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斯柏一回到宿舍,就趕緊把在超市門口聽到的歌詞記了下來。他不知道歌名,但很想查一下,還想找一臺機器或一個部件和這首歌曲對應起來。

回想自己曾經設計或瞭解過的各種機器設備(部件),耳畔就會響起與之對應的歌曲(誠然這些歌曲並不是只對應於一種機器,每一種機器也不止只有一首歌和它對應,這種對應,僅對於梅斯柏來說是刻骨銘心的),那些機器彷彿有了情感,隨著歌曲的旋律而啟動、執行。二十六年來,主要是以下這些機器和相應的歌曲陪伴著他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1.剷鬥——《紅河谷》;

.伸縮臂——《榕樹下》;

.底盤——《相見不如懷念》;

4.振動輪——《相思河畔》;

5.履帶——《一簾幽夢》;

6. Drum——《甜心樹》;

7. Disc——《賣花姑娘》;

8. 和面機——《梅花三弄》;

9. 油壓吊鍍生產線——《未識綺羅香》;

10. Pick- up- head -calibrator——《愛你一萬年》;

11.冷卻生產線——《重相逢》;

1.Auto-cutter——《藍色的夢》;

1.Trolley——《甜蜜蜜》;

14.端子裁切機——《舞女淚》;

15. 繞線機——《星夜的離別》;

16.送料盤——《甜心的眼淚》;

17.Conveyor——《小窗相思》;

18.吹塑機——《綠島小夜曲》;

19.軲轆耐久試驗機——《想你想斷腸》;

0.鑄鋁機——《夕陽伴我歸》。

這些歌曲和機器一樣,都令人難忘。

……

在琳達工作六年後,梅斯柏的工資已經從當初的1800元逐步加到了400元,在經濟上可以說是翻身了。此時,他的目的不是如何賺錢,而是如何做事。

對於梅斯柏來說,再漂亮的機器也不能令他激動了。倒是看見那些鏽跡斑斑的欄杆以及衝孔薄板,還有放在室外作時效處理的鑄鐵件,能使他產生豐富的想象,能使他彷彿聽見一個曲調,一個說不出旋律的曲調。在他眼裡,在他的想象裡,只有損壞的、落滿灰塵的、廢棄不用的機器才變得情韻綿綿。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一切都會成為過去,而已經作廢了的東西,反而更能代表歷史痕跡。有時候,他會望著一些廢零件發呆,似乎在回憶它們曾經發揮過的重大作用。

本來,梅斯柏也沒有去想是否要離開琳達的問題,但是,傅靜玲向他提到過一件事,那就是已經賣給私人老闆的挖掘機廠——現在的岱宇機械有限公司逐步顯得人才不足,特別是年紀大、經驗多的老工程師,現在是一個也沒有了;年輕的、比較優秀的工程師也不穩定,都想到外地去多掙錢。目前,岱宇機械的技術工作狀況,按照他們鍾老闆的說法,就是應付日常的技術工作是勉強可以,但缺乏開發設計的潛力。因此,傅靜玲想到,他們可以趁機結束這種兩地分居的狀況。對他們來說,錢多錢少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這對患難夫妻經過多年的煎熬,早已沒有了什麼雄心壯志,他們老早就只剩下一個願望,就是合力將梅超晉拉扯大——現在這個願望已經實現了——,提供他自己能爭取到的教育所需要的費用。

而梅超晉再往後的前程,他們考慮得很少,只想讓他自己去面對。梅超晉是個孝順的孩子,非常體諒父母的難處,也表示要自己面對人生,不願意沒玩沒了拖累長輩。他的觀點是,如果什麼都要靠長輩,那自己的人生還有多少意義?不過,有兩件事他做得過頭了:一是去當人家的家庭教師,二是去申請助學金。尤其是第二件事,梅斯柏和傅靜玲都不贊成,他們說:“我們是曾經很拮据,但現在條件好得多了,完全有能力保障你的學費,你沒有必要再申請助學金,應該把名額讓給有需要的同學。”還有,梅超晉在個人感情和人生前途方面再不像梅斯柏和傅靜玲那樣看得很重了;他總是表現得很坦然,追求倒是有的,但不怎麼在乎結果。這倒使他的父母寬心了許多。

既然梅超晉不想再給他們添麻煩,如果有條件,他們希望能在一起平靜地度過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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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斯柏考慮再三,就以身體欠佳的理由向陳甫正提出,可否讓他回去。

像梅斯柏這樣的學歷、水平、經驗的人其實是大有人在的,陳甫正不用發愁。但是,陳甫正有一種惰性,他不願意再費心思去重新物色人選,更不願意冒公司技術大滑坡的風險。即使很快找到資歷相當的替補人員,也很難保證對方不提過高的要求;再說,任何新人在技術上、人際關係上都需要經歷一個磨合過程。人員更替不是一件好事。

陳甫正給梅斯柏的答覆是:“你可以提條件,別急著離職。”梅斯柏能提什麼條件呢?陳甫正應該知道,梅斯柏是不會再提什麼條件的:他不是那種喜歡趁人之危的人;他也不是那種貪得無厭的人;他更不是那種喜歡搞特殊化的人。

陳甫正接著又找到師攻玉和齊美瓊,面授機宜,要他們設法留住梅斯柏,讓他心甘情願繼續為公司服務。陳甫正還要求技術部其他人在一段時間內必須和梅斯柏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但又要向他暗示這麼一個資訊,即他不應該隨意提出離職,公司還需要他繼續服務。

經過師攻玉和齊美瓊的精心策劃,技術部發生了某些令人不能忽視的變化。

在同一天內,技術部的人(除了梅斯柏自己)都像不怎麼正常似地借打電話或聊天的機會故意說一些閒話給梅斯柏聽。

姚繼業(信心十足地):“你放心,我們有總工,我們的總工是有真才實學的,設計經驗是非常豐富的,不是濫竽充數的。有我們的總工在這裡把關,我們才敢接你們的訂單。我們不僅要接訂單,還要保質保量地完成訂單所要求的工作。我們不會拿公司的利益和信譽做賭注,沒把握的裝置我們不會接來做。……沒有技術做後盾,就是接到你們公司的訂單我們也賺不到錢,那我們又何必自找苦吃?……走?他哪兒敢走?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我們都知道,公司從來沒有虧待過他。再說了,讓他走他也不會走的,他都一把年紀了,還能一點道理都不懂嗎?……是啊,所以你大可以放心!”

左富山(語無倫次地):“咱部門就數姚經理年紀最大。年紀越大經驗就越豐富,論資排輩其實是有道理的。……有的人表面上很善良,其實一點都不善良。他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一個顧全大局的人應該多為他人想一想。”

蒯定棋(心不在焉地):“Q5是一種塑膠,這是一種熱塑性塑膠,分成A、B、C、D四個質量等級。” ——故意胡說。

周中柱(語重心長地):“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以後不要再說‘牛頭不對馬嘴’這句話了。這句話是有問題的——牛頭本來就不對馬嘴嘛!也不知道那些文人是怎麼想的,硬要讓牛頭對上馬嘴才稱心似的;他們為什麼不創造出‘男人不是女人’這麼一句話來呢?真的是令人費解!你就說M8的螺帽配不上M10的螺釘就可以了,再不要拖泥帶水說什麼‘牛頭不對馬嘴’了,這種不符合邏輯的話聽起來彆扭。”——自以為是。

陳效邦(耐心地):“常用的管螺紋有兩種,一種是非螺紋密封,一種是螺紋密封;前者我們稱之為R螺紋,後者我們稱之為G螺紋,明白了嗎?”——故意顛倒。

強燕飛(心平氣和地):“槽鋼、角鋼都是透過切削加工形成的,要什麼形狀有什麼形狀,要什麼尺寸有什麼尺寸,這個你不用擔心。” ——故意胡說。

童夢瑤(嗲聲嗲氣地):“我們有好幾臺加工中心,所以什麼焊接、鑄造、鍛造、電火花加工、電解加工、熱處理都不成問題。基本上所有零件都在加工中心上加工,這樣精度就有保障了,而且零件不會生鏽。” ——故意胡說。

馮婉麗(善解人意地):“理解理解,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的圖面都是用電腦畫的,列印出來後不用經過稽核就歸檔,一般不會有問題。我們的人都很精通CAD,都很有經驗,所以圖面質量較高。” ——故意胡說。

查妮託(不耐煩地):“你是不知道,一個辦公室坐著一個老頭子,這氣氛別提有多沉悶了。他坐在那裡,成天都像塊木頭。他又不怎麼做事,事情幾乎都是我們做的。他高興就看幾張圖,不高興就閒著。他還要對我們畫的圖橫挑鼻子豎挑眼,可不討人喜歡了。

“有一次,我的圖面上將‘白霧鉻’寫成了‘白屋鉻’,他硬是要我改過來,重新列印。其實呢,‘白霧鉻’也好,‘白屋鉻’也好,不就是那個意思嗎?犯不著那麼較真,只要零件不做錯就行了。他就像個語文老師,老愛給我們糾正錯別字。我發誓,只要他一離開公司,我就要將所有圖面上寫的‘白霧鉻’改成‘白屋鉻’。我倒是要看看,我這麼一改天會不會塌下來。

“記得他剛來的時候,還寫了一個圖面規範,七拼八湊,也不知道是從哪幾本書裡抄來的,總共就那麼十幾條,還硬要我幫他簽名,免得丟了他的臉。我們誰也不歡迎這些規範,礙手礙腳的。如果他退休了,我一定要設法廢除這個規範,那樣我們畫起圖來就自由了,就有藝術性了。

“其實他也很無知,對網路很生疏,連丁克(dink)是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都是老闆死腦筋,以為只有老頭子才靠得住。我們的老闆是有點問題,否則不會這麼偏心,這麼看重一個糟老頭子。如果都是像我這樣的小美人該多好,我們的腦子又靈活,大家邊聊天邊設計,多快活!”

張玉迷(自暴自棄地):“現在做人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只能混日子了。像我做的這種工作,要多簡單有多簡單,真是傻瓜都會做。那幾張爛圖,我總是閉著眼睛給他畫,對啊錯啊不都一個樣,丟的又不是我的臉,丟的是我們頭的臉。我又無知又笨,操那麼多心幹嘛,反正有頭在……我們的頭是個老頭子,就是我們的總工;不是經理,經理只管安排工作,不管圖面。再說了,反正老闆有的是錢,報廢幾個零件算什麼?……特氟龍是一種非金屬材料,也就是聚四乙氟烯;你別唸錯了——是‘聚四乙氟烯’,不是‘聚四氟乙烯’,明白了吧?再見!” ——故意胡說。

聽到這些話,梅斯柏不免覺得好笑,但他也意識到自己在琳達還算是個重要人物。

他又想起剛到鹿亭後曾經工作過的幾家公司,想到自己那時候的地位和待遇,彷彿自己完全變了一個人。

幾年來,梅斯柏對那四家公司還時常回憶,只是從來不帶上任何企圖。每一家公司他都不止一次地去看過,但僅僅是站在遠處觀望,同時想象著裡面的情景。

第一家公司即曹堪德的建材商店,早就已經改行做鋼材生意了。琳達的型材主要由曹堪德提供。梅斯柏避免和曹堪德見面,因為不好意思,同時也怕對方不好意思。

第二家公司即晶晶電機已經有了新廠房,自然門衛室也氣派了。只是不知胡重來是否還在那裡當警衛隊長,也不知道賴雯麗怎麼樣了。

第三家公司即康朗摩托已經破產。胡智超不知所終。姜海、祝志明等人不知去向。夏山武開了一家機械加工廠。他的廠房是租的,有兩三個人幫他做事,工廠規模和袁容剛的差不多,但兩個人的經營狀況是天差地別:夏山武是身價數百萬;而袁容剛則是資不抵債。原因也許是多方面的,但最突出的原因是兩個人的思路不同:夏山武的目的是賺錢,並且不擇手段;袁容剛的目的是逞能,而且沒有什麼手段。梅斯柏很清楚,夏山武為了拉攏客戶,幾乎每次都會行賄,誰幫他賺到了錢,誰就一定會得到高額回報。可以說,這個社會一點也不廉潔,因為像夏山武這樣的有錢人實在很多。相對於梅斯柏來說,夏山武是發跡了,他不僅買了高檔住宅,還有了汽車。他曾貶低過梅斯柏:“別看你文化高,在這邊除了一份工作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像個流浪漢!”看到梅斯柏不高興,又趕忙糾正:“你只是像流浪漢,其實你不是;如果你是流浪漢,那世上就沒有人了。”可見,夏山武又是多麼看得起梅斯柏。他一直和梅斯柏保持聯繫,一是要梅斯柏幫他看看圖紙,二是期望梅斯柏也能幫他接到訂單——當然這是沒有實現的。有兩次,梅斯柏就是坐在夏山武的汽車裡看破產後的康朗摩托的。大門上的銀粉漆已經剝落,裡面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使人感到陣陣悲涼。

第四家公司即羅芬塑膠從外表上看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宿舍樓的外牆變黑了。遠遠地站在公司大門對面,梅斯柏彷彿看見,龔連生和他那班做苦力的兄弟依舊在吹塑機旁施焊,切割,裝拆機器部件或咬緊牙關搬運幾百斤重的零件……

梅斯柏想著想著,又想起傅靜玲的話:“你還是回來吧!”——他為難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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