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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斯特的父親曾說過,生命始於意外。

萊斯特惡狠狠地盯著蒼白的天花板,彷彿非要從上面摳出一個那該死的老頭的剪影,半晌才蠕動著嘴唇輕聲說:“這狗娘養的意外。”

“嘿,羅蘭,別躺著了,外面的風景——我是說那一等艙來的美人兒,百年難見!”一個頭戴蘇格蘭軟帽的棕眼睛年輕人從房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三步兩步地躥到他床邊,擠眉弄眼——帶著一種是男人都懂的輕佻猥瑣。

萊斯特翻了個身,臉朝牆壁:“別煩我。”

“嘁,裝腔作勢的英國佬!”年輕人卷了一下嘴唇,顯然對這不冷不熱的反應厭惡極了,雙手插--在褲袋裡走出房門,幾個同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夥子紛紛圍上來。

“怎麼樣怎麼樣?”

年輕人呶了呶嘴,攤著手說:“我早跟你們說了,那個英國佬從上了船就沒怎麼和我們講過話。要靠他去泡妞,等下輩子吧!要我看,他也就靠著那張臉,誰知道這船票怎麼來的呢?”

年輕人擠了擠眉毛,右手大拇指同食指搭了個圈,左手中指朝裡一捅,幾個小夥子立刻會意地大笑起來,附和道:“瑞恩說的不錯,嗨,那些英國佬——”

房間外的喧譁聲漸漸遠去,萊斯特翻身坐起,長腿搭在上下床冰冷的欄杆上,右手從床鋪與牆壁狹小的縫隙中取出一隻黑色的皮質琴盒——這盒子看上去年代久遠,表面斑駁的皮屑粘在萊斯特的手指上——這讓他頗為不適地皺起了眉毛。

萊斯特開啟琴盒,紅色天鵝絨包裹著一具同樣年代久遠的小提琴,棕褐色琴身上有被人長期使用而打磨出的漂亮暗光,萊斯特的眼神稍微放柔了一些,用手指輕輕撫摸著琴身和面板。

這算不上一把好琴,甚至因為主人家的貧窮和長期使用而使它音色失準,但它是一把有故事的琴,它的主人珍愛它——這毋庸置疑。

萊斯特拿起小提琴,從天鵝絨的夾層裡取出一張被壓的十分平整的紙張。

“”

當這幾個預料之中的英文單詞衝入萊斯特的腦海,他感覺頂著喉嚨的那塊沉重的鐵塊終於墜到了胃裡,他的四肢像被填入水泥,僵硬得無法動彈。

杜賓·羅蘭還有句話說的很對。

上帝就是個狗娘養的婊--子,你可別指望他能主動對你好。

萊斯特咽著口水,他那固執而粗魯的父親,恐怕從未奢望過那個似乎永遠也不肯給他一個好臉色的兒子會在短短一個小時內頻繁地想到他。

倘或不是身處危難關頭,就連萊斯特自己都要忍不住為他喝彩。

“上帝,我需要一杯白蘭地”萊斯特捂著額頭,他的手心冰冷一片,以至於似乎連心臟都凍結起來。

這世上沒有人能夠在經歷過一場痛苦的死亡之後,若無其事地迎接另外一場的到來。

火舌舔舐皮肉的觸感依然鮮明無比——熾熱滾燙,就像從身體內部湧出岩漿那樣的疼痛,而他此刻卻身處北大西洋,僅有一件破夾克同一床薄棉被蔽體,陰冷的水汽透過鋼鐵的船艙侵入他的骨頭縫——這滋味兒可真是難受極了。

“萊斯特,你看上去不太好,你最好來上一杯伏特加。”一個娃娃臉的年輕人從下鋪探出頭來,險些被萊斯特青白的臉色嚇了一跳,他飛快地爬上樓梯,摸了摸他的額頭,確認並不是發燒才松了口氣,“感謝上帝,我以為你生病了。要知道咱們三等艙可沒醫生願意來。”

萊斯特半撐起身,眯著眼看了他一會兒,才有些不確定地張口:“阿什?”

“是我。”娃娃臉年輕人撓了撓臉頰,仍然頗為擔憂地說,“你確定你還好嗎?”

萊斯特揮了揮手:“我沒事,只是做了個噩夢。陪我去外面吹吹風吧,你知道的,我還沒好好看過這艘船。”

阿什看上去一下高興起來,碧綠色的雙眼如同兩塊熠熠生輝的寶石:“哦,天吶,我可真沒想到,萊斯特你願意出去了!哦,天吶,這樣的好運,沒準還有貴族老爺肯賞我們一杯櫻桃白蘭地,我知道你愛死了它!”

看到他跳脫愉快如同一隻兔子的背影,萊斯特扯起嘴角,稍稍散去了一些籠罩在心頭的陰霾。

萊斯特半倚在舢板的鐵欄杆上,眸光安靜而悠遠地注視著天空。

此時正值黃昏,深紫、幽藍、玫紅的晚霞一層層籠罩在北大西洋上空,薄暮的夕陽在沉重的雲層後折射出金橘的光線,泰坦尼克號行走在背光的陰影裡,如同一條身形矯美的人魚,充滿了力與幻想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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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看在萊斯特眼中,這壯闊無比的巨輪,又無疑多了一絲悲壯——彷彿諸神末日的絕唱,它正在一步步接近死亡。

“嘿,萊斯特,快看我拿到了什麼!一杯上等的櫻桃白蘭地!”阿什在不遠處興奮地揮手,他的身側站著一個個子高挑的年輕男人,容貌看不太清,但是目光犀利精明,此時正富有興趣地打量著自己。

萊斯特將被海風吹亂的金髮別到耳後,拎著琴盒、腳步從容地向一等艙富人群居之地走去,身邊不時傳來竊竊私語——顯然對這妄圖打破規矩的窮小子抱以無限好奇和惡意,然而這在萊斯特眼裡,似乎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萊斯特漸漸看清了那男人的相貌。

這男人長得十分好,棕色頭髮,眼珠的顏色略淺,嘴唇紅潤,皮膚是時下少見的深蜜色。然而他強硬的氣勢卻弱化了五官的優勢,使得整個人都像一張緊繃的弓弦,看上去危險絕頂,也不知道阿什是怎麼從他手中討得一杯白蘭地的。

萊斯特率先伸出了手,溫和地說道:“萊斯特·羅蘭,三等艙的提琴手。”

男人抿了抿嘴唇,傲慢地微微抬起下巴,語帶睥睨地說:“卡爾·霍克利,一等艙的富商。”

為泰坦尼克號經典男配角這睚眥必報的個性,萊斯特輕笑出聲,手臂毫不生硬地伸至阿什眼前,娃娃臉年輕人吞嚥著口水把酒杯塞進他手裡,然後彷彿賭氣地扭開頭,看上去委屈極了。

萊斯特沒指望這時候的白蘭地酒能有多好,然而高腳杯裡純金色的酒液卻出乎意料的純淨芬芳——看來做貴族也並非一無是處,年輕人淡淡地微笑起來,輕輕晃了晃杯子,便將一整杯白蘭地一飲而盡。

卡爾·霍克利陰沉地盯著眼前動作放肆隨性的年輕人,心中因為露絲在飯桌上的失態而升起的怒火越發狂熾。

“這是你朋友向我要來的酒!你怎麼敢全部喝光!”

萊斯特用拇指抹去嘴角溼潤的水痕,將高腳杯放進經過侍者的托盤裡,略帶驚奇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的認知裡,這可不是一個願意為三等艙貧民說話的人。

不管是因為什麼,萊斯特仍然感激這杯使他整個人都溫暖起來的白蘭地,於是好脾氣地解釋說:“阿什對酒精過敏,這樣高濃度的烈酒,會要了他的命。”

卡爾·霍克利被噎得肺腔生疼,就聽見一旁的阿什興奮地喊道:“看吶,看吶,大美人兒!上帝,我從未見過比這更好看的女人!”

萊斯特朝著他手指的方向微微仰頭,女孩兒綠色鑲滿蕾絲的裙角在海風中輕輕飄蕩——她有著一頭秀美的紅髮,身材豐滿而結實,宛若披沐著夕陽餘暉的美神阿芙洛狄忒,也難怪阿什為她失神,這可果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卡爾·霍克利冰冷的目光幾乎能吃人,萊斯特輕笑著:“霍克利先生,為了感謝您的白蘭地,可否賞光聽我演奏一曲?”

“哦,天吶天吶,拉那個!拉那個!求你了,萊斯特!”阿什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拉了回來,繞著萊斯特又蹦又跳——他簡直沒一刻能安靜下來。

“不。”萊斯特狡黠地微笑著,“很明顯,我們的霍克利先生需要一支更合適的曲子。”

金頭髮的年輕人舉止優雅地從琴盒中取出那具已經十分古舊的小提琴,架在肩上,右手松松地握著琴弓,半闔著雙眼,感受著溼潤的海風從他臉頰上輕輕拂過。

當弓身與琴絃相碰時,一支低柔甜美的曲子從其中傾瀉而出,彷彿是仲夏夜萌芽的蘋果樹苗,又或者是聖誕節倒垂而下的青翠槲寄生,滿溢著酸澀甜蜜的情緒,然而卻又因為愛人近在咫尺而無比滿足、流暢活潑。

是一首鋼琴曲,用小提琴演奏未免顯得單調無趣,但所幸眼下的場合也不需要精妙的彈奏技術,追女孩子嘛,鮮花音樂燭光晚餐,只要氣氛到了,哪還有人管你牛排是否果真七分熟,小提琴手本身又是否專業呢?

卡爾·霍克利欣喜若狂,他幾乎是有些讚賞地看了萊斯特一眼,便腳步飛快地走上臺階,來到露絲身邊,女孩兒沉迷地側耳傾聽著這宛若來自夕日的曲調,注意到他的到來,也只是向旁邊微微側了側身,並未如同先前那樣一言不發的離去。

“露絲,我向你道歉。”卡爾·霍克利牽起女孩兒的手,目光誠摯地說道。

露絲卻彷彿被觸怒了一般猛地回過來,那力道大的幾乎讓飄揚的幾絲紅髮甩到卡爾臉上,她滿臉譏誚地說道:“你存心不讓我聽完這支曲子是嗎?霍克利先生,你哪裡有錯?你們男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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