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到外面打工,梅斯柏這是第五次回家了。

現在在桂香花園買了房子,梅超晉又上了師範大學,梅斯柏和傅靜玲的生活也算是上了臺階了。房子面積有六十平方米,兩室一廳,買下來一共用了六萬多元,幾乎是傾其所有。

本來,梅斯柏在琳達上班,假期一般就休息休息,不會輕易回家。但傅靜玲打電話要他中秋後趁長假回來一趟。她還建議,梅斯柏和梅超晉一道回一趟霞香的老家。梅斯柏一想,就答應了。公司總共只放七天假,所以梅斯柏只有準備馬不停蹄地奔波了。

梅超晉也是七天假,因為就在澤西上學,路途不遠,所以第一天他就到家了。梅斯柏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假期第二天了。

房子是簡單裝修的,這對於梅斯柏來說已經夠好的了。房子大了不說,又有陽臺、衛生間。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家終於不需要每天早晨去倒夜壺了。

因為時間緊,梅斯柏只在家裡睡了一宿,打算下午就走。他看著陽臺上晾著的一家三口的衣物,心裡有種說不出的依戀。

上午,原華安挖掘機廠總工程師胡福安來了。挖掘機廠在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以後終於在半年前賣掉了,這梅斯柏是知道的。提起賣廠的事,梅斯柏心裡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滋味,但絕對不是開心。

胡福安比梅斯柏小兩歲,兩人也算是老同事了。他是個好好先生,年輕的時候就常對人家講做人的訣竅,先是說:“殺人莫靠前,叩頭莫落後;交朋友要緊,莫把錢看重。”後來又變成:“工作莫靠前,吃飯莫落後;拉關系要緊,莫把事當真。”所以,他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即使對梅斯柏,他也一直當朋友來看待。當梅斯柏坐冷板凳時,胡福安還常叫秘書送來恩格麗語資料請他轉譯。見了面還溫和地說:“只要人還在,就應該有碗飯吃。”可見,當初胡福安就不主張將梅斯柏餓死。由於有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的理念,胡福安一直在總工的位置上待到工廠倒閉。而他和梅斯柏的私人關系一直都較好,兩人從來沒有發生過正面衝突。

但是,在降低梅斯柏的工資待遇過程中,胡福安又起了關鍵作用。雖然梅斯柏是高階工程師,但廠裡決定進一步貶低他。胡福安就想出了一個招數:廠裡技術人員按職務定工資;以前不設所謂的主任工程師職務,但為了重新定級就設起這個職務來了。這樣一來,梅斯柏的高級職稱只能代表他的水平和資歷,不能代表他在廠裡的重要性。一些比梅斯柏年輕七八歲的工程師都定了主任工程師職務,而梅斯柏沒有,這對他的打擊可算是致命的。一個有水平、有能力的高階工程師如果沒有適當的安排,以便很好地為工廠做貢獻,這首先就對工廠不利。胡福安自以為高明,自以為有魄力,其實,他是根本沒有一點責任心的。

胡福安來見梅斯柏的時候,還是一副順其自然的樣子,心裡沒有一點內疚,好像他還是工廠的總工。

“梅工,你好啊!”一見面,胡福安就笑嘻嘻地叫道。

胡福安不知道梅斯柏在外面的具體職位,只知道梅斯柏所供職的公司很小,職員人數還不到一百人。

“胡總工,請進。”梅斯柏趕忙請胡福安進屋。

梅斯柏這麼稱呼胡福安,是出於習慣。雖然胡福安已經連工作都沒有了,但他畢竟曾經是一個一千多人的公有工廠的總工程師,派頭自然不小。

胡福安帶著慣有的笑容,似乎工廠賣掉跟他無關,又似乎賣掉的根本不是他所在的工廠,而是他兄弟所在的工廠。胡福安抬頭到處看了看,他要比較一下,梅斯柏的新家和他自己的精裝修大面積住宅還差多少,結果當然令他得意——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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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坐下來。胡福安說明來意:“我們廠賣出去以後,這幾個月是我負責處理遺留事項。由於私人老闆一催再催,老是嫌我們節奏太慢,連假期也不敢休息。”

“你辛苦了。”梅斯柏說。

胡福安遞上一張紙,要梅斯柏簽字。梅斯柏簽完字,胡福安就交給傅靜玲一筆錢。總共兩千多元錢,這就是工廠賣掉後,梅斯柏買斷工齡的價錢。假如梅斯柏一直在廠裡上班,應該能拿回八千多元,可惜他沒能堅持到最後。

買斷工齡的方案一出臺,曾經有許多人想造反,原因是太不公平:根據工種性質、工齡長短、職務大小醞釀出來的方案幾乎是欺壓職工的最後一狠招,補償費從兩千多元到兩萬多元都有。而中途離職的更是一扣再扣,最後所剩無幾;就如梅斯柏一樣,幾乎是白乾二十年。

胡福安又說:“你們十二棟的房子也要收回了,如果還有什麼東西,就快點搬出來,搬完就把鑰匙給我。”

這時傅靜玲進臥式拿出鑰匙來,遞給了胡福安,並說:“房子已經空出來了。”

胡福安點點頭,就告辭了。

胡福安剛走,原華安挖掘機廠總經理塗志俊又來了。塗志俊比梅斯柏小三歲,此時看上去已經有些衰老,下巴上由於肌肉萎縮而出現了皺褶。

一見面梅斯柏就想罵他:“你怎麼還有臉活在世上?好好的一個工廠給你賣掉了,你好意思嗎?”可是他不能罵,就因為塗志俊是自家的客人。

記得塗志俊剛當上總經理時,梅斯柏曾去找過他。梅斯柏的意思很明白:他為自己的被廠裡忽視而感到委屈。他非常低調地向塗志俊說出了自己的不滿:“我還能為廠裡出力,可是現在這個樣子,我都不好出力了。”希望塗志俊能重新考慮人事任命,哪怕是給個主任工程師的職位也好,那樣既能多做點事,又能拿到職位補貼。那時,塗志俊官腔十足,完全是一副心黑臉厚的樣子,根本不認為對梅斯柏有什麼不公平之處,反而覺得梅斯柏不識大體,竟然直接找他要職位,就不顧事實而竭盡所能地對梅斯柏貶損一番:“我們也要看表現,如果你表現不好,我們就不能提拔,這是我們的原則。我們為了工廠的前途著想,不得不將好的待遇提供給已經有貢獻的人;提供給能做貢獻的人;提供給願意做貢獻的人。你要找到自己的差距,改變自己的工作態度,不是要職位,而是多工作才對,否則難免被淘汰。”塗志俊又對自己爬上高位作了說明:“我們就是因為沒人做的事而去做;沒人能做的事而去做,才得到重用的。你不要以為我們是靠吹牛拍馬往上爬的。”梅斯柏當然不服氣,他還不知道塗志俊的水平和能力嗎?但是塗志俊要那樣說,梅斯柏能怎樣呢?梅斯柏是說不過塗志俊的,這不是因為梅斯柏口才差,而是因為他處於不利地位,有所顧忌。看到梅斯柏失望的樣子,塗志俊又變了一副面孔,為梅斯柏指點迷津:“你是有才能的人,沒有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外面有很多私有公司,你大可以去闖出一番事業來。”塗志俊其實主要還是想徹底把梅斯柏排擠出去。

和胡福安不同,塗志俊來見梅斯柏的時候,是懷著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來的;他很清楚梅斯柏的性格,生怕梅斯柏會不留情面。

兩人坐下來後,尷尬了好一陣,誰也沒有開口。梅斯柏皺著眉頭,實在想好好嘲笑一下塗志俊,出一口惡氣,但是他忍住了。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儘量婉轉地說:“挖掘機廠現在賣掉了,真可惜啊!”見塗志俊低頭不語,梅斯柏又說:“賣掉工廠,對於一些老職工來說,比沒有飯吃還難受。”

塗志俊說:“我們幹部也和普通職工一樣,要重新找工作。在賣廠之前,上級部門曾經許諾過,我們幾個主要幹部很快就可以得到適當的安排,但那只是騙人的;都半年了,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呢,我們只好幹坐在家裡,心裡也不好受啊。”其實,若是僅僅幹坐在家裡,他並不會難受,他難受的是自己已經變成一隻令人憎恨的過街老鼠。

看到塗志俊垂頭喪氣的樣子,梅斯柏覺得解恨。

梅斯柏不僅恨塗志俊,還鄙視塗志俊。道理就這麼簡單,塗志俊賣了工廠,也賣了全體職工的尊嚴。在梅斯柏看來,塗志俊不僅無能,而且無恥並且犯了罪。想著想著,梅斯柏就像要發脾氣似地站立起來。如果時間倒退五年,梅斯柏肯定會提點意見出來,但這時候,他只想哭。

塗志俊看得出,梅斯柏是多麼恨他,又是多麼看不起他。但是,無論如何,他應該親自登門拜訪梅斯柏,因為他知道,若是躲避,難保會在別的場合碰面,到那時就會更尷尬了。

梅斯柏又坐下來。顯然,此時他的無奈多於氣憤。

“我早說過,你是有才能的人,不應該守在這裡,在一棵樹上吊死。”塗志俊開口說道。“公有工廠沒有前途……”

梅斯柏語塞了,原來塗志俊把他排擠走,還是出於好心呢!由此推論,梅斯柏之所以還有工作可做,還能領到工資,不也正是因為當年塗志俊排擠的結果嗎?

可惜,梅斯柏很難認同塗志俊的狡辯,更不認為他當時是出於好心——最多也只能是出於無奈罷了。

“公有工廠要垮掉,要賣給私人,這種事沒人做,就我來做;這種事沒人能做,就我來做。”塗志俊厚顏無恥地說。

塗志俊相信,不管梅斯柏有多麼氣憤,聽了這幾句話也該平靜下來。

確實,如果當時上面任命梅斯柏當總經理,並明確要求他要搞垮工廠,他梅斯柏肯定不會服從——難怪他當不了官!

梅斯柏再沒有心思和塗志俊談論工廠的歷史及命運,畢竟一切都過去了。

塗志俊走後,傅靜玲對梅斯柏說:“你也不要把塗志俊想得太壞。他也照顧過我們,要不是他批准,前幾年我們連安頓的地方都沒有。現在怪塗志俊的人不止你一個。把工廠賣掉,我們得到的補償少了不說,在賣廠之前,我們又受過多少氣,吃過多少虧呢?這些再也討不回來了,只能算了。塗志俊他們錢也撈夠了,吃喝玩樂的福也享夠了,現在他們只是沒有了權力,生活上還是比我們好得多。”

傅靜玲又告訴梅斯柏,反對賣掉工廠的人有很多,而周勁道(後來的工會主席)和離休的原黨委書記葉英濤表現得最為憤怒。葉英濤還專程從家裡趕過來,當他看到無可挽回時,就指著塗志俊大罵,說他是敗家子。葉英濤還為梅斯柏鳴不平,說他最看得起梅斯柏,是廠裡委屈了梅斯柏。葉英濤又說,現在梅斯柏在外面有了用武之地,他很高興;人家私有公司就是有眼光。當葉英濤當著塗志俊的面稱讚梅斯柏而鄙視塗志俊時,許多人鼓掌歡呼,羞得塗志俊無地自容。許多恨塗志俊的人找上門去,明裡是談心,實際是想趁機羞辱他一番。塗志俊老婆害怕別人找上門去,就叫塗志俊主動一點,自動到別人家去,就算是負荊請罪吧。

“看來,最恨塗志俊的還不是我。”梅斯柏說。接著又問:“那有沒有人感激他呢?”

“當然有!”傅靜玲說,“那些跟他一起當官的人感激他;還有,新老闆也感激他——要不是他把工廠搞垮,老闆怎麼能用八千多萬就買下這麼大的工廠呢?”

儘管一想起來就有氣,梅斯柏也只有讓過去的事情過去。

吃過中飯,梅斯柏就和傅靜玲商量回霞香老家的事了。考慮到梅超晉從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就決定帶他一起回去。沒想到梅超晉竟不想走,他說要跟外公外婆住幾天。

正說呢,劉果兒和傅惠玲就過來了。她們也勸梅超晉回一趟霞香。

“外公外婆就在這裡,你想見很容易就能見到。”劉果兒勸道。“你爺爺奶奶離得遠,不容易相見,就趁這個機會去見見也好。你爸爸媽媽也算是患難夫妻,把你養大不容易,你就聽他們的話,回霞香一趟,讓爺爺奶奶看看你,也好高興高興。”

梅超晉並不想去霞香,因為他對霞香沒有感情。梅斯柏不想勉強,就打算一個人走。他實在想看看老家的人,看看故鄉了。

傅靜玲情不自禁地又擁抱了梅斯柏,還輕輕說了聲:“等過年的時候再回來。”他們的愛還在,或者說,他們的愛又恢復了,只是再沒有以往那麼熱烈罷了。

“爸爸,我還是跟你走吧。”臨行梅超晉又改變了主意。

傅靜玲給了四千元錢,要梅斯柏交給父母,算是這麼多年沒有盡贍養義務的補償。梅斯柏記得,這麼多年來,自己就從鹿亭寄過一回兩千元錢給老家。

傅靜玲又找來兩件外套,放進一個提箱裡。

就這樣,梅斯柏夾著小包,梅超晉提著箱子,父子倆踏上了迴歸故鄉的路途。

上了車,擺放好行李,父子倆坐下來。原來車上還很擁擠,偏偏氣溫又居高不下,即使穿件襯衫也嫌熱。

梅斯柏對梅超晉說:“我是回故鄉去;你呢,就當是去鄉下旅遊吧。”

梅超晉有點興奮,問道:“爸爸,我們要回去的地方叫什麼?”

梅斯柏笑起來,說:“我們的祖先居住在霞香一個偏遠的地方,叫鵓鴿嶺。”

“鵓鴿嶺很高嗎?”梅超晉問。

“不高。”(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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