臂夾雜著厚重氣血,狠狠一扯。

這條長約五六丈的蟒蛇妖物,竟然被少年硬生生從中撕成兩段。

“這……”

就站在河邊上的二三百位村民,以及那將要被獻祭給所謂龍王的女子,盡力抬頭,望著遠處的少年。

陸景也同樣如此。

“你……你敢殺龍王?”剛才說話的老人顫顫巍巍,奮力抬起一根手指,指向那少年。

一時之間,這河邊二三百位村民眼中頓時流露出絕望來。

那少年在這盛夏的烈陽下,赤裸著上身,雙手各自提著一段蛇身,高聲道:“它不是什麼龍王,只是一條蛇妖,妄圖渾水摸魚吃人!這裡也沒有什麼龍宮,一隻小妖又如何能築龍宮?”

老人抬起的手指還不曾放下,臉色通紅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你可知道你犯了大錯?這河中的妖屬都是原夏河龍王的奴僕,如果讓龍王知曉我等不曾血祭,甚至還殺了……”

“龍王?”少年眉頭一挑,聲音越發高昂:“我孤身一人一路來此,就是想要殺龍!老人家,你怕龍王,卻要讓這女子成為祭品,莫要禍害他人!”

“等我一路沿著河流北上,殺盡河中的妖物,再入原夏河龍宮,殺龍王,喝龍血。”

少年昂首袒露心中志向,稚嫩面容上滿是肅容。

陸景放開腰間的呼風刀,嘴角露出些許笑容。

這是一位……想要屠龍的少年。

也正是在此時,陸景神念有感,抬頭望天。

雲霧漸來,一隻龍首在其中若隱若現!

而這河邊百姓裡,也有人察覺到了這雲霧。

“龍……龍王?”有人大喝。

頓時,河邊二三百人同時跪下,那桌桉上的女子還不曾反應過來,就有人將這女子連帶著木桌狠狠一推!

被五花大綁的少女將要落入泥潭中。

那赤裸上身的少年眼疾手快,扔掉手中的妖物屍體,三步並做兩步,凌空一躍,抓住那女子。

陸景仍然抬頭看著雲霧中的龍……

“這條蛟龍身上有玄微太子氣息。”

“來自太衝海?”

陸景心中這般想著。

少年在空中幾個騰挪,帶著那女子落在河道乾涸之處,隨意一扯便斷去了繩索。

女子有些怔然,少年卻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雲霧中的龍首緩緩探下,幾根龍鬚點綴,數百顆獠牙發出令人驚懼的聲音。

沉重的龍屬威壓落在這少年身上。

一時之間,剛才還想要屠龍的少年,卻開始眼角流淚……

血淚!

可少年卻緊咬牙關,握緊雙拳。

“這便是龍?”

“便是這般可怖的龍,吃了阿丫?”

“便是這般可怖的龍,容許河中妖物吃人,將村裡的人吞吃殆盡?”

“龍,何至於……如此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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