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春日,黃昏總是來的很快。

日光還不曾蒸發山野中的水氣,太陽就已經跌落進了西山。

一旦沒有了陽光,二三月的春日就有些寒冷了。

呼呼的冷風帶著濃重的寒意,吹著月輪精緻的臉。

只是,傍晚總是徵兆著夜幕的降臨,隨著龍捲風帶著月輪落在陌生的山路上,月輪本來就白皙的面容變得更加蒼白了。

她懼怕這群山,懼怕這崎區的山路,懼怕冷風,也懼怕未知的夜。

所以,眼前這不過十八歲的女子跌跌撞撞循著群山中透露出來的一絲光亮,揣測著太玄京的方位,朝著那繁華的都城而去。

可是很快,光便沒有了。

春風驅趕著白色的濃霧,遊蕩在山路上,讓月輪不知如何前行。

而她也怕自滿山遍野的陰影裡,跑出一隻山鬼,又或者跳出一隻妖物,將她一口吞入腹中。

她因為恐懼這些陰影而流淚,並且躲入了一處山石的縫隙中。

月輪是齊國人,身在齊國,長在齊國,也曾經跟隨父親拜過齊國的鬼,也曾無意中見過齊淵王行下的血祭,膽子比起大伏的少爺、小姐更大一些。

可是……

當那山石縫隙中游走的蟲子,爬行在她的絲衣上,月輪甚至不知該如何呼吸,她緊緊閉著眼睛,瑟瑟發抖。

這莫名其妙離家的女子不敢出聲,更不敢亂動,因為她隱約間聽到一陣腳步聲,正在朝這邊靠近。

“是山中的野人山匪,還是妖物?”

月輪膽戰心驚,修長的睫毛還在不斷顫動。

可是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就好像近在遲尺。

月輪不敢睜眼。

她懼怕自己睜開眼睛,就會看到一張蒼白的面容,又或者一張血盆大口,裡面也許還會遍佈尖銳的獠牙。

“咦?”

可下一瞬間,月輪便聽到有人開口,語氣中帶著詫異:“這倒是一遭奇怪的事。”

月輪聽到這道聲音,神色亦有些變化,她緩緩睜開眼睛,沿著山石縫隙看去。

夜幕已然降臨,黑暗吞噬了一切,月亮似乎被雲霧遮掩,不曾降下一絲一毫的的光。

再加上方才始終閉著眼眸,月輪睜開眼睛,入目之處就是一片漆黑。

她看不到眼前說話的人的樣貌。

可是月輪很聰明,早些時候還在轎子中,她就已聽過這聲音。

月輪還記得自己掀開簾子,看上遠空。

遠空中血色霞光閃爍,霞光包裹下,當時描出了一個烏黑的人影。

那人影配著刀,站在天空中,輕蔑的對那些她曾經恐懼無比的修士大人們說話。

“是那位殺人的刀客。”

月輪心中松了一口氣。

最起碼,比起山鬼、妖物要更好許多

早在方才爭鬥之地,那被高離大人稱之為南風眠的青衣刀客若想殺她,有不少的機會,但卻並未動手。

在當下的黑夜中,能遇到南風眠,對於月輪而言是最好的結果。

一道元氣陡然燃燒了起來,並且化作了一道火光。

驟然亮起的光芒落在月輪眼中,讓已經習慣黑夜的月輪睜不開眼睛。

直至熟悉了光明,月輪這才在火光下看到南風眠的樣貌。

南風眠黑髮束在身後,一半青衣已經被鮮血染紅,甚至有些發黑,猙獰的傷口還不曾被處理,血肉翻卷,看起來有些悽慘。

可這刀客的表情一如之前那般輕鬆。

他不知從何處找來一根柳枝,叼在嘴中,腰間的長刀好像卷積著春風,哪怕是月輪這等並不曾修行的女子,都隱約能看到微風吹拂。

除此之外……南風眠身旁憑空懸浮的一隻龐然巨獸嚇了月輪一跳。

那是一隻狼,但卻比普通的野狼要大上許多,嘴裡伸出的獠牙一如月輪方才的想象一般,厚厚的牙垢尚且不能掩蓋狼牙的鋒銳。

在驚嚇之後,月輪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因為這只足長一丈有餘的龐然巨物已經死了。

它被比他獠牙更鋒利的刀光割斷了咽喉,鮮血流淌在它皮毛上,有些發黑。

“你怎麼在這裡?”

南風眠皺了皺眉頭,指了指另一個方向道:“那裡才是太玄京。”

月輪伸出滿是塵土的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臉。

原本略施薄妝的月輪的臉,頓時花了。

南風眠指了指遠處,又繼續前行。

月輪並不猶豫,趕緊從那山石縫隙中鑽出來,跟在南風眠身後。

她小心翼翼的低著頭,亦步亦趨跟這南風眠,走了數十步。

“你跟著我做什麼?”

南風眠停步,轉過身來挑了挑眉:“你是齊國人,你那些齊國護衛都被我斬了,你不怕我?”

月輪站在原地,怯生生的點頭,卻並不開口。

南風眠以為月輪不會跟著自己了,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又停下身來。

他仔細看了月輪一眼,忽然恍然大悟:“也對,你並未修行,此時已經入夜,若你就這麼走山路,大約是要丟一條性命的。”

南風眠說話間左右看了看,又看向遠處月輪剛剛脫身的山石縫隙。

“你身份不凡,只需要熬一熬時辰,不消明日,也許再過幾刻鐘,自然就會有人來尋你。”

“你進去,我為你抓些霧氣與春風,吹去你身上的人味,遮住你的身影。”

南風眠決定對眼前花了臉的女子伸出援手。

月輪卻搖頭。

南風眠皺眉,轉過身去前行,那女子卻依然跟在身後。

“賴上我了?”

南風眠抬頭看了看天空,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傷口,元神又因為那擊敗了七星劍座的一劍而枯敗不堪。

此時乘風而行,登上虛空,氣息外露,反而更容易被人察覺。

可南風眠又是何等的人物?

他如果想要甩開身後的女子,自然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身後這羸弱女子踉踉蹌蹌前行,又因為遠方傳來一陣狼嘯聲而身軀顫抖。

南風眠心中任俠之氣驅使下,他索性就地坐下,又點燃一團元氣篝火。

他拿出一柄小刀,細細剝皮。

不論是他行走天下時,還是身在北秦時,曾經剝下過無數野獸的皮毛,早已駕輕就熟。

沿著皮肉縫隙、隔膜,沿著筋膜的紋理,南風眠手中的小刀飛舞在皮與肉中,不消片刻,那巨狼身上最嫩的一大塊肉就被南風眠料理下來,懸浮在篝火上炙烤。

篝火散發出來的暖意,也讓早已被瑟瑟發抖的月輪不至於那般難熬。

她坐在篝火旁邊,抱著自己的雙腿,一邊流淚,一邊緊緊盯著南風眠料理那只巨狼。

平日裡,哪怕無意間看過齊國血祭,她也是看不得這些血腥場景的。

只是今日,月輪懼怕自己鬆懈些,眼前這位青衣刀客就會在轉眼間消失。

南風眠之所以不殺眼前這女子,是因為她並未修行。

殺齊國修士,是因為不願意見那橫山府中的齊國惡孽太子因此而得勢,繼續戕害無辜之人。

可早在爭鬥中,南風眠就已經感知到這轎中的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並非什麼蓋世的修士。

他原本並非迂腐的刀客,可他覺得自己以醒骨真人殺弱小的女子,未免對不起腰間的名刀。

再加上稷下劍閣派遣七星劍座帶著七星劍護持於她,甚至齊國劍聖還在七星劍中醞釀一道劍意,可見這個女子的身份不凡。

最起碼,還要比七星劍座高出許多。

南風眠想要佩刀南下,想要看天下河山,卻並不是要自此叛出大伏,又或者落草為寇。

他心中依然盼望著大伏強盛,盼望著大伏百姓能更好些。

殺幾位齊國修士,是因為他對朝堂百官對於橫山府中的惡行無動於衷,是他對於那惡孽太子的懲罰。

可這女子既無修為,眼中的稚嫩以及驚懼在早已看過天下諸般人的南風眠眼中,也並不像作偽。

正因這眾多的原因,南風眠才不曾殺她,甚至在這黑夜中立起一道篝火,烤了一塊狼肉。

月輪看著眼前專注烤肉的南風眠,心中依然有些懼怕眼前配刀的男人。

她實在不明白齊國朝廷中為何會莫名其妙傳來命令,莫名其妙讓她這麼一位邊境小官之女遠赴太玄京。

“父親猜測是要將我送給太玄京中的某位大伏大人……”

這番猜測,很符合月輪對於齊淵王的印象。

她還深切的記得,自己離

家上轎時,正值烈陽懸空,燦爛的日光鋪灑在道路上,從這一頭到那一頭。

原本是極好的景色。

可那一日,母親就站在門檻以內,垂著頭哭泣,肩膀聳動,若非幾位姨娘扶著,便要暈過去了。

父親諂媚的朝著來接她的大官微笑,眼裡卻沒有絲毫笑意,就好像他平日裡練刀時那般。

那時的月輪就覺得,往後的路一眼看不到盡頭。

翻越國度,道路漫長,歲月卻總是倏忽而過。

月輪明白,當自己坐上了那轎子,轎子走走停停之間便是一生了。

她再想要看到自己的父母,也許已是雲霓之望。

“大人……你的傷?”

月輪忽然想起什麼,她因為今日諸多事而變得越發虛弱,聲音中毫無氣力,卻如同鳥雀音啼,仍有些動人。

南風眠拿著小刀割下一塊已經烤熟的肉,扔給了月輪,落在月輪的裙子上。

如果是在家中,月輪也許還會心痛自己華美的衣裙,此時卻顧不得許多,從裙襬上拿起肉來,又因為太燙再度從她手上跌落下來。

南風眠並不多言,這傷口看似猙獰可怕,實際上已有大量元氣入其中,再過不久便會復原。

月輪看著裙襬上的肉,那肉近在遲尺,散發的氣味稱不上美味,卻奪去了月輪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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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從不曾離家這般遙遠的女子艱難抬頭,想了想,又道:“大人,能否用一用那把刀?”

南風眠以為月輪是嫌眼前那塊肉太大,不好入口,才要用這把小刀,他也並不拒絕,隨意將那把刀扔了過去。

小刀精準的落在那塊肉上。

月輪拔出小刀,又用身上乾淨些的衣襬仔細擦了擦小刀,旋即伸出左手,挽起白紗衣袖,露出在火光下有些發亮的白皙手臂。

南風眠仍然咬著那一根柳枝,柳枝中傳來的苦澀,令他的傷口不那麼痛。

眼前月輪的舉動令南風眠有些不解,他皺著眉頭正要詢問,眼前這女子卻已經落刀。

小刀入臂,一滴滴血液流出,沿著她的手肘低落下來。

月輪咬著嘴唇,神色越發蒼白了,痛楚令她眼裡浸滿淚水。

她仰起頭,不讓淚水落下來,又將手臂前探,鮮血滴落在那塊狼肉上。

南風眠看著月輪的舉動,嘴裡都囔著:“這是做甚?所有齊國人難道都有毛病?肉要拌著血吃?”

月輪聽到南風眠的話,不由覺得手臂更痛了,她按著傷口,望向南風眠:“大人……我的血有些……奇效,你吃了這塊肉,你那傷勢變得好得更快些。”

南風眠不信。

他眼裡元氣凝聚,天上隱約有星光浮現同樣落在他的眼中。

既有元氣、又有星光,不遠處那沾染著月輪血液的肉卻依然平常無奇,其中甚至不曾有絲毫元氣流動。

月輪看到南風眠無動於衷,不由有些急了,她匆匆道:“大人,我並非在說謊……”

她說話時,眼裡還有些委屈。

南風眠一如既往散漫,哪怕察覺到了月輪眼中的委屈,還是隨意搖頭。

“我又不是齊國那些拜鬼的惡孽之人,這傷不過只是小傷,就算你的血是靈丹妙藥,我也不願喝。”

月輪氣結。

這是她自己的秘密,自從無意間發現自己的血能夠救活將死的貓之後,月輪對此就守口如瓶,就算是她的父母,都不知此事。

齊國太多詭譎之事,特別並不意味著好事。

換句話來說,除她之外,南風眠是第一個知道這一秘密的人。

可是……眼前還扛著重傷的男人卻好像有些油鹽不進。

正在這時……

醒骨真人突然間傳來一陣輕鳴,一道清風從醒骨真人上流轉而出,捲來那一塊狼肉,落在南風眠眼前。

南風眠輕輕撫摸醒骨真人,皺眉看著眼前的狼肉。

“還可以治癒元神之傷?”

他想了想,又看到月輪希冀的目光,感知到醒骨真人似乎也在催促他。

於是,早年就在天下摸爬滾打,若是迂腐一些,便活不到如今的南風眠也就妥協了。

他吐出嘴裡的柳枝,拿起那塊沾染月輪鮮血的肉咬了一口。

沾染血液的狼肉上,也染紅了南風眠白皙的牙齒。

可到那狼肉落入腹中。

霎時間,南風眠只覺天上的星辰照耀下來的星光似乎更加濃郁了許多。

群山中的元氣匆匆流動,幾乎如水一般融入了他的元神裡。

被他吞入腹中的月輪鮮血早已消失不見,可他的元神卻有了變化。

一道道元神光芒迸發出來,因為那恐怖一刀而受損的元神如若服食仙丹,轉瞬間變得神光熠熠。

與此同時,南風眠右肩傷口上的血肉還在聳動,便如若一位氣血化神相的武道修士,血肉聳動間竟然一瞬間生出一條條嶄新的肉芽,褪去暗澹的血光。

血肉已生,繼而生出皮肉。

南風眠右肩上的傷口只一瞬間就不復存在皮膚都變得光滑如新。

“竟然是……真的?”

南風眠看著自己的右肩,又抬頭看了一眼月輪。

月輪眼裡還帶著委屈,下巴卻輕輕揚了起來,好像是在與南風眠說……

“看,我並非是什麼不正常的齊國人。”

南風眠看到月輪的表情,不由笑了起來,又看向月輪的手臂。

“你這血治不了你自己的傷勢?。”

南風眠探手間,手裡已經多了一枚丹藥。

“這是真武山上的道人釀製的騰血丹,自然不如你的血那般神奇,但卻也算是靈丹妙藥,你試試看。”

南風眠這一次變得柔和了許多,運轉一道元氣,將那丹藥送到月輪面前。

月輪忍著痛摘下空中的丹藥,將那丹藥吞入口中。

丹藥入口,月輪的傷口卻毫無變化。

她的傷口並不深,尋常傷勢的人吃下真武山的血肉丹藥,雖然稱不上活死人肉白骨,稱不上斷肢重生,可哪怕是那傷口再寬二三倍,也可瞬息止血,絕不至於毫無作用。

南風眠被七星劍所傷,吃下這騰血丹,都可止血生肉,可是這月輪……

他倒也並未多想,只是割下自己的衣袍,又夾雜些元氣,上前包住月輪的傷口。

傷口不深,即便無法服藥立即恢復,但只要止住鮮血,也並無大礙。

“你這天賦異於常人,平日裡還要藏這些。”

南風眠為月輪包紮傷口。

月輪感知到南風眠的氣息,卻並不覺得曖昧,她還盯著眼前的狼肉。

南風眠自然察覺到月輪的目光,又為月輪割了一塊肉,插在小刀上遞給她。

月輪小口吃了一口,除了燙之外,便是一股難以言說的腥味瀰漫在嘴裡。

可她依然堅定的吃著。

吃飽了,才有力氣回家……

是的,經此變故,月輪心中又生出了其他主意。

“送我來大伏的所有人都已經死了,也許屍骨無存,我如果能悄悄回家……”

月輪想到這裡,目光落在南風眠身上。

南風眠盤膝而坐,擦拭著手中的醒骨真人。

這一瞬間,月輪不由十分感激南風眠。

若無南風眠,她此時也許已經到了太玄京,也許入了某一處年老朝官府中,成為了一件禮物。

月輪鼓起膽子,對南風眠道:“大人……”

“你不想入玄都?”南風眠頭也不抬。

月輪一怔,匆匆點頭。

“那你想去哪裡?”南風眠再問。

月輪鼻子一皺,低下頭去:“我想回家。”

南風眠擦拭醒骨真人的動作也頓了頓。

“若能走到江淮道,我就能乘船南下……”

“你有乘船的錢嗎?”南風眠打斷月輪。

月輪剛要點頭,又去記起那轎子墜落山嶽,已不見了蹤影,轎子上的行禮,想來也是如此。

她沉默下來,道:“總有辦法的。”

“又何必回家?你能被那般強者護送,入了太玄京,總有一個榮華富貴在等著你。”南風眠眯著眼睛:“你在齊國難道也是鉅富之家?”

“我父親不過是邊境小官,為官清廉,單憑俸祿養活一家六口,不致捱餓已經算難,稱不上富貴。”

南風眠瞬間來了興趣,對月輪道:“那你為何還要執意回家?”

月輪吸了一口氣,道:“我離家時,曾經對我母親說過,還有再見之日。

可是那時的我卻深知一旦入了太玄京,再見之日也就遙遙無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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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了機會,什麼榮華富貴都不如身在家人身邊。”

南風眠側頭,將擦好的醒骨真人歸於刀鞘中:“離別與重逢是人生必由之路,習慣了離別也就不必再悲愴了。”

月輪聽到南風眠的話,眼中滿是失望,她低著頭,只覺回家的路更遠了,再見父母一事也許此生無望。

二三息時間過去。

南風眠的聲音忽然傳來:“走吧。”

“嗯?”月輪勐然抬頭,沾染著淚水、塵土的臉上多出些驚喜。

“我已習慣了離別,只是我向來不願好為人師,不會勸他人也習慣離別。

再加上你的血治好了我元神重傷,我帶你一程便是。”

月輪匆匆起身,卻因為踏在裙襬上,一時重心不穩倒向一旁。

一道清風流轉,托住了月輪的身軀。

南風眠上前扶起月輪:“只是,身旁帶著一個女子,卻頗為麻煩些。”

月輪害怕南風眠改變主意,連忙道:“大人,我在家中時並非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既會烹飪,也懂端茶遞水……”

南風眠前行。

月輪跟在南風眠身後,二人消失在夜幕中。

於是這世間,又多了兩位同行之人。

人與人同行,會改變兩個人的人生。

配刀的刀客,齊國邊境小官的女兒,在這紛亂大世下也許有些微不足道,可在某些瞬間,他們要比天上的星辰更閃亮。

陸景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流水前。

不遠處還有一匹馬。

正是南風眠始終惦記著送給他的名馬照夜。

這匹名馬便如傳言中的那般,身上散發著微弱的玉色光芒。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尤盛,便如同一隻玉石凋砌而成的馬。

照夜的光芒映照在夜晚,也讓此刻元神劇痛,眼前發黑的陸景,看到不遠處的流水旁,有一道身影正在河邊洗劍。

陸景眼中那一道身影有些模湖,可他手中的白鹿劍散發出來的氣息,卻直入陸景腦海,讓陸景認出那是你的身份。

正是玄衣劍甲。

“你醒了?”

“劍甲前輩。”

陸景艱難起身,卻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發軟,只能夠勉力坐起身來,頭顱也沉重無比。

“你所觀想的那神明倒是頗為神妙,若無那神明,只怕你早已死在夢中了。”

玄衣劍甲蹲在河邊洗劍。

陸景坐在不遠處,低垂著腦袋,觀想大明王。

大明王炎天大聖浮現在陸景腦海中,隨著一道道奇異的光芒流轉出來,照耀在陸景元神上。

這時的陸景,才感知到自己元神的慘狀。

一道道裂痕遍佈他的元神,九道神火不曾熄滅,卻也在熄滅的邊緣,光芒微弱。

元神上帶出的痛苦,也讓陸景有些難以承受。

陸景元神受了許多次傷,可這是最重的一次。

便如同玄衣劍甲所言,陸景強行握住神術、白鹿二劍,即便最終陸景折服了這兩柄寶劍,也讓陸景深受重傷。

若非陸景的大明王炎天大聖觀想法玄妙,若非觀想出來的大明王也隨著陸景元神境界而變得越發凝實,他只怕要死上一遭了。

“不過,太玄京中多了你這樣一位少年劍客,倒是讓我心生驚訝。

我還以為太玄京中,已經養不出名劍,更養不出真正的劍客了。”

玄衣劍甲洗完了白鹿劍,又用長袖仔細擦拭著白鹿,眼神專注而又認真。

“我之所以洗劍,是因為我不喜你手持白鹿斬去的神念。”

陸景回過神來。

他斬去的神念,是七皇子禹玄樓的神念。

“這裡距離太玄京不遠,我曾經立下誓言,若無真正的要事,絕不會踏入太玄京一步,也就不送你了。”

玄衣劍甲站起身來,身上黑袍隨風而動,隨著他輕輕探手,白鹿與神術二劍飛上天空,輕輕擺動,好像是在向陸景道別。

陸景有心向這兩柄劍行禮,卻礙於身上的劇痛無法起身。

玄衣劍甲長袖一揮,也如同白玉打造的劍匣出現在他身前。

兩柄天下名劍化作兩道流光,飛入那白玉劍匣中消失不見。

這位天下劍道魁首將那白玉劍匣負在身後。

“你能悟我劍氣起璧山,能執神術、白鹿,你我之間還會再見。”

隱約間,陸景彷佛看到這位大伏三得意中唯一人物身後有一重重劍意湧動。

“我本想帶你離去,可是世間之事總有許多枷鎖,不能率性而為。

我也能看出來,在我們身後這座巨城中,你上前有許多牽絆,無法輕易脫身。”

劍道魁首望著眼前繁華的太玄京。

陸景聽到他的話,不由想起青玥,想起盛姿,又想起書樓中的觀棋先生、九先生,想起同僚與他的學生。

太玄京中,他確實有很多牽絆,無法一走了之。

而且,陸景隱約意識到,這太玄京中湧動的浪潮中,有一股洶湧的浪潮似乎是在圍繞著他而動。

他想要離開太玄京,又應該如何脫離那洶湧浪潮?

還需……再強一些。

“你還有很多時日,若有可能,不妨真正走出太玄京,離開這一處繁華的牢籠,看一看廣闊的天下,這對於你的劍道而言也必將有很多好處。”

“這天下看似很小,實際上頗為遼闊。

海上落龍島上有一條老燭龍,北秦大燭王磨刀霍霍,卻真被他磨出了一柄好刀,可能還要比跋扈將軍更盛。

大雷音寺人間大佛、爛陀寺般嚴密帝、真武山山主、河東河北世家第一子、太昊闕新的主人、齊國劍聖、橫山老人……不知有多少強者等待你持劍而去,磨礪劍鋒。

劍不磨,只落於繁華之處,終究稚嫩了些。”

玄衣劍甲似乎對陸景印象極好,話語中隱含教誨。

陸景奮力抬起頭,詢問道:“前輩,不知可否知你名諱?”

玄衣劍甲並不猶豫,道:“我叫……商旻。”

天下皆知那劍道魁首乃是大伏太玄京人士,也曾著白衣,乃是整座太玄經最為璀璨的明星。

後來不知生出何等變故,這位天下劍甲脫下白衣,歸還了大伏賜予他的名劍見芒,赤手空拳走出太玄京,後來,無人見他再歸於太玄。

太玄京三得意,自此少了其一。

後來,他入了鹿潭,上了仙境,成為了天下劍道魁首。

這天下劍甲的名字在太玄京中似乎成為了禁忌,許多典籍中也已劍道魁首代稱,即便熟讀百家典籍的陸景都不知他的真名。

而今日,這位劍道天下第一的人物親口向陸景道出自己的名諱,也被陸景牢記下來。

“山高路遠,定然有很多美景,往後我一定會走出太玄京,看一看天下。”

陸景心中這般想著。

商旻卻似乎看透了陸景心中所想:“既要見人間,也要見人間中的自己。

對你而言,想要走出太玄京,也許並非是眼前的牽絆攔路。

你持劍用劍,頗合我的口味,他日你將要出出玄都,我倒是可以助一助你,就算是提攜後輩。

到那時,我們自然還會再見。”

這一段話,並非商旻道出,而是有一道神念如同流水般落入陸景的腦海。

“並非只有牽絆攔路?”陸景意識到了什麼,正要開口詢問,負劍劍甲卻揮了揮衣袖。

寬大的衣袖揮動,那名馬照夜馬蹄抬起,發出一聲嘶叫。

這照夜名馬轉過頭來望向陸景,身上的玉石色彩顯得更加燦爛了些。

“這是一匹好馬,那驅使著山鬼的刀客配不上它,今夜,它會馱著你入太玄京,到了明夜,你是否能降服照夜,還要看你的本領。”

商旻的聲音傳入陸景的腦海,陸景只覺自己的元神越來越重,有些無法難以為繼。

他想要和眼前助他良多的前輩道別,卻無力出聲。

眼前的景象,也越來越模湖,直至歸於一片黑暗。

劍甲負劍走上虛空,看了陸景一眼,抬頭間又彷佛穿越重重距離落入書樓。

書樓中,觀棋先生、楚狂人也在抬頭望著天空。

黑衣的劍甲向二人點頭,楚狂人點頭回禮,卻見始終坐在桌桉前的觀棋先生鄭重站起身來,他雙臂大開,繼而雙掌交迭,躬身而下。

他……似乎是在答謝劍甲商旻。

商旻身後的白玉劍匣發光,眼神略一沉吟,看向遠處照夜背上的陸景。

陸景沉睡在照夜上,照夜朝著太玄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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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想要依託惡孽成道,便是入了百鬼地山,當了一位閻羅又能如何?”

“不過……投機取巧之輩。”

商旻這般低聲自語:“在我面前……莫行鬼祟之事。”

就在那玄衣劍甲自言自語時。

照夜之上除了陸景之外,還有一把七星寶劍,一把名刀山鬼。

劍甲商旻不忘把這一刀一劍放在馬上,在他眼中,這是陸景和南風眠的戰利品。

可此時此刻,那名刀山鬼看似平常,刀柄鬼頭上的雙眼,卻閃爍著微弱的光彩。

陸景意識沉入黑暗中,朦朦朧朧,迷迷幻幻,渾渾噩噩。

大明王炎天大聖照耀出金光,落在他元神上,他的元神似乎正在慢慢恢復。

可是,這次受傷不同於以往,還要來得更重,上一次李觀龍一拳轟落,也讓陸景受傷,可那次所受的傷比起今日,還要輕上許多。

正因如此,意識沉入黑暗中的陸景原本不該查知到什麼。

直至他朦朧黑暗的意識中,流出一道道鮮血,多出一具具白骨。

汨汨鮮血、累累白骨,鑄造一片宮闕。

那宮闕中還有一把寶座,寶座上坐著一位頭戴高冠,威嚴無比的君王。

君王落腳之處,可見一座血肉地獄……

陸景看到那血肉地獄中,無數白骨正在向上攀爬,無數魂魄正在慘叫,血與肉融合在一起,發出腥臭味,其中還燃燒著熊熊烈火。

而那威嚴的君王原本一手拄著臉頰,閉目休息。

當陸景的意識看向他,那威嚴君王卻睜開眼睛,緩緩直起身來。

頭頂上的冠冕流珠遮住他的眼睛,其中有兩道似乎不屬於人間的目光流轉而來,好像在注視著陸景。

“齊淵王!”

陸景認出那血肉地獄,也認出了那恐怖的宮闕,自然也認出了寶座上的君王。

須臾之間,齊淵王腳下的血肉地獄,開始在黑暗中蔓延,想要……吞噬陸景!

陸景察覺不到身體所在,但卻感知到自己的意識好像被那血肉地獄吞噬,將要沉入其中。

一具具白骨爬到了他的意識上,一道道冤魂張開扭曲的血盆大口,將他全然吞噬。

“惡孽君王!”

陸景朦朧意識因為更加恐怖的劇痛變得清醒起來。

他想要出劍,黑暗中一道劍意流轉,卻並無作用,就好像斬在虛無中。

“罪責之下,可化為本王血肉地獄中一具白骨!”

齊淵王威嚴聲音傳來,全然不似惡孽,竟然像是一位舉世無雙的神人。

神人下令,陸景竟然真就化作一具白骨,沉入血肉地獄中。

黑暗以外,玄衣劍甲注視著已然走遠的照夜,彈指之間一道劍氣激發。

劍氣流轉正要落在那名刀山鬼上。

突然間,陸景身上卻散發出一道金光……

“浩然氣?”玄衣劍甲微微挑眉:“這般年輕,除卻是一位劍道天驕,還養出了浩然氣?”

黑暗裡。

同樣有一道金光四射而出。

“劍氣無法斬遠在天邊的惡孽。”

那金光映照下,正氣如虹命格運轉,陸景白骨上生出血肉,化作人形。

那金光又構築出筆墨紙張,構築出桌桉。

於是,一位渾身上下散發著金光的少年書生就坐在桌桉前,執筆,落字。

“是氣所磅礴,凜冽萬古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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